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呈现最好的效果,辛远实打实在刑架上挂了大半个上午,被放下来时,双腕都被麻绳红了好几圈。
一旁的小暖心疼的要命,鞭子虽然是道具组特制的,拍摄前也在辛远衣服里垫了软垫,但再怎么做处理,毕竟也是也真抽在身上,肯定还是会痛的。
眼下好不容易拍过了几条,偏偏那破摄像机又出了问题,还得让辛远再回去受一遍罪。
这时候张制片赶了回来,跟辛远连连说抱歉,迅速去收拾烂摊子。
小暖正纳闷这制片今天怎么这么客气,一转头,看见项逐峯紧跟着走了进来。
辛远自然也是第一时间看见了项逐峯,但仅仅对视一秒,便先一步避开了眼神。
那天签完合同,从项逐峯家中离开后,何叶连天加夜的从外地赶回来,在酒店把辛远狠狠骂了一顿。
即使没有母亲那些辱骂,辛远也知道,项逐峯就是利用他,而且是一直在利用他。
可明明一切都了然于心,明明一切都是他自愿入局,可当从母亲嘴里再一次确认,如今的项逐峯已经如此攻于心计时,辛远还是觉得很难过。
“辛远老师啊,咱们这边调整好了,麻烦您再配合一遍啊,真是不好意思。”
辛远很配合地点点头,像完全没有看到项逐峯,重新投入到剧情演绎当中。
幽闭密室内,柳云梯被紧紧绑在刑架上。
他身上的白袍已经沾满血污,残败不堪,然而身前施刑的人仍没有停歇的意思,眼看柳云梯就要支撑不住,再次昏厥过去,又从冰桶里舀了一瓢水,狠狠泼在柳云梯脸上。
“还不愿意说是吧!老子倒要看看你一个小戏子,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那冰水里浸满了盐块,柳云梯瞬时如遭受电击般绷紧身体,挣得刑架都在颤抖。
身前的人一把扯起柳云梯的头发,“老子再问你最后一遍,说不说!!”
柳云梯整张脸已无半点血色,惨无人道的折磨下,连呼吸都在刺痛,但还是毅然盯着眼前的人,看对方那气急败坏的神情,忽然冷笑一声,将口中的血沫狠狠啐向那人。
“——你!!!”
男人青筋暴起,随手扯过一块烂布,塞进柳云梯嘴里,“好啊,老子今天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鞭子更硬!”
薛怀江征战沙场半生,受过的伤不必吃过的饭少,为了能骗过他的眼睛,从一开始,陈发轫就没有告知手下一切是做戏,唯有柳云梯吃足了这份苦,才能彻底获得薛怀江的信任。
镜头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盯着显示屏。
动刑的演员找准角度,每落下一鞭,辛远的身体便极为真实地跟着一颤,连脖颈的青筋都跟着狰了起来。
为了体现幽暗的氛围,密室的灯光特意调得很暗。
所以没有人发现,原本特制的道具鞭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悄悄替换掉。
取而代之的,是几下就能让人血肉模糊的真鞭子。
异常的疼痛落在身上时,辛远本能地瞪大双眼,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新的一鞭又紧跟着落下,更狠地抽在了肩头。
辛远试图呼救,然而嘴巴被死死堵住,除了嗓间的呜咽,发不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屋内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显示器上,辛远极为逼真的演技。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收缩,像真的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不停挣着身体,但每动一小下,便又被冰冷的铁环死死拽回刑架,只剩一声声凄惨的低鸣。
他身上的白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血污和冷汗彻底浸透,湿漉漉地紧贴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触目惊心。
鞭子还再一次次落下。
肩膀,胸口,侧腰,辛远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再痛,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在剧痛中一点点消散,只剩下本能的抽搐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辛远彻底失去所有力气,颓软地垂下了头。
“好,先暂停一下。”
王沐歌非常满意辛远的发挥,“特效师,再去补一点血浆,把柳云梯衣服再扯得凌乱一点,给他多撕几道口子。”
然而辛远就像没有听见般,即便特效师已经走上前,依然低一动不动地垂着头。
事后回想起那天,其实在第一鞭落下时,项逐峯就感到了异常。
因为在那一瞬间,辛远看向的不是镜头,而是他在的方向。
只是那个时候,项逐峯还以为是辛远的小心思太多,即便是演戏,也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赢得他同情的机会。所以即便看到辛远越来越暗淡,绝望的眼神,也只当是辛远的演技过于精湛。
直到特效师试探地伸出手,触碰到辛远没有任何温度与鼻息的脸,并发出一声极为惊恐的尖叫后,项逐峯才终于冲上前。
在铁链被解开的一瞬,辛远的身体如飘零的落叶般,瘫软地落向项逐峯。
他沾满血污的衣服在半空中散开,露出肩膀处,大片乌紫而狰狞的淤痕。
在剧组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谓是非常严重的事故。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张江已经立刻报警并封锁了全组,发誓一定会给项逐峯一个交代。
救护车的嗡鸣划破偏郊小路,辛远毫无生气地躺在担架床上,身上连接的仪器不断发出警报。
一声声尖锐的警报中,项逐峯几乎忘了他和辛远现在的关系,时间的指针飞快朝反方向拨动,倒流回第一次遇见辛远那天。
时空仿佛趋于重合。
同样是辛远受了伤,同样是这样快失去生命迹象似的,一点点枯萎在他身边。
那时的他连辛远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乞求对方千万不要出事。
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用任何简单的词语或句子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却还是做出了同样的乞求。
好在这一次,上天终于没再戏弄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用最快的速度把辛远送进了急诊。
辛远的戏服下面有一层垫片,稍微缓解了鞭子的冲击力,并没有大面积的创伤。
但由于辛远的体质特殊,即便是皮下淤血,也没有办法及时止住,从往医院的一路上,淤痕已经从条状扩散成了一大片。
护士极其小心地剪开上衣,然而斑斑血痕像褪不去的衣服,四处横在辛远身上,项逐峯只是看了一眼,心脏便像被密密麻麻的针刺穿。
他用了好几秒钟,才有力气移开目光。
在医生问询之前,项逐峯已经说清楚了辛远的血型以及各种过敏药物,省去再次检查的步骤,用最快的速度注射进凝血药物。
半小时后,在药物和血浆陆续输入体内后,辛远身上的仪器数值总算恢复了正常。
因为项逐峯全程都很镇静,在看着护士来回焦急处理伤口时,像是旁观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早在辛远无意识地喊出第一声痛时,他的指甲已经嵌透了掌心的肉。
“幸好你把那些药记得很清楚,不然稍微慢一慢,病人没这么快能稳定下来。”
主任医师再次观察了一下辛远身上的出血部位,“但是他皮下受伤太严重了,单凭一种药物没有办法快速止住,还是注射了微剂量的凝血剂,可能会引发轻微的过敏反应,晚上让陪护的家属多注意观察。”
项逐峯站在病房内,看着昏迷的辛远,忽而产生一种莫名的挫败。
每一次,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狠心,足够没有下限地去做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时,辛远总是用最轻易,最沉默的方式,让他看清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坚定下来的内心。
比如看到辛远痛苦,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冷眼旁观,应该有替奶奶和妹妹偿还仇恨的快意,但实际不是这样。
比如项逐峯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有关辛远一切。
无论血型也好,过敏药物也罢,一切不过是当初陪辛远去医院时,恰巧记在了脑中。
但事实告诉他,从来没有。
并且因为他的无法忘记,再一次间接救下了辛远的命。
辛远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这样大面积的伤口会很痛,注射的止痛药里含有微量镇定,只是因为辛远体质太弱,超过正常时间五个小时,才渐渐恢复意识。
“小远,你醒了?”
辛远睁开眼,看见何叶守在床边,用了好一会,才想起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
至于什么时候被救下,又如何来到这,辛远一概记不起。
所以也并不知道,在何叶闻讯赶来医院之前,项逐峯一直在他病床前待到了后半夜。
“你放心,我已经去找人查了,不管是谁做的这件事,我都不会放过他,敢这么对你的人,我一定会……”
何叶话没说完,辛远便突然咳了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何叶吓得不轻,刚要按呼叫铃,看见辛远张开干裂的双唇,试图说什么。
“是不是想喝水?”
辛远从昨天下午昏睡到现在,一滴水也没粘过,何叶下意识就去倒水。
然而水杯刚递上前,辛远便极轻地摇了摇头。
辛远想撑起身,奈何双臂一点力气也没有,挣扎半天无果后,只能难堪地偏过头,很小声道:“我想去洗手间……”
何叶如梦初醒,赶忙上前扶起辛远。
只是辛远虽然瘦削,毕竟也是身高一七八的成年男生,在四肢完全没有发力点时,何叶一时竟然完全搀不动他。
项逐峯快走到病房门口时,就听屋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跟着,又响起女人的惊呼。
也顾不得礼数,项逐峯直接撞开门冲进去,一进屋,就看见辛远正半跪在地,身边还站着满脸惊恐的何叶。
项逐峯以为自己犹豫了很久,但可能因为辛远的样子太过于无助,所以项逐峯从蹭开何叶到一把抱起辛远,只用了几秒钟。
好在处于惊慌中的何叶,并没有发现这个明显的异常,只顾着看向辛远。
“小远,你没事吧?给妈妈看看摔到哪了……”
辛远缩在项逐峯怀里,都无暇顾及这样的姿势是否合适,难受地夹紧了腿根。
都不用辛远再多说什么,项逐峯当即抱着他走向洗手间。
套内洗手间的空间并不大,两个人同时站在其中,身体几乎是完全贴在一起。
辛远的脚刚一落地,还没完全站稳,便试图推开项逐峯。
项逐峯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继续圈着辛远的后腰,防止他下一秒又摔下去。
被撞见这么窘迫的模样,辛远已经难堪之际,此刻意识到项逐峯还想继续盯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能不能,不要留在这里……”
项逐峯也不想留下,但辛远双腿软的直发颤,好像只要他一收回手,便又会径直跪在地上。
“你以为我多想在这看着你,”怕何叶在外面等太久起疑心,项逐峯说着就作势去脱他的裤子,“别在这矫情了,快一点。”
“……我自己可以!”
虽然只是很低的气声,但辛远难得用这样坚决的语气说话,“我真的可以,你出去行不行!”
项逐峯本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辛远异常坚持的眼神,终于还是放开手,把辛远的后腰靠在洗手台边缘,“自己扶稳站好,别再摔着了。”
门没有完全关上,辛远知道项逐峯还等在外面。
他用冲水的声音先一步盖住自己的声响,又等不好闻的味道稍稍散去以后,才再次走出去。
何叶也已经在门口,立即上前扶住他。
项逐峯看着辛远虚软无力,每走一步都要晃两下的样子,忍住想要再次抱起他的想法,等何叶慢慢将他扶回病床上。
“小远,我给你熬了你最喜欢的汤,这么久没吃东西了,你先喝一点暖暖胃。”
何叶支起床边的小桌板,将保温桶打开放在上面,推到辛选面前,“你先喝着,妈妈出去跟项总助说几句话,一会就进来陪你。”
凭借她跟项逐峯之间的关系,一定是有什么不得不当面说的事情,项逐峯才会再次回来。
“说吧,是又找了什么能要挟我的事,迫不及待过来找我炫耀了吗?”
整一层只有辛远一间特护病房,此刻站在走廊上,何叶也并不担心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我已经查到了,”项逐峯单刀直入,“换道具的事,是邱行找人做的。”
何叶双目一紧,迸出寒光。
她早猜到这事跟邱家有关,只是派人去查到现在,也没找到任何证据。
“道具组有个临时跟组的实习生,一周前,邱行用助理的私人账户,给他母亲的就诊卡上充了一大笔钱。”
何叶猛地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项逐峯。
她完全想不明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她都还没查清楚,项逐峯是如何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
“邱雨这个人,我不会再让他出现在剧组里,至于其他人怎么处理,那就看何总您自己的安排了。”
项逐峯顿了顿,作势刚想到什么,又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下个月初,您跟邱家好像还有个很重要的项目要合作。”
看着何叶霎时狰狞的神情,项逐峯轻轻一笑,“话我就带到这,至于怎么合作,要不要合作,相信何总您自有计划。”
“项逐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何叶咬牙切齿。
自从项逐峯进入瀚海,她就一点点被推至权利边缘,失去原有的话语权。
如今和邱行的合作,直接决定了她今后有没有继续跟项逐峯对抗的底牌。
可眼下项逐峯故意将此事告诉她,就是想看她在辛远和权利之间,到底会选哪一个。
“项逐峯,我再警告你一遍,我儿子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至于我怎么做,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点!”
“那是自然。”
项逐峯留下不冷不热的四个字,转身便走。
在即将离开前,何叶突然在身后叫住他。
“项逐峯!”
何叶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道:
“我何叶这一辈子,最讨厌求别人,但这一次算我求你,无论我们之间有再大的矛盾,也请你永远不要我的原因,把怨气牵扯到辛远身上。”
项逐峯脚步停了片刻,没有回头,消失在走廊尽头。
何叶握着拳,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等强制压下情绪后,才又换回笑脸走进病房。
本以为辛远已经该喝完,但走上前才发现,保温杯的鱼汤一口都没有动过。
“怎么了,是这次熬的汤不好喝吗?”
辛远摇摇头,“我有点没胃口,现在不想喝……”
真实的理由,辛远并没有说出来。
他从来就不喜欢喝鱼汤。
只是这是小时候,何叶为数不多,会主动做给他的东西,所以每一次他都会忍着恶心努力喝完,以至于让何叶一直误以为,这就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何叶忍着心中的不悦,尽量和颜悦色,“是不是这段时间我太忙了,私下一直没空去看你,现在来跟我闹脾气了?”
“没有。”辛远回得很快。
他这会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被堵住,莫名地喘不上气。
但何叶看辛远的表情,只觉得他又在不耐烦,“小远,我不让你私下单独签合同也好,一直没能去看你也罢,那都是有原因的,你能不能理解一下,妈妈这段时间真的……”
“我知道,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怪您。”
类似这样的对话,在过去这些年发生过无数次,辛远实在是没有精力再继续下去。
但不知道是哪一点突然戳中了何叶的怒火,她嘴唇连着抖了好几下,终于爆发出来。
“没有生气?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态度,是没有生气的样子吗?”
何叶双眼通红,“辛远,我要说多少遍你才会懂,我不出面参与你的事情,不代表我不在乎你!”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何叶打断辛远,“你以为王沐歌那么看重你,就是单纯的因为你有天赋,演技好吗?”
何叶指着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在背后帮你上下打点,每天拉着脸跟别人说了不知道多少好话,就怕你在组里受什么委屈,我前前后后为你做了多少,你从来都不知道!从来都不放在眼里!”
“……对不起,是我错了。”
经历无数次相似的场面后,辛远知道这几个字,是结束争端的最好方法。
看着何叶仍未褪去的怒火,辛远忍着恶心,端起满满一碗鱼汤,仰头硬生生喝了下去。
然而还剩最后两口时,辛远整个后背突然抖了一抖,猛地扔下碗,跌跌撞撞地向洗手间跑去。
那难受至极的干呕声,隔门传至走廊外,落在其实并未真正走远的项逐峯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