提到昨天晚上,乱七八糟的记忆忽然如走马灯般挤进脑子里,他像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一时间根本想不起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喝醉后产生的幻觉。
“对,对不起……”
不管其他事情是真是假,至少在项逐峯怀里睡了一夜这件事是真的。
辛远不敢看项逐峯的眼睛,拼命回想记忆中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
“昨天晚上我在剧组,是不是喝多了,所以小暖给你打了电话,让你把送我回来的?”
面对这样的明知故问,项逐峯连冷笑都懒得发出。
辛远也知道自己又说了句废话,头垂得更低:“那我昨天晚上,有没有……”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辛远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他安慰自己一切也许只是幻觉,才又找到一点勇气问:
“我喝的太多了,有点不太清醒,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其实不想再提到昨晚的不止辛远,也有项逐峯。
但此时看到辛远这样紧张的样子,项逐峯忽然觉得昨夜也没那么糟糕,于是收回已经准备好的答复,转而反问:
“你昨天晚上胡言乱语,跟我说了那么多话,现在问的是哪句?”
项逐峯慢慢靠近辛远,语气故作随意,“是说我很讨厌,让我别碰你呢,还是突然哭哭啼啼地扑进我怀里,跟我说,你……”
“什么?”
辛远倏地抬起头,瞳孔急剧收缩成小小的圆孔,紧盯着项逐峯,“我跟你说了什么?”
在项逐峯沉默的几秒内,辛远体验到人生迄今为止最漫长的等待。
辛远根本不敢想,如果那些记忆不是幻觉,那他就是在明知道项逐峯讨厌他的情况下,还那么没自尊的求项逐峯原谅他,并且告诉项逐峯,他喜欢他。
不要说项逐峯会对他有多么轻视与鄙夷,就连他自己从今以后,都没有办法在面对项逐峯一分一秒。
像是知道辛远内心的想法,项逐峯故意延迟了沉默的时间。
他盯着辛远发颤的睫毛,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掌管辛远生命的刽子手,只要他说出任何一句有关于昨晚的真相,辛远就会即刻崩溃。
在辛远的双唇都开始控制不住,和眸光一起抖动起来之前,项逐峯终于回答:
“你昨天醉成那样,谁能听清楚你的话。”
项逐峯眼中又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反问:“所以呢,你原本是想跟我说什么?”
由于记忆中的画面太过真实,辛远还是不敢放心的,又盯着项逐峯看了几秒。
直到确定项逐峯眼中真的只有不解,才敢完全确定,项逐峯没有听见他的恳求,没有听见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喜欢。
“没有,我也不记得了。”
辛远快要调出胸膛的心脏终于又落回原位,他低下头,不留痕迹地拉开和项逐峯之间的距离。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项逐峯冷哼一声,“原来你也知道要用‘又’这个字。”
昨晚邱行邀请的饭局,原本是主动递给项逐峯台阶,可以将辛远与邱雨之间的争端彻底翻篇。
但巧不巧辛远专门挑这时候发酒疯,让项逐峯只能被迫爽约。
虽然项逐峯不是故意为之,但这一切放在不知情的邱行眼里,那就是他项逐峯不给这个面子,反让他陷入被动的局面,欠邱行一个人情。
想到接下来还要再为辛远处理这些事,项逐峯好不客气,“你是觉得我的工作内容太轻松了,所以才故意在剧组里招三惹四,好提升一下我的应变能力吗?”
辛远知道项逐峯指的是什么,刚想解释,又被项逐峯的话堵回去:
“我告诉你辛远,不论是你,还是你母亲,如果你们想把我从现在的位置上挤下去,下次最好换一些更高明的手段,否则最后倒霉的,只会是你们自己。”
项逐峯的这些话犹如细针扎进耳朵,一直到出完妆进到剧组里,辛远脑子里都还回荡着痛意。
他没有任何理由能去反驳项逐峯。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正如项逐峯所说,他母亲不仅讨厌项逐峯,还一直想方设法给项逐峯添麻烦。
无论辛远有多不想参与这些争端,在母亲为数不多打来的那些电话中,都还是会一遍遍怒骂项逐峯最近又做了什么,用了哪些手段,使得辛建业越来越相信他,不断夺走她手中的权利。
而每一次通话,也总是以他务必要离项逐峯远一点,不要再轻信这个人说的任何话为结尾。
哪怕是没有母亲参与其中,项逐峯都已经对他厌恶至极,如今再加上母亲的各种设计与阻挠,辛远更是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让项逐峯对他有好脸色的理由。
“辛远,你昨天没休息好吗,怎么状态一直不对啊?”
在现场第三次cut之后,向来对辛远满意的王沐歌终于皱起眉头。
这场戏是柳云梯和陈发轫的对手戏,也是拍戏这么久以来,辛远第一次单独和唐映帆搭戏。
剧情中,柳云梯获得薛怀江信任,被薛怀江带回府上后,终于能按照计划进一步搜集信息,等着有朝一日找到薛怀江的命脉,一举铲灭。
而直到这时,观众才第一次知道,柳云梯这一环接一环的复仇计划,全都是陈发轫在背后出谋划策。
虽说为了替家族报仇雪恨,柳云梯不得不按照陈发轫的指令做事,但对于陈发轫种种卖国求荣的行为,柳云梯也是嗤之以鼻。
眼下这场戏,既要演出两个人在暗中合谋的阴寒,又要表现出柳云梯表面听令,实则内心不屑的反差。
好在辛远虽然前几条没发挥好,但稍作调整后,又很快找回状态,赶在午餐放饭前,平稳地度过了这场戏。
辛远的戏份并不算特别多,有时半天拍完收工,余下的时间就继续跟着各种老戏骨学习。
今天下午还是任淞和唐映帆的对手戏,辛远本想着继续观摩,但不知道是昨天酒的刺激,还是今早又因为没胃口而背着小暖没吃饭,眼下胃又开始隐隐难受了起来。
为了不让小暖担心,辛远只说下午想休息,让小暖去忙自己的事。
他撑着回到房间,刚进门便无力地滑落在地,靠着门缓了好久,才有力气去找止痛药。
辛远就着凉水胡乱吞下,迷迷糊糊晃到床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再醒来,房间已经暗了下去。
窗外只剩零星的夕阳,像一块褪色的颜料板。
胃部的刺痛感已经好了很多,辛远找到手机,想看看时间,但屏幕刚打开,便接连跳出了数条未接来电和信息。
——全是项逐峯发来的。
辛远的脑子还有些迷糊,但身体已经反射性地坐直。
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没敢直接播回去,只是先紧张地点开了消息。
项逐峯的头像孤零零地靠在同一边:
「收工回去以后,看一下你房间里有没有我的东西。」
「那条红色腰链。」
中间约莫间隔了二十分钟,项逐峯又发来:
「不论找没找到,看到以后,回我的消息。」
剧组拍摄地虽然在杉城周边,但距离瀚海在杉城的总部,还是有好一段路。
项逐峯一大早离开酒店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直接赶去公司开会。
这段时间,瀚海集团上下异常的忙碌。
辛建业上个月得到消息,杉城政府准备开通一条新的轻轨线,专门通向杉城周边几个风景优美的村镇,准备大力发展当地文旅业,并即将面向各大企业招标。
这消息虽然不止辛建业一人知道,但是在杉城,只要是瀚海集团看中的项目,其他企业向来只敢眼馋,而没有上前分羹的胆子。
按照惯例,这种大型项目招标,决定因素都是规划方案和企业的自身资质。
可偏偏这一次格外特殊。
由于这几个村子都是世代相传的古村,所以要将当地民生意愿放在重要位置,甚至在最终评选阶段,要找当地居委代表一起投票。
应对上面的法子,辛建业可谓是轻车熟路,可要哄好这帮子顽固的村民,辛建业着实没有太大把握。
何叶知道辛建业为这事心烦,主动请缨,去帮忙联系村委。
但大概是对方这段时间被骚扰过太多次,连面都不愿意见。
倒是项逐峯,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在消息放出短短几天后,就约到了当地最有威望的村长。
为了这次会面,瀚海集团上上下下磨了一周,才拟定出一份很有说服力的企划案。
项逐峯第一次跟这种级别的项目,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从大清早一直到下午,辗转在各个部门间,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邻近会面前,考虑到那辈人的性格,越是正式的衣着,就越容易引发对方的戒备,项逐峯又特意赶回家,找出从前常穿的体恤衫。
只是脱下衣服后,项逐峯才发现,他的腰链竟然不见了。
都不用细想,除了昨晚被辛远蹭掉,基本上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平日有关辛远的大小事宜,项逐峯向来通过小暖处理。
但眼下这种涉及私人物品的事,无论项逐峯有多不想联络辛远,都还是不得不找他本人。
项逐峯甚至怀疑,辛远也许早就发现他遗落了东西,只是因为清楚这条腰链对他的重要性,故意没有提醒他,好等着他主动打去电话。
在一连串的电话和消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后,项逐峯更加坚定了这个推测。
就在项逐峯烦躁不已,打算找小暖去敲辛远的门时,终于收到了回复。
辛远:「我找到了,已经帮你收好了。」
辛远:「图片.jpg」
辛远在房间里找了很久。
从浴室到客厅,从床上到窗边,连地砖缝隙都趴在地上一一检查过,还是没有找到那条绳子的踪影。
辛远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是因为他的原因,弄丢了项逐峯最重要的东西,项逐峯又会在讨厌他的小本本上添上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辛远焦急地扣着手腕,刚好没多久的疤再次变得殷红,然而像是受到某种感应,辛远的余光忽然瞥向对面电视柜的底缝。
刚才仔细看过几遍,分明没有的地方,如今凭空出现了他要找的东西。
辛远发出消息的同一秒,项逐峯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你下午在干什么,这么久才回消息?”
没想到项逐峯第一句话会说这个,辛远滞了两秒,才回:
“……我下午没戏,就回房间睡了一觉,刚刚才看到你的消息,不好意思。”
“把东西收好,放在酒店前台,我有空了回去取。”
感受到项逐峯并不想和他多废话,在项逐峯挂断电话前,辛远鼓起勇气道:“我现在没什么事了,可以直接给你送过去的……”
怕项逐峯觉得他有多余的目的,辛远又补充:“你给我一个地址就行,我送到就会立刻走的。”
项逐峯怎么会不知道辛远的真实想法。
辛远喜欢他,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想抓住一切机会靠近他。
可是辛远越是这样,项逐峯就越觉得讽刺。
他厌恶林声对他的利用,厌恶辛建业做事的不择手段,可他当初何尝不是利辛远的喜欢与愧疚,才得到被辛建业信用的机会。
项逐峯迟迟没回话,辛远又保证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收好的,我……”
后半句话没说完,电话已经被直接挂断。
辛远的手举在耳边,大脑还没有感知到太多难过的情绪,双眼却已经莫名的模糊起来。
项逐峯真的就这么讨厌他吗?
别说告诉他地址,让他亲自送过去,也许只是知道他碰到这条链子,项逐峯都已经无比恶心。
辛远想起从前,每次躲在黑暗里,听见形形色色上门闹事的人,骂母亲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脸。
如今他好像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每一次,项逐峯的拒绝和厌恶都已经如此明显,他却还总是不知廉耻地贴上去,想着哪怕能争取到一秒的相处时间,消解项逐峯对他的一分误会也好。
真是不要脸。
身边的手机又亮了一亮,明知不会收到任何答复,辛远却还是不死心地,在第一时间看向屏幕。
消息栏顶部的通知一闪而过。
是一条具体到门牌号的定位,以及小区通行的二维码。
后面还跟了一句:「晚上有聚餐,十点左右到。」
项逐峯挑选的聚餐地,在一处民国古建筑改的私厨中。
对方之所以答应见面,不是项逐峯给了多少好处,而是这位村长的儿子,刚好是项逐峯研究生时期参加社会活动时,合作过的学长。
也是无意间,项逐峯想起学长发过古村定位的朋友圈,抱着试探地角度去询问,才得知这个关系网。
受到生活环境影响,村长儿子当年选择了建筑学,如今毕业不久,致力于将家乡的文化推广出去。
而项逐峯就是利用这点,承诺让对方加入设计团队,并答应在开发过程中,尽可能保护当地的建筑群。
只是到了目的地后,项逐峯才发现前来赴约的,还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何叶。
项逐峯知道,在聚会消息被全完封锁的情况下,何叶会能来到这原因只有一个——辛建业故意告诉她。
虽然辛建业从未明说,但瀚海上下都一致默认,谁能帮助辛建业拿下这个项目,谁就是瀚海今后无可撼动的二把手。
而辛建业这么做,就是摆明了让他们俩相争。
反正他跟何叶无论谁赢,拿到的结果都是对瀚海有利的。
项逐峯全程忍着强烈的恶心,跟何叶相互配合,在宴会邻近尾声时,终于拿到了还算不错的结果。
等到把村长一群人送上车后,项逐峯彻底垮下脸,转身走到何叶车前。
何叶早有准备,提前摁下车窗。
“没想到啊,你倒是比我预料中的,要更能沉住气一点。”
“巧了,您也比我想象中的,要更没有底线一些。”项逐峯咬着牙回。
“我就是当你在夸我了。”
何叶扬扬眉,毫不生气,“说到底,咱们都是为了瀚海做事,只要能让对方信任瀚海,到时候愿意站在瀚海这边,我们俩谁功劳更大,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吧?”
自从辛建业授权他接收公司的事宜后,项逐峯早就习惯了何叶对他的百般刁难,万般挑衅。
只是其他的事项逐峯都能忍,唯独这件事,让项逐峯恶心到浑身发寒。
辛建业表面给他权利,一幅重用他的模样,其实不过是利用他限制何叶,逼着何叶整日跟他相斗。
而另一边,辛建业又故意让他管着辛远,钳制住何叶最大的死穴。
换成是任何一个人,在这种连带关系下,都不可能会对辛远有好脸色看。
辛建业这么做,就是完全不把辛远的感受放在眼里。
今日辛建业能这么对辛远,来日就也能这样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看这项逐峯阴暗至极的脸色,何叶只更加得意:
“年轻人,看在你今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明天要递交的文件里,还有一个大问题。”
何叶顿了顿,“但如果你敢再一下碰属于我的东西,下一次,我可不保证这个问题还会不会再发生。”
项逐峯一脚油门赶回公司,反复查阅办公桌上已经准备好的数份文件。
这些是和邱行公司的合作企划,其中涉及到了大量资金评估测算,对接下来的项目执行,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项逐峯前后已经确认无数次,才敲下这个版本。
但当项逐峯用了两个小时,再次从头到尾核对过一遍后,才发现有一份重要的数据报表,不知何时被人恶意改动。
如果真的按照这份合同签署,后期带来千万级别的资金漏洞,就只能由他这个负责人承担。
这样不起眼却又重要的改动,只能是何叶买通了他团队的人,偷偷做的手脚。
项逐峯一拳猛砸在桌面上,将一旁的手机都震掉了下去。
摔在地上的屏幕亮了一亮,闪过几条消息。
辛远:「我已经到了,你快回来了吗?」
辛远:「你要有事的话,先忙你的,我不着急。」
看清发送时间已经是好几个小时前,项逐峯的太阳穴狠狠跳了几下。
他立刻拨回去,辛远的手机却已经处于关机状态。
项逐峯心底无端地升起一阵焦躁。
但他很快就安慰自己,但凡是一个神志清醒的正常人,都不会仅仅为了送一个东西,就在毫无回应地情况下,孤身等到大半夜。
可即便如此,项逐峯脚下的油门踩得还是比平时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