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也垂下了眼,笑容逐渐从嘴角消失,他知道卿云说得是真的,“听我一句劝,若想他活命,便当没他那个人。”
卿云知道李崇口中的“他”是谁,他轻吸了口气,“我明白,先前……是我糊涂了。”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李崇垂下脸又是笑了,“糊涂和清醒,又怎能分得那么清呢?我倒觉着,那夜是我此生最清醒的时候。”
卿云心想李崇心中应当也是寒心的吧,皇帝在盛怒之下几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李崇留,他要他在他面前同李崇交合,固然是在羞辱他,可对李崇何尝不也是一种羞辱?
卿云道:“你从前也说过,在他心里,全天下的人都是奴才,即便是太子,也是一样的,否则,他早便将我还给太子了。”
李崇抬脸,“我可否理解为你这话是在安慰我?”
“齐王殿下帮了我这么大的一个忙,”卿云看向李崇,眼神中再无半分敌意,他便是如此,厌恶一个人时,浑身是刺,要对一个人好时,也能好到让人觉着他满眼都是自己,“我便是安慰两句也是应当的,更何况我只是说了实话。”
李崇颔首,片刻后道:“多谢。”
卿云看了一眼透光的窗户,低声道:“齐王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崇道,“没什么打算,先养好病吧,多年未得伤寒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卿云迟疑了许久,仍是未说,他也一样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崇起身,道:“那便先走吧。”
皇帝果然对这事没过问,应当说,他如今极少过问卿云的事了,他的话少了,卿云的话也少了,甘露殿总显得极为安静,宫人们摸不清这到底是算和好了,还是怎么回事。
这种似柔和又似紧绷之感,哪怕是夜寝时也一样,皇帝不碰他,也不让他回小院睡,同床异梦,这四字简直如同为他们特意造的。
皇帝也想,何必呢,一开始要他,不过是为自己找个乐子,他拥有天下,却没见过这么不服管教的小玩意,他用权力来调教他,无用,他骗他,说用真心可换,将他已死的东西复活了,可他换到的是什么?
他嫌他给得不够多,给得不够干净,恨不能让他把江山给他,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皇帝脑海中浮现卿云赤身裸体同他长子抱在一起的模样,他心下那股怒意翻腾而上,他真想将躺在他身侧的人活活掐死!
卿云听到皇帝粗重的呼吸,他侧着脸,心下几乎是谁都没想,唯一想的兴许便是自己,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片刻之后,卿云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了皇帝。
皇帝身上一僵,并未理会。
卿云将脸靠在他背上,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拉开了他的两条手臂,卿云也未挣扎,默默地便将手臂收了回去,只他方才垂下两条手臂,皇帝便转过身,正面将他搂在了怀里。
“睡吧。”皇帝道。
卿云轻轻“嗯”了一声。
翌日,一切如常,仿若只要卿云愿意,他的日子便可以这般平静下去,一直到死。
躲在六部厢房里头,卿云原正在放空,那日对长龄之死起的疑虑在他脑海里打转,他可以去查的,没有探子,他还有自己的内侍,还有程谦抑,甚至李崇……只要他想,哪怕通过皇帝去查也不打紧。
可是,卿云忽然开始迟疑了,若查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他有些害怕,他恨了秦少英这么多年,难不成一直都恨错了人?那他到底又在做什么?长龄……长龄从来都只是借口吧……他是不是根本没爱过长龄……
“大人!”
外头忽然有人急急来报,卿云心中猛地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坐起身,道:“何事!”
京郊宅院,命案。
马车疾驰至京郊小院,院子已被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团团围住。
马车停下,卿云几是立即跳下马车,一群人见他的装束,连忙匆匆行礼,卿云却是视若无睹,一气冲入院内。
院子里头也是无数人,卿云身边的内侍包围着他,得以让卿云以最快的步伐穿过人群,接近那棵巨大的槐树。
有人抬手挡住了他,“大人,别看。”
卿云嘴轻动了动,“滚。”
苏兰贞手微微颤了一下,他不知卿云有没有认出他的声音,卿云那双黑漆漆的眼直勾勾地往前看着,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
卿云身边的内侍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是刑部侍郎,他们也照样不客气,抬手便去推搡苏兰贞。
大庭广众之下,苏兰贞不可能对卿云有任何逾越之举,卿云便在四个内侍的推搡中,终于穿越了最后一道屏障,看到了槐树下的情景。
地上的血已黑成了一片,因死的人特殊,谁都不敢擅动,尸身便也就一直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众人都不敢去看卿云的脸色,据说死的这妇人是这位大宦的管家姑姑,二人感情极好。
卿云定定地看着树下的情景,他脑海中一片嗡鸣的空白,忽然身上一软,瘫坐在地。
苏兰贞不假思索地想去搀扶,幸而有内侍正拦着他,这才没露出端倪。
内侍们一拥而下地去搀扶卿云,卿云却是浑身脱力神魂出窍,谁来扶他,他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尺素的尸身,那张他曾深深依赖又曾深深厌恶的脸惨白失色。
他这么个心胸的人,好不容易才原谅了她,实则自个心里也早就认定,旁的人来来去去到底如何他是说不准的,只至少一个尺素,是说得准的,这个天地间唯一勉强可算得上他的亲人的人,她说过,以后二人是要一块养老的……
“大人,您别这样,大人……”
内侍们试图将卿云搀起,只卿云身上一点力道都没有,刚被搀起,人又反复落下,苏兰贞双手蜷紧,他看着卿云失魂的模样,心中绞痛与克制重叠,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想伸手却深知自己的身份,是绝不能伸这手的,除非他想害死两人。
院门口传来动静,苏兰贞沉着脸望去,刑部和大理寺众人也都循声望去,见到来者都不由纷纷行礼。
“参见齐王。”
李崇径直走向几个内侍都扶不住的人,从内侍手中打横将人抱起,环顾了下周围的人,冷道:“都不知道该怎么当差了?”
众人连忙齐齐告罪。
“王爷恕罪。”
李崇瞥向苏兰贞,“你是新任刑部侍郎,这里合该你来调度。”
苏兰贞看向李崇怀里不知是否晕过去的人,咬牙拱手道:“下官明白。”
李崇抱着人回身,走出了两步才听怀里的人颤声道:“姑姑,我冷……”他低头瞥了一眼,卿云完全已经糊涂了,是在呓语胡话。
李崇直接抱着人上了马车,“回宫。”
马车才到宫门口,皇帝的御辇已经来了,李崇停车行礼,皇帝也不理会,从马车上将浑身瘫软的人抱下车,进入自己的御辇。
卿云已经全然糊涂了,被皇帝放在榻上,仍旧睁着眼不断呓语,兼之手脚抽搐,御医来诊,说是“心脾两虚,神失所养”,皇帝懒得听,让御医立即滚去开方子。
一碗安神的药下去,卿云便昏睡了过去。
只过了片刻,卿云忽然又醒了,他一醒,便弯腰探出身,吐了一大摊。
宫人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整个一天,卿云不是昏睡便是呕吐,灌进去的药一大半都吐了出来,几个御医在甘露殿里围着他团团转,一直到半夜,卿云才算悠悠醒转,醒来仍是喊:“姑姑……”不过只喊了一声,他看到熟悉的明黄床顶便闭了嘴。
宫人们听到了那一声呼唤,立即禀告皇帝,皇帝随即起身,却又坐下,“让太医好生照料。”
“是。”
太医早围了上去替卿云诊脉,卿云眼却是直直地盯着床顶,倏然起身,掀开被子下榻,道:“我要去刑部。”
“云公公,可使不得呀。”
宫人们连忙挡住他,不让他下榻,卿云却是已彻底回过神来,尺素死了!他的尺素姑姑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了无亲眷,无依无靠,她是他的人!是谁……是谁杀了她!
卿云心中久违地涌起一股悲戚的暴怒,宫人们见他脸色,便知不好,有伶俐的已经赶忙去禀告皇帝。
“随他闹,”皇帝淡淡道,“只不许他伤了自己,更不许他出寝殿。”
宫人们得了命令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卿云方才清醒,哪有多少力气砸东西,只狂吼着要去刑部,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回床上,如此不知闹了多久,卿云精疲力尽,再闹不动了,太医们安神的药已熬好,忙趁此时将汤药灌了进去。
皇帝将人困在寝殿里一日一夜,再去见人时,卿云已经冷静下来了。
“皇上,”卿云规规矩矩道,“我想去刑部。”
“去可以,朕不许你捣乱,在刑部里大吵大闹,有失体统。”
“是。”
皇帝瞥了卿云坐在床上单薄瘦弱的身影,抬手还是搂了一下,“朕知道你伤心难过,只伤心过了也便罢了,伤身便不好了。”
卿云靠在皇帝肩上,忽然想到了李照当年同他说他因先皇后去世过分哀痛被皇帝教训的事。
“是,”卿云缓声道,他现在对皇帝一句嘴都不顶,“皇上说得是。”
膳房做了滋补的药膳,宫人们像盯着吃药一样盯着卿云吃了半碗,太医来诊脉,确认卿云的身子可以去到刑部,同时叮嘱卿云切莫动气,卿云一一应下。
命案发生在刑部侍郎的宅院,自然归刑部管辖。
苏兰贞万万没想到他会同卿云在这般情形下再见面。
“前几日下了几场雨,屋子里有些漏了,我便托人请了那位姑姑来瞧……”
苏兰贞缓声道:“我进屋内倒茶出来,姑姑便已倒在那儿了。”
尺素是被人一刀抹脖,连求救叫声都未发出,便已毙命。
卿云没说话,他面色冷淡,令苏兰贞想到李崇一贯的模样。
旁人或许会觉着不对,若是屋子出了问题,自然有房牙来帮忙修缮,苏兰贞这般直接寻房主上门,似乎有些奇怪,但卿云知道为什么,他同苏兰贞说过,尺素是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的。
每回卿云乔装出行,都是尺素帮的忙,尺素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帮卿云梳好发髻,告诉卿云,要当心。
那日皇帝出宫来寻,尺素是如何应付的,卿云不知道,她只知道尺素绝对没有出卖他,否则皇帝一定会直奔苏兰贞那儿。
卿云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他想过他一时偷欢放纵,可能会害死苏兰贞,甚至害死自己,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害死尺素……
“下手的人,应当是个高手。”卿云淡淡道。
苏兰贞道:“是。”
卿云嘴唇像被黏住。
尺素,一个外放的宫人,有什么必要惊动这样一位一刀封喉的高手?还偏偏是在她去和苏兰贞见面时?
卿云想到自己身边消失的那些探子,从齐峰对他态度的转变,他可以看得出来,那些犯了错的探子是什么下场。
卿云转头干呕了一声。
苏兰贞紧握手掌,低声道:“大人,没事吧?”
卿云摇头,“无碍。”
“大人……”
卿云抬起手,他慢慢站起身,“这个案子便交给刑部了。”
苏兰贞很想同卿云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即便是在刑部,仍有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盯着他们,他们根本便是置身于天罗地网之中。
卿云不看他一眼,他亦不能多看他一眼。
一步步走出刑部,卿云身后跟着四位内侍,外头天儿很好,卿云心下却似被寸寸冻住,他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他稍有动作,兴许下一个死的便是苏兰贞。
他连想都不敢想了。
回到宫内,皇帝正在看战报,天气暖和,军队再次发动攻击,终于是要有结束战争的迹象,皇帝神色却并不露出喜意。
战争的结束,意味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磨炼的好太子要回来了。
皇帝抬眸看向走入殿内的卿云,卿云上前行礼,皇帝“嗯”了一声,将战报随手搁到一旁。
卿云什么也没说,皇帝便也什么都没问。
战报的情形,卿云是翌日在兵部听程谦抑汇报的,程谦抑喜上眉梢,极为高兴,“照这样下去,顶多一两个月,军队便要得胜回朝了。”
这和程谦抑当初所预测的相差无几,程谦抑自然不由得。
卿云听罢,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李照回来,能改变什么吗?
他劝告自己,不要再对任何人有所期待,李照也只不过是未长成的李旻,可他想到李照给他写的信,写他怜悯一只母羊……卿云心中便无法自控地涌出一个小小的的声音——不,李照是不一样的!
“大人,今日可真是个大喜日子,上回小妹婚宴,人员众多,也未曾好好招待你,”程谦抑道,“不如咱们中午去酒楼小酌一番?”程谦抑语调稍柔,“也当是散散心了。”
酒楼热闹非凡,正是六部诸人常来的酒楼,程谦抑早早定好了一间,带着卿云进了厢房。
“姑姑的事,我已知晓了,”程谦抑给卿云倒茶,“大人节哀。”
卿云没接话,他的心仿若掉入一片漆黑的浓雾之中,不断地下沉,只他还是应了程谦抑的约,不甘心就这么沉下去。
哪怕他身边重要的人通通死光了,他也仍挣着一口气还想往上浮,等缓过了那一阵,他还是那个不知死活、贪婪无度的卿云。
程谦抑从未见过卿云这般模样,哪怕上回拿调令给他,他瞧得出卿云是元气大伤了,却也没像这回一般,仿若整个人失了魂一般。
程谦抑是卿云的自己人,自然知道尺素对卿云来说非同小可,卿云素来是个比他还要孤寡之人,尺素便相当于是卿云的义母了。
“官人,上菜咯——”
外头一声清唱,侍者上菜,卿云原正出神地坐着,膝盖却被轻轻碰了一下。
卿云扭头,便见身侧侍者垂着脸,从袖中塞了张字条给他,卿云一怔,那侍者便已出去了。
侍者的动作近乎光明正大,卿云看向程谦抑,程谦抑神情中却也有几分暗示。
卿云心下一凛,他竟有几分怕,怕一打开这字条便会万劫不复。
但他仍然打开了。
上头竟是苏兰贞的字迹!
尺素之死有蹊跷。
只有七个字,下头却是配上了一幅画。
那不知是否出自苏兰贞的手笔,瞧着像是什么金饰,是尖喙含珠的残缺样式。
卿云猛地看向程谦抑。
程谦抑神色肃然,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字——随我走。
“这天气真不错,”程谦抑道,“大人,可愿用完膳后泛舟游玩一番?”
第157章
卿云一口也吃不下,倒是程谦抑每个菜都吃了点,他办事,自然滴水不漏,二人既相约吃酒,桌上就该剩残羹冷炙。
二人用完膳,程谦抑骑马,卿云坐马车。
一路上,程谦抑都在一旁宽慰卿云节哀,出来走走散散心游湖也是好事,为这次春日泛舟做足了铺垫。
京郊湖上,已有零星小舟,程谦抑租了艘船,请了卿云上船,随后他亲自来划。
随着小舟离岸上越来越远,程谦抑钻入船中,船篷挡住了二人的身影,若是岸上的人便只能隐隐约约瞧见船内有两个人罢了,他神色肃然道:“大人,此处再不会有人盯着您了,”程谦抑略有些讽刺地一笑,“便是要跟,也得划船来了。”
湖上空旷,他们四周无船,卿云却想到了那时陪李照泛舟,水下潜伏着人的情形,他涩声道:“未必。”
程谦抑一愣,卿云却已到了船尾移动船桨,湖面没有任何遮挡,没有荷叶,无处躲藏,木浆下头也只有水流,卿云忽觉身体里有什么也同那水一起流了出去,他放下船桨,回到舟内,程谦抑顿觉他眼中已有了神采,仿佛焕然一新。
“有什么话快说,”卿云快速道,“若我们在此停留太久,也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程谦抑道:“我其实是受苏大人所托,大人稍等。”
说话之间,一艘小舟由远及近慢悠悠地驶来,卿云斜斜地望过去,船篷挡住了他的视线,就在两艘船交错之际,船上的两人极快地做了交换。
船身轻轻地摇晃,就像是水流引起的波动。
“我只有很短的时间。”苏兰贞脸色紧绷。
程谦抑躲在那船上绕一圈后会马上将两人换回。
“你疯了……”卿云眼中发红,“假使你身边有探子……”
苏兰贞直接打断了卿云的话,“这个,你瞧瞧是不是宫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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