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这只咪咪神魂安好,不受侵扰。
眸中银芒炽烈,年轻修士轻敲修长指节,无数银白符文萦绕身侧,仿若长空倾泻而下的银河,向下方的魂海涌去。
灵力相撞,激起层浪,蕴含魂道造诣的银海掀起数十丈波澜,直接压没了年轻修士的身影。
神魂入海,沉于寂静,恍惚之间,沉墨清和苍舜似乎都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又似乎只是他们的错觉。
波浪坠回海面,魂海重归平静,沉墨清缓缓睁眼,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妖眸。
雪白小兽飘在半空,没有一丝缝隙地贴着他,与他额头相抵。
胸腔内的心跳急促,擂鼓般不曾息止。苍舜眼眸沉凝,紧紧锁住面前的身影。
方才,他的神魂忽有触动,沉入了一个短梦。
梦境里,他回到妖界,独坐高峰之上,孤零零地仰头望月,身边唯有一把霜色长剑。
那把剑不是他锻造的染苍,他的人族也没有陪伴在他身侧。
若只是梦境,或许他还能一笑置之,偏偏那一幕给他的感觉如此真实,就好像……
苍舜轻轻抚摸沉墨清脸庞,感受着掌心之下触手可及的温暖,低声道:【你梦见了什么?】
沉墨清指尖微动,捏捏脸侧那只毛茸茸的爪子:“只有魂道造诣。”
苍舜点点头,闷闷地蹭蹭他,将自己梦中所见说了。
沉墨清安静听完他的话,目光微动:“是尘芥。”
“尘芥在,说明我也在。”他笑着用手指拨拨雪白小兽的尾巴,“看来是个好梦。”
苍舜一眨不眨地凝望那双眼眸。
如今的尘芥还在天枢宗,若到了他的手中,意味着天枢宗已经倒塌。
那,他的人族肯定还在他身边。
雪白小兽又一声不吭了,飘到沉墨清手边,飞快把脑袋埋进他的掌心,软乎乎地蹭他。
银海之上,一颗纯银无暇的果实浮起,沉墨清抬起另一只手,果实飘至他面前,静静悬立。
澎湃的魂道造诣从银色果实表面四溢而出,仿佛融汇了这片魂道灵地的精华。
苍舜凑过去,抬爪拨弄了两下,让圆滚滚的果子滴溜溜打转了起来:【直接吃了?】
“现在还不行,”沉墨清道,“消化它需要一段时间,到时候还要咪咪给我护法。”
苍舜跳到他脑袋上,趴在乌发间,垂下长长的尾巴:【好!】
就在这时,一道笑声在他们上方响起:
“道友,放下。”
银白镜面,云海流转,已是数个时辰。
观景台上,一众大能已看了半天的好戏。
有的天骄落地便主动出手,大杀四方;有的天骄暗中蛰伏,等待时机;还有的天骄左右逢源,短短时间内便呼朋唤友,聚成一个小群体,所到之处,众人避让。
第一天过半,已淘汰了近千位天骄,基本上都出自中州下州。
镜面拨转,其中一面银镜上浮现了一道白金仙袍的身影,立在光华流转的银海之上。
“公孙不识?他好像得了什么大机缘!”
此话一出,顿时吸引了不少上宗世家的注意力,纷纷操纵银镜,调转出同样的画面。
很快,一座楼阁间传出苍老而震惊的声音:“是仙魂海!东皇秘境隐世千年的魂道福地!唯有魂道造诣极高的修士才能引动这片魂海!”
听到这话,一番议论声接连而起:“公孙不识何时修魂道了?还有如此高的成就?此子天资,恐怖如斯!”
“等等,不是他,是他对面那人!那人竟得了魂果!那可是仙魂海精华所在!”
“我怎么瞧着他有点眼熟……他不是那个斩杀了黑家少主的体修吗?一个体修怎么也修上魂道了?”
“呵呵,侥幸罢了,魂道有什么用?在剑道面前一无是处!运气如此不济,撞上天枢宗第一天骄,他完了。”
秘境入口,那两个黑家的化神修士也是冷笑连连,提前放出法宝,准备在那个体修被逐出秘境的第一时间出手。
魂海之上,公孙不识仪态优雅,翩翩下落:“我有一位爱宠,近来对魂道很感兴趣,这枚魂果于他有助益,若道友愿意割爱,我便放你离去,如何?”
听到这番话,秘境外又有大能感慨:“不愧是玉百仙尊的爱徒,高风亮节的谦谦君子。”
“这体修小儿运气着实不错,又让他逃过一劫。”
就在他们以为一场绝对碾压的战斗要化解为于无形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公孙不识对面那人居然毫不犹豫地翻转手腕,将银色果实收入了储物袋中!
“若你想要,便自行来取。”银海翻浪,年轻天骄黑衣飘然,笑语轻淡,“不过,后果自负。”
公孙不识一双桃花运微微眯起,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十分新奇的事物,随即笑了起来:“好,很好。”
“我与道友有缘,真不忍心见道友以身殉宝啊。”
沉墨清按住雪白小兽,掌心一下下拂过细软绒毛,笑意不减:“你有几件替死之物?”
“这话问得也太暧昧了,”公孙不识嘴角微扬,“八件。”
沉墨清微微颔首:“死在这里,只会被传送到秘境之外,但临死之前的痛苦依然清晰,绝不作伪。”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公孙不识放低声音,倒真像在和情人轻声细语,“别怕,虽然你不是美人,也值得怜惜,我会让你没有痛苦地解脱的。”
秘境外,已有人笑出了声:“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为了区区灵果丧命,连鸟兽都不如了。”
“你们说,公孙不识杀他要几剑?”
“何须出剑,一击足矣。”
话音刚落,秘境之内,面带笑意的公孙不识大袖飘扬,双指并起,遥空一点——
果然没有出剑,只是一击。
只一击,定胜负,一人生,一人死。
玄色衣摆飘动,暗金云纹流淌,鲜血飞扬,划开一条锐利直线,肆意飞洒。
无头身躯坠落,在即将沉没银海前化为一具巴掌大小的玉傀儡,于空中焚烧一空。
那是一件替死法宝。
秘境之外,所有的观景台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公孙不识睁开眼睛,踉跄着捂住喉咙,被割开喉管、斩断头颅的感觉依然清晰,令他手指都在剧烈颤动。
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颤抖着抬眼,却看见了第二场噩梦——
无光深崖,冰冷银海,黑衣修士衣摆翩翩,高束的乌发肆意飞扬,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
他手持银雷闪烁的符箓,垂下眼眸,在漫天降落的雷光里,轻然笑道:
“别怕,还有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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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
天枢宗的云海总是冷的, 和这里的人心一样冷,所谓的天下第一大宗,不过是冰封万年, 一片死寂的雪川。
“正巧,你也在这里。”
可再冷的雪地, 总能找出一抹与众不同的景色。后来的长夜里,公孙不识总是会回想起那天雪漫山河, 他和那人一起在湖心亭观雪的片刻。
那人乘风雪而来,骨瓷般的手指掀起亭檐挂帘,从袖间取出一包油纸,摊开, 是一叠如雪的糕点。
“新做的, 要尝尝吗?”
桂花糕, 何等低下的凡人之物,不属于天枢宗, 更不属于上州,就和这个人一样, 来自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偏远之地——但, 他听他说,那个地方山清水秀,有大江过山川,竹林映清影。
冰天雪地里, 那人身上亦有淡香, 是从远方飘来的一叶竹。
桂花糕在指间悄无声息地化为雪屑,他一偏头,见一片晶莹洁净的六棱雪花卷入湖心亭,飘落那人鸦羽般的眼睫。
若是属于他的就好了。
青竹在冬日活不长久, 所以后来,那人也死在了一个冬日。
原本他是不用死的。
公孙家族,长生大家,要保全一人性命何其容易,只不过要委屈他多受些磋磨——根骨俱废,天资仍在,亦是世间最好的炉鼎。
公孙家族已有长老指明要他,就连天枢宗的几个老怪物亦有意动,抛来一句话,废去手足,锁在宗门禁地,不为外人所知。
纵为炉鼎,埋首弯腰也能活下去,待他日后掌权公孙,定不会让他在宗门受苦,他会将他接回族中,为他抹去记忆,抛却作为炉鼎的过往,从今以后,他只用与他一人双修。
可惜,青竹宁可被雪压垮,也不主动为他弯折。
后来,被他养在院中的美人,每个人眼角皆有一颗小痣,可看来看去,全都不像他。
世间无人像他。
……吗?
公孙不识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胸口被洞穿的痛楚如此清晰,甚至压过了上一次被天雷粉身碎骨之痛。
他如溺水之人,挣扎着剧烈咳嗽起来,双目凸起,直直投望天空——
高空之上,黑衣凛凛,衣袍暗金流动,宛若一道道剑光流转,割裂天幕。
那人垂眸俯视自己,乌沉眼眸无波无澜,无喜无怒,只是俯视。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像?
那样的眼神,分明和那人一样,高居云端,视眼中一切皆为蝼蚁。
公孙不识狂笑了起来,跪在地上,拖着流血的双腿,竭力向高空伸手。
他终于遇到了……一面完美的镜子。
若能掌握在手中……
手臂断落在地,公孙不识愣怔片刻,剧烈的痛楚席卷而来,和前几次一样,他惨叫了起来。
高阔银镜云海翻涌,吐出一具鲜血淋漓的躯体。
那生死不知的残缺躯体刚摔出秘境,便有一道微光从天枢宗的仙舟上射出,笼罩住他,瞬间将他接回仙舟。
观景台上依然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公然出声,秘境入口前,两个黑家的化神修士已是汗流浃背,目瞪口呆。
天枢宗宗主二弟子,化神初期的公孙不识,九千州赫赫有名的天骄……被人接连斩杀了八次!
八件替死法宝,整整八次!
第一次被斩杀之后,公孙不识很快反应过来,直接祭出自己的本命剑。化神一剑何等惊天动地,连深崖都为之崩裂——却挡不住对面那黑衣天骄的赫赫天雷!
从始至终,那位黑衣天骄只出了八道符箓,斩了八次剑修!
他根本不是什么体修,而是一位天赋绝顶的符修!至少在化神之上!
“诸位,九千州何时又多了位惊才绝艳的天骄,可有知其名者?”
一道悠长声音响彻观景台,在场大多数人皆是一惊。
敢在这时开口,甚至不顾及天枢宗的……只有那位同样坐拥大乘巅峰的秋水派。
天枢宗的仙舟毫无动静,很快,几道声音在附近响起:“看他之前近战手段了得,却不想是个更了不得的符修!”
“能以符箓近身对战剑修,还将剑修压制到如此程度,可怕,实在是可怕!”
“上州没有这样的人,难道又是下州出来的怪物?”
金乌宗的殿堂之中,一道沙哑声音响起:“突然冒出来一个化神符修,掌握着早已式微的魂道手段,符魂两道造诣又如此惊人……诸位难道真的相信,他是个三百多岁的天骄?”
远处一座楼阁,有人附声:“几年前被灭的司马家,家族二长老也修魂道,现在想来,莫不是哪个魂道魔修盯上了他,才给司马家招来灭顶之灾。”
“几位前辈的意思是,有魔修隐瞒岁数,伪装成天骄,混入了修真大比?”
“呵呵,老朽可什么都没说。”
“什么样的魔修能瞒过诸位的眼睛,让在场的世家大宗都无法看破他的伪装?”依然是秋水派画舫内传出的声音,娓娓动听,“我眼睛里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年轻天骄。”
“此言差矣,魔修手段毒辣,毫无下限,又最擅长伪装,更有那借尸还魂者不计其数,外表根本难以分辨!”
话音刚落,落梧州楚家的轻舟里有人开口:“现在放言还为时过早,根本没有证据证实他就是魔修,或许只是那公孙不识太过掉以轻心才被抢占了先机,大家还是再看看吧!”
天枢宗仙船上,结界隔绝外界,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去周国北境,查看禁制是否有松动。”
“是,属下这就出发!”
秘境之内,万里林海与暗红土壤相接,贫瘠开裂的大地上草木不生,偶有火焰从地底深处蹿起。
沉墨清已经离开魂海,抱着一团小毛绒球一路往南。
苍舜抬头看着他,安安静静地拉住他的一角袖口。
“怎么了?”沉墨清垂眼,挠挠这只似乎心事重重的小毛绒球,“咪咪想吃桂花糕了?”
【……没有】微低的声音响起,雪白小兽蹭动一下,将他的手压在柔软的腹部底下。
【要是我能早点苏醒,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苍舜眼眸暗沉。
有他在,绝不会看着他的人族被那些虫子欺凌至此。
最好是能提早苏醒一百年,趁他的人族刚出生就把他叼回去养着,给他塞无数天材地宝,给他至高的地位,让整个九千州皆在他面前俯首,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妖皇的尾巴一晃一晃,又跳到年轻人族肩上,脑袋贴过去,一下一下轻蹭着他的脸。
方才那只虫子的眼神太过恶心,等出秘境,他不会留着那双令人生厌的眼睛。
沉墨清感受着脸侧柔软的绒毛,微微一笑:“若是早些相遇,妖皇陛下可能未必会理我。”
话音刚落,肩上的雪白小兽立刻仰起小脑袋:【才不会!】
“那时我们都没有契约了,”沉墨清又拨拨那条细长的尾巴,语带调侃,“妖皇陛下日理万机,应该也没什么和我相处的时间。”
苍舜偷瞄了眼他的脸,一声不吭。
才没有。
他明明在看到他的人族的第一眼……就不想走了。
等此番诸事结束,他要把他的人族叼回窝里,和他……和他举办道侣大典。
道侣大典要穿什么衣服?他好像更喜欢白色,青色和黑色也常穿。
他穿什么都好看。
小毛绒球悄悄钻进了沉墨清的肩窝里,悄悄埋成软乎乎的一小团。
雪白的绒毛尖尖不知为何染上了些微的粉色。
沉墨清戳戳那团微微泛粉的毛茸茸,见毛茸茸又一声不吭地往自己衣领里钻钻,嘴角微扬。
赤红漫天,空气炙热,萦绕着浓烈的火属性气息。
这里是东皇秘境南地的一座火山岛屿,名极炎岛。仙魂海凝结的魂道果实要以极炎岛的地心岩浆催化,借炎火第一时间服食。
沉墨清揣着发粉的毛茸茸来到岛屿附近,还没落地便听到一声怒吼惊响,一头火红狮兽怒目圆睁,腾空而起,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他看也不看,玄色衣摆翻飞,抬指一点。
无数符文飞出,化为锁链,将妖兽定在原地。
啪嗒,啪嗒。
鲜血从空中滴落,坠地成声。
沉墨清侧首,锁链并没有伤到妖兽分毫,但这头狮兽已是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尽管如此,被定住的它也不断怒吼着,奋力想要挣脱,丝毫不顾寸寸撕裂的伤口。
“真是废物!”
不远处,一道怒声响起,有修士怒气冲冲而来。
“让你偷袭都做不到,要你何用!”
那怒吼咆哮的狮兽听到这声训斥,浑身暴戾气息一下收敛,呜咽了一声,慢吞吞垂下硕大头颅。
沉墨清表情不变,打了个响指。
符文飞散,锁链消失,狮兽不再受控,立刻扭转身躯,拖着血淋淋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跑回那修士身边。
沉墨清站在原地,将肩上的小毛绒球抱起来。
毫无疑问,那是一只妖宠。
妖宠多为妖兽——与妖族不同,妖兽不会化形,大部分心智未开,和人间动物差不多,只是先天带着灵力,可以本能地修行。
修士捕捉到妖兽之后,会与之签订契约,大多是强制的主仆契约,妖兽必须听从主人命令,生死皆在主人一念之间。也有平等的共渡契约,两者相伴而行,互帮互相——还有少数修士无需签订契约,也能让妖兽心甘情愿地跟随。
炙热的火山边缘,血淋淋的狮兽呜咽着想往主人身边靠靠,却被一脚踹开:“废物!”
狮兽本就身负重伤,这一脚下了狠力,它身上好几道深长的伤口再度崩裂,发出阵阵呜声,已然带了几分哭腔。
修士不为所动,冷眼看着这头低低呜咽的狮兽拖着残腿,一抖一抖地在他身边徘徊,不敢再靠近,也不愿意远离。
苍舜瞥了一眼,轻轻扒拉一下沉墨清的袖子,沉墨清直接取出一物,丢向那边。
那修士接过一看,是瓶疗伤丹药,当即笑了:“好东西啊,多谢道友!方才是这畜生不对,竟敢随意咬人,还请道友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