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贞将随身携带的金饰拿出递给卿云,便是苏兰贞画的那金饰,亲眼所见后便更清晰,瞧着像是凤凰衔珠上凤凰尖喙连着珠子被生生掰下,而那颗珠子肉眼所见,才知它多么莹润有光非同凡响,怪不得苏兰贞一见便觉着是宫里的东西。
“那几日接连下雨,屋子里头的确淹了,我在修缮房屋时,地下便露出了这个。”
苏兰贞心下五味杂陈,也是愧疚难言,他约见尺素,心中最想的自然还是打探卿云的消息,在房主屋子里发现财物,不找牙房,直接约房主前来合情合理,苏兰贞觉着哪怕查问他也是不怕的。
只他才约了尺素过来,去屋中倒茶取这金饰的工夫,尺素便死在了外头,一刀毙命,他在屋里一点动静都未曾听见。
“我觉着这事有蹊跷,”苏兰贞沉着脸,“你在宫中万勿心中有数。”
卿云盯着那颗珍珠,双眼直勾勾的,道:“你同尺素是如何说的?”
“我只让人传信说是房屋需得修缮,见面之后,我同她说起金饰一事,她让我拿出来瞧瞧,之后便……”
时间不多了,苏兰贞余光已瞧见乔装过后的张平远摇着船过来,只能对卿云道:“卿云,你在宫中好生保重,姑姑之事,我会继续……”
“不许再查了!”
卿云厉声打断,他猛地看向苏兰贞,夺过苏兰贞手中那金饰便直接扔进了湖里,盯着苏兰贞的眼道:“你听着,你原出身南原苏氏,你有个哥哥叫苏顺和,他是我的情人,已被我害死,我要你,不过是消遣玩弄,聊作安慰,只因你同你哥哥生得有几分相似罢了,滚,立刻滚,从今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小舟已近,苏兰贞仍怔怔地看着卿云,直到张平远喊他,程谦抑和张平远合力拉了他,才险险完成了交换。
程谦抑方坐上船,便听卿云道:“程谦抑,你是我的人,谁准你向着别人,帮他们捣鬼?!”
程谦抑愣住了,“大人,我……”
“闭嘴!”
卿云道双眼冷厉地盯着程谦抑的眼睛,“上岸,还有忘了今日之事,从此以后也再不要和苏兰贞有任何来往,明白了吗?”
程谦抑见卿云如此严厉,立即道:“明白了。”过了片刻,还是解释道:“因苏大人说尺素姑姑之死有必须提醒大人的地方……”
“好了,”卿云再次打断,“这事不要再提了。”
小舟上岸,程谦抑先上,去搀扶卿云时,卿云晃了晃,险些栽入湖中。
“大人小心!”
程谦抑搀住卿云的手,只觉他的手不仅冰凉,还出了许多汗。
回宫路上,卿云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面色介于冰冷和暴烈之间,脑海中一片混乱。
苏兰贞不是因房屋修缮而寻找尺素,他是发现了这瞧着似宫中金饰的物件才找到了尺素,或许苏兰贞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觉这是个能光明正大让尺素前来的缘由,自然也可询问尺素有关卿云的近况。
尽管自从那日后,卿云就再未回过自己的府邸。
皇帝是个有疑心的,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卿云不再回府邸,便是怕皇帝从他人身上发泄怒气。
倘若尺素的死……并非因他那日私会齐王……
莹润光彩的珍珠在卿云脑海中时时闪现,皇帝的库房,卿云进去过无数次,他喜欢金银珠宝,对里头的宝贝如数家珍,却从未见过那金饰上头那般光泽色彩的珍珠,要说宫里头都没有的珍珠,那便只有——东珠,因宫里头所有的东珠在当年先皇后死时已悉数陪葬。
那么尺素藏在小院的东珠金饰是哪来的……
屋里头藏了这么个东西,她为何还敢把宅子给租出去?是为了掩人耳目,以表她心中无鬼?心中无鬼?她心中能有什么鬼?
卿云头痛得快要裂开。
太医急急忙忙地来诊断,又连忙开了药让他服下。
皇帝回到寝殿,见卿云瘫卧在床,上前道:“在湖上吹风吹得舒服么?”
卿云一动不动,只缓声道:“程谦抑料事如神,决胜千里,是难得的用兵之才。”
皇帝却是冷笑了一声,“恃才傲物之人,朕不喜欢。”
卿云抬起脸,“皇上,您还未老到昏庸吧?”
皇帝静静地俯视着卿云,“朕都已经老糊涂了,怎么不昏庸?”
卿云垂下眼,一副无力辩解的模样,“他不过带我散散心,我一手提拔他,他也是知恩图报的,他那模样,也亏得读了那么多书,否则,我多看一眼都要他倒贴我钱帛才不亏。”
卿云故意将话往歪了说,皇帝果然笑了,“胡说八道。”
“我头疼,”卿云语气中带了点娇意,“尺素姑姑没了,以后没人疼我了……”
他已许久未对皇帝这般撒娇,皇帝自然也知道他是故意做作,可他们如今也只剩这些假太平了,卿云肯先服软,也便够了。
“你就是该的,好好待在宫里,不便什么事都没了?”
皇帝坐下,一面说,一面手还是轻轻按了卿云的额头,卿云闭着眼睛,脑海中那颗东珠飘荡着,一直在他的头上跳。
卿云将尺素的尸首从刑部要了回来,好好安葬了,埋在京郊的一块风水宝地,对他重要的人当中终于也算有一个有自己的墓。
丁开泰跟着卿云出来,在尺素墓前大哭。
“姑姑,小丁子无福再见您一面,是小丁子无福啊……”
卿云倒没哭,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尺素的墓,这是个聪慧、坚忍、必要时又有几分冷酷的女人,她抚养他,她阉割他,她抛弃他,她收留他……她曾对他诉说宫中往事,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卿云抬手,雪白的纸钱纷纷扬扬落下,他仰头,只觉面上一片冰凉。
“丁公公,多同我说说尺素姑姑的事吧。”卿云缓声道。
丁开泰一面抹泪一面道:“你尺素姑姑是宫里头顶好的大宫女……”
回宫的路上,卿云听了一路丁开泰所知的尺素的往事,她如何在前朝那般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生存下来,又还能照拂其余宫人,帮一些宫人掩饰错误,瞒天过海,以躲避主子的责罚,才能从前朝一直留到今朝,顺利出宫。
卿云一言不发地听着,面上始终没有半分神情,等车到宫中,下车时才露出麻木哀戚之色,他站在宫道,向西北回望,那是玉荷宫的方向。
尺素之死,实在诡谲,刑部无法定论,成了一桩悬案,历朝历代,这种悬案都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半月过后,卿云便如没事人一般如常在六部行走。
刑部呈案的并非苏兰贞,苏兰贞回乡探亲去了,卿云也未曾在刑部瞧见苏兰贞,他心下对苏兰贞的死活并不大关心,他如今对许多人与事都并不大关心,那是他刻意为之,他必须如此,才能克制己身。
“你的脸色不大好。”
李崇见他,神色微敛道。
卿云道:“是吗?”
二人正在户部说话,周围也都是户部官员,自然说话更要小心。
李崇道:“节哀。”
卿云黑漆漆的眼睛瞧了李崇,道:“不哀。”
李崇欲言又止,最后仍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卿云这般光景,表面瞧着没什么,实则内里已是在熬寿了,他自己还浑然未觉,倒是丁开泰这宫里的老人瞧出了端倪,从前宫里头许多嫔妃便是如此,表面瞧着不过是伤怀感慨,没几日便病的病,疯的疯,死的死了。
丁开泰到底记得尺素的恩情,没事便寻卿云说说话,叫他看开些,人死不能复生,尺素千辛万苦地教养他,绝不是为了看他这般作践自己的。
“我从前从未听说尺素在玉荷宫里头教养过一个内侍,想她是知你的品貌性情,若早早从里头出来,怕是在宫里头没个好活,这才如此精心瞒着,连我也从来不知,怪不得她在宫里头日子过得那般清苦,我想接济她些,奈何她是个自尊自傲,不肯受人恩惠的……”
卿云缓声道:“丁公公,她出宫时,是你送的吗?”
丁开泰道:“是啊,”他神色悲伤怀恋,“我同瑞春送她出的宫。”
那便是了。
丁开泰当时已在宫里内侍当中出头,瑞春又是内仆局的,有这两人帮忙,尺素要夹带出宫也不是毫无可能。
卿云方起念头,又深深压下。
不要想,不该想,不能想!
小院因发生了命案,按照条例收归了回去,尺素早写了遗令,她若死了,她的房屋、财物全都归卿云所有,卿云告了一日的假,去收产,皇帝很大度,允他在外宿一夜。
尽管卿云已经富有大宅良田,尺素仍将自己那点薄资留给了卿云。
兴许尺素同他想得一样,那些所谓的赏赐,主上可以赐,自然也可以收回,唯有她给他的,是确信的。
卿云坐在槐树下,石桌上空无一物,他想起他头一回来这儿,尺素坐在这儿晒草药,这些草药都是她上京郊山上采回来的,草药晒成了,可以去药材铺子换些钱币,这么多年,她便是这般一个钱币一个钱币攒着两人的养老钱。
卿云手掌发颤,一直在院中坐到深夜,夜深露重,他慢慢起身,走近屋子,却忽然没勇气开门。
倘若他当初不对苏兰贞有非分之想,是不是尺素便不会死?倘若他那时便安安分分地跟着太子,是不是长龄也不会死?
倘若……
外头细碎的动静声音传来时,卿云几是立即回过了神,他立即循声而去,却见后院院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推门的人同卿云一打照面,竟是双双怔住了。
是苏兰贞!
二人自那次湖上一别便再未曾见过,苏兰贞回乡探亲去了,卿云明白他是去查自己的身世了,怎他又会来这儿?
苏兰贞眼中神色莫名,卿云亦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身边还有暗探,只能硬生生撇过眼,垂下脸冷淡道:“苏大人是忘了这里已非你租住的宅院,竟敢私闯他院?快走吧,否则我要报官了。”
“下官见院中未曾点灯,以为无人在内,下官离开时有些东西遗漏,故而来取,我知大人心胸,请大人谅解。”
卿云听苏兰贞语气沉沉,其中竟无半分恼怒怨恨,言语中似还在暗示他是明白他的!他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同他哥哥一般傻!
蠢材,呆子!
卿云正要出言赶他离去,却觉外头忽然亮了起来,前院门“嘭——”的一声,卿云猛地回头,侍卫们持着火把鱼贯而入,瞬间便将这京郊小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身穿便服的皇帝慢慢踱步走了进来,卿云脑海中几是一片空白,苏兰贞也是怔住了,二人完全是巧遇,全然未料皇帝竟会忽然现身!
“皇上……”
卿云喃喃道,他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冷静道:“何故如此兴师动众?”
皇帝静静地看着两人,两人相隔至少半臂,言行举止当中并无半分错漏,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令卿云浑身血液几都冻住,他柔声道:“你真当朕老糊涂了?”
皇帝坐在石桌前,侍卫已押了二人双双在石桌前跪下。
皇帝笑微微地看着卿云,他自进院,便未曾多看苏兰贞一眼。
“有什么想说的?”
这般熟悉的问话叫卿云心下猛地一颤,他垂着脸,仍是从嗓子里挤出话来,“我不知皇上为何今夜忽然如此,我好好地出来收产,苏大人偷偷回来取遗留的物件,我正要报官……”卿云仰头,双眼望向皇帝,“皇上若不信,自可传人来问!”
皇帝面面上始终带着笑容,甚至是饶有兴致的,“好,朕信你,苏侍郎,你来说说,夜闯宅院,是什么罪?”
苏兰贞俯着身,他不是不想起身,而是侍卫双手死死按着他的脖颈,不让他抬头起身。
“皇上,下官不知大人在院,夜闯私宅,是臣之过错,应鞭笞四十。”
“嗯,”皇帝颔首,“苏侍郎对律法还是通的,来人,掌刑。”
卿云定定地看着皇帝,皇帝面上的神情很闲适,全然不似那回在齐王府的暴怒,怒气在那时已用尽了,剩下的便只有残忍和捉弄。
侍卫得到命令,立即走到苏兰贞身后,鞭梢划破院中宁静,卿云听着“呼呼”作响的风声和苏兰贞的闷哼声,他将自己的那颗心藏在冰窖中,假作没有任何感觉。
苏兰贞算什么,他便是死在这儿,只要他咬死不认,熬过去,摇身一变,仍是宫中那个大宦,可享这世上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没法享受的荣华富贵。
四十鞭比卿云想象得要快,仿若眨眼间便结束了,苏兰贞一声都没喊,卿云亦是,他始终那般平静地望着皇帝。
皇帝似是对卿云的表现很满意,面上笑道:“心不心疼?”
卿云的脸像是被冻住了,他的喉咙里发出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似是他在说话,又似不是,他平静道:“我同他无甚私交,姑姑死在这儿,他亦有嫌疑,皇上不打,我也要找机会收拾他的。”
皇帝颔首,“说得有理,苏侍郎,你可有辩解?”
苏兰贞久久未答,卿云不敢转头看,却已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宫中侍卫掌刑,那都是有门道的,可以打一百板子都只是皮肉伤,也可以几鞭子便抽得人没命。
“朕问话,也敢不答?”皇帝宠溺地看着卿云,“这可是朕的云儿才有的特权。”
一声闷哼传入耳中,似是干呕,也似是吐血,卿云仍是没有转头看,便听苏兰贞哑声道:“下官……手无缚鸡之力……亦同姑姑……无甚恩怨……”
皇帝微笑道:“无甚恩怨?朕看倒不见得,或许你有什么秘密把柄叫她知晓,只有灭了她的口才能安心呢。”
刺激的血腥味涌入鼻内。
卿云胸口滞痛。
真的够了!
“你杀了他吧,”卿云忽然开口,他神色木然,“你是天子,何必如此玩弄一个臣子?要杀便杀吧。”
皇帝仍是笑着,“这话朕倒不明白了,他不过夜闯私宅,朕为何要杀他?”
卿云垂了下脸,他心下一片空茫,好痛,真的好痛,已经痛到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如若这般活下去,他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卿云双眼干得发疼,他一向是多泪的,只这时忽然却哭不出来了。
“我早该想到的,”卿云喃喃道,“你便是这个性子,要教训人,也要等那人放松一段时候,才秋后算账,这是你惯用的手段了。”
皇帝听他对他这般“了解”,心中怒意更甚,只面上笑容也愈浓,“不愧是朕的枕边知心人,对朕的心思倒是了如指掌。”
卿云笑了笑,他猛然抬头,“你先杀了他,再杀了我吧,你先杀他,可以叫我心痛心碎,再杀我,我便算是彻底死在你手中了……哈哈哈哈……皇上,我都帮你算计好了!”
卿云的笑声在院内回荡,侍卫们都屏息凝神,连听都不敢听,苏兰贞却是出言道:“皇上,您有所误会,我今日来此并非……”
“苏郎,你不必再辩。”
卿云打断了苏兰贞,他死死地盯着皇帝,“我们的好皇上怎会受个奴才愚弄摆布?任你再聪明机敏,他是君,你是臣,他早便心有定论了,没错,他才是我的情人,”卿云面上带着笑,那笑容妩媚动人,在火光中明艳如斯,“齐王只是个幌子,你不便想听这个吗?好,我告诉你,他爱我,我也爱他!”
卿云抿唇巧笑,“这下你满意了吗?”
皇帝起身,他走到卿云面前,单手扣住卿云的下巴,猛地将人提起,侍卫们连忙后退,二人面废近在咫尺,皇帝凝视着卿云的眼睛,淡淡道:“你真以为你在朕心里有多大的分量?”
“杀了我吧,”卿云轻轻张唇,“我已经……受够了……”
皇帝手掌收缩,这不是他第一次想要掐死他,只是先前,他都失败了。
“卿云!”
猛挣的苏兰贞被侍卫死死压在地上连话也无法说,苏兰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卿云那原便苍白失色的面孔在皇帝的掌心一点点流失生命……不……
“父皇,手下留情!”
守院侍卫被人撞开,李崇冲入院内,手中举着一卷明黄圣旨,“父皇,求您开恩放了他!这是您当年赐给儿臣的免死圣旨,我恳求您,以此旨意,放了卿云!”
皇帝扭过脸,眼神冰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崇跪下举起圣旨,道:“当年母后受冤,以死明志,您怜悯母后爱子之心,赐下圣旨,只为日后儿臣犯错时可保一命,二弟临走时也曾求过父皇,无论他犯下什么过错,都留他一命,父皇,我们兄弟二人难道还不足以保下他一条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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