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看脚下飘雪的山峰,道:“可惜天枢宗剑气太盛,没有修仙资质的凡人无法承受此地剑气,否则师兄就能将伯母接到这里长住了。”
 沉墨清微微垂下眼睫:“是啊……”
 不过不要紧,等他伤势好些,就能去见娘亲了。
 第二日,天枢宗宗主首徒闭关疗伤,宗主关门弟子初次下山历练。
 九垓州,一座临江山城,结界笼罩一城之地。
 萧既白缓缓从山林间走出,立在崖边,俯视山城:“这就是白玉城?灵气之地,却住着不少凡人,真是浪费。”
 “宿主,你要想好,踏上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萧既白沉默片刻,笑了一笑:“还真有些舍不得,毕竟,师兄实在对我很好……”
 他按住心口,似乎有些隐隐作痛。
 “以宿主您的天资,努力修炼,未尝没有赶上他的那天。”
 “未尝?”听到这话,萧既白的手从心间移开,脸色微微变了,“你也知道是未尝?我还想问你,为何我是主角,受人关注的却总是另一个!”
 他从袍袖里取出了一面镜子,镜面无暇,却倒映出一张上下反过来的脸。
 颠倒因果,指黑为白,混淆真相,惑乱人心——皆在一镜之间。
 天下第一的法宝,也不及此。
 萧既白嘴角扬起:“好东西,可惜有时间限制,用不了几次就没了。”
 “去吧,去为我——照亮前路!”
 明镜高悬,映出大江环绕的山城,下一刻,笼罩山城上空的结界,消隐于镜中。
 狂风翻涌,天色将变,高空之中,一众修士相伴而行。
 “太上长老的伤势越来越严重了,必须赶紧为他汲取新的生机!秘药也不够用了,再这样下去,大家的修行都会被耽搁。”
 “偏偏魔渊已被摧毁,不能像以前那样推到魔物头上……啧,真是麻烦!怎么就出了那个沉墨清!”
 “放心吧师兄,魔渊没来之前,我们都做惯了,这次就和前几年一样,随便推给哪个魔修,又或者干脆说魔渊还没除清,有魔物逃了出来,这不就行了?”
 那师兄听了这话,乐不可支:“还是你小子机灵!”
 他们眼前忽然一晃,似乎被镜面折射的光闪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不远处多了一座城镇,平平无奇,一看就是凡人城镇。
 “就这里吧,动手。”
 “等等师兄,要不要先下去查探一番?这里是南边,我听说南边有座白玉城,沉墨清的家人就在此地安养天年。”
 “你当我不知道吗!白玉城可是灵地,又有炼虚结界守护,怎么会是这个凡人小城!快动手吧,太上长老还在等着续命呢!”
 无光之地,一面镜子静静悬立,映出一场焚城大火。
 落鹤峰,闭关静室,烛台坠地,火光晃动,映出溅洒满地的鲜血。
 经脉尽断,灵气逆行,大片大片鲜血染红衣襟,沉墨清却毫无察觉一般,散乱的长发之下,苍白指间死死攥着一块玉石。
 曾经莹润完整的玉石已碎裂为数块,无论怎么拼凑,都无法拼好。
 尖锐的玉石边缘磨破掌心,割得手指鲜血淋漓,他猛然起身,才刚站起就又是一大口血咳出,扶住墙壁,按下一抹鲜红手印,冲出静室之外,没入轰然降下的大雨之中。
 哗啦——
 寒风呼啸,暴雨笼罩高山宗门,浩然宗五百修士聚集在门窗紧闭的大殿内,每个人皆分得了一颗漆黑滚圆的丹药。
 他们咀嚼着丹药,所有人身上都浮现出了一道道黑纹,与之而来的是修为暴涨,不少人直接原地升了一个小境界。
 “好生机,好生机!”浩然宗大师兄拍手赞叹,“只是魔渊结束,要掩盖起来也不如之前那般方便,今日可是费了我们好一番力气,日后又该怎么办呢?”
 “别担心啊大师兄,我们师门上下一心,来日方长……”
 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缓缓打开,露出外面幽黑无光的雨夜。
 五百宗人诧异回首,看着那黑洞洞的门口。
 一道雷霆劈落殿前石阶,砖石飞溅,雨水激扬,炽烈雷光一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殿前广场,也映出一道被雨浸透的身影。
 那人浑身皆暗,几乎融入了幽深夜色,唯有手中一柄斩冰破雪的长剑,在黑暗里散发寒亮的冷光。
 “何人擅闯我宗门!”
 五百宗门弟子豁然而起,一把把长剑飞空,无数尖锐寒芒交叠,照映出一双双愤怒的眼睛。
 狂风卷荡雨幕,轰然撞裂殿门,殿内烛火急晃,如一条条狂乱的火蛇,混乱的火光里,那人缓缓抬头,湿透的乌发之下,是一双森寒鬼厉的眼眸。
 他的眼睛比他的剑还要亮,还要冷,如幽冥之下永燃的鬼火,烧空了冰凉的雨夜。
 暴雨淹没大地,高居九垓州上方的恢宏大宗却是风停雨止,孤月飘悬。
 天枢宗山门前,慕容舟反复徘徊,眼皮直跳,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长老的话。
 发生了何事?
 为何今日一早,长老就找到他,要他将大师兄引入山门,开启宗门大阵?
 夜风寒凉,山前长阶,他看到了大师兄的身影,修长孤寂,仿佛失了七魂六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慕容舟一愣,立刻上前,一声“师兄”刚脱口,剩下的话就堵在喉间。
 他嗅到了大师兄身上挥之不散的血腥,从袖口,从衣袍间,从骨缝深处。
 “……师兄,你不是在闭关疗伤吗,怎么忽然出关了?”
 “宗主在哪里。”师兄的声音很低,就和他血色尽失的手指一样冰凉,“我要见他。”
 慕容舟紧紧盯着师兄冷雪般的侧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兄,虚弱的,失魂的,被雨水浸透,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走,只剩下一把脊骨支撑着削瘦身躯。
 慕容舟藏在袍袖之下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情绪,不过,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听说今日一早,诸位宗门长老就召开了密会……”
 话音刚落,他听见脚步声,立刻回头——宗门灯火皆亮,煌煌灯影下,山前长阶又出现了几道身影,为首的是宗门三长老,公孙清。
 “沉墨清,你去浩然宗了?”往日那位公孙长老见了他的师兄都十分和善亲切,此刻的声音却毫无温度。
 慕容舟一愣,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后退一步。
 寒风刮面,从指尖到骨髓都在发冷,冷意化作钢针,刺入心脏。
 沉墨清对上公孙清的眼睛,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如被寒铁磨砺:“我有证据,证实浩然宗堕魔。”
 他取出一枚玉简,记录着一段足以揭穿浩然宗真面目的画面。
 “师兄!”
 一道身影飞快跃下山阶,萧既白来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的手这么这么凉!”
 话音刚落,他就见沉墨清一言不发地转过脸,一双幽深无光的眼眸死死地凝视着他。
 “你不是在白玉城吗?”
 听到这句话,萧既白先是一怔,而后才道:“师父临时唤我,所以我耽搁了几日,原本打算明日再出发的……师兄,你身上在流血!”
 他伸手,似要拂去沉墨清衣袍间的血迹——然而,手还没完全落下就被猛然烫开!
 冰冷的黑焰自沉墨清身上燃起,烧灼他的乌发白肤,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
 魔气侵身!
 “天哪!师兄你……”
 萧既白连退三步,短短几个呼吸间,眼中划过震惊、不可置信与愤怒,最后是浓浓的失望。
 “师尊!长老!师兄他入魔了!”
 慕容舟面色愕然,忽然一剑递出!
 长剑直刺沉墨清心脏,却被尘芥瞬间爆发的剑光挡开,只割开一角染血袍袖。
 霜寒长剑立于沉墨清身侧,剑光凛冽锋锐,如长夜里燃烧的雪,却无法驱散他身上的黑焰。
 黑焰烈烈焚烧神魂,那本该是蚀骨之痛,沉墨清的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站在山阶之下,看见萧既白迅速远离,衣摆飘摇,背负双手,对他微微勾起嘴角。
 “果然,你已与那魔道勾结,沦为魔修!”
 公孙清一声怒斥,宗门大阵悍然开启,汹涌威压倾泻而下,如一只无形巨掌,压在沉墨清削瘦的脊背之上!
 他身躯剧颤,衣袍间再度渗出鲜血,神情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地仰首——
 那双乌沉眼眸之中,宗门长阶延伸向高阔夜空,灯火耀耀,古老的宗门虚影在火光中神圣浩渺,一袭雪白长袍轻然飘落。
 白发仙尊居于灯火煌煌的寒夜高空,居高临下,对他投来一瞥。
 而后,转身,没入无边夜色。
 沉墨清笑了起来,染血的衣袍猎猎风动,袍间清竹似要破夜而出。
 “地狱空尽,白日见鬼。”
 尘芥剑光,惊照长夜!
 天枢旧事,十二年,历历在目。
 此刻,古老的宗门虚影在眼前缓缓坍塌,沉墨清垂下乌沉眼眸,眸底如广阔深湖,波澜不起。
 公孙清表情剧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看到一个厉鬼从十八层地府爬回人间。
 观景台上更是一片死寂,不知过去多久,才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是他?!”
 “是他!他回来了!”
 “沉墨清是流云?!我在做噩梦吗?!谁来打醒我!”
 “他怎么会是化神大圆满?!他死的时候不是修为尽废了吗?!为何现在又是半步炼虚?!”
 “十二年重回化神……天呐,他简直就是怪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怪物!”
 楚浪涛瞠目结舌地仰望高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在心底不断咆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这世间果然没有第二个和他一样逆天的存在!从始至终,能与“沉墨清”这三字并肩的天骄只有他一人!
 道场上,楚轻崖也完全傻眼了,半晌才喃喃冒出一句:“流云兄……是沉墨清?”
 “我和沉墨清成故交了!我还得了沉墨清指点符道!天哪!”
 秋在望一甩长鞭,嘴角上扬:“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愧是他。”
 观景台沸腾,周国皇都更是成了一口煮沸的锅,众人争论不休,吵翻了天。
 “那魔头又回来了?!剑符阵道三修!他比之前更逆天了!”
 “三道同修!三道登顶!这是何等绝世的资质啊……想不到我此生居然得见九千州第一天骄的风姿!死而无憾了!”
 “天枢宗逼出了一个怪物,他要翻天了!”
 茶楼上,宁离离张大了嘴巴,拼命摇晃手中快要晕厥过去的玄龟阿白。
 “阿白!原来你真的不是沉墨清,江逾才是啊!!”
 “五年元婴十年化神!阿白你说句话啊!你快说啊!”
 玄龟阿白:“……”
 它有什么可说的!!
 本以为沉墨清是怪物,没想到这个流云更是比他还怪物的怪物!更没想到流云就是沉墨清!!
 两次震慑修真界,两个压得所有天骄抬不起头的年轻一代第一人——都是同一个人!
 忽然,阿白想到了什么,尖叫起来:“等等!所以十二年前你就见过沉墨清,那时他还是个炼气?!”
 “是啊!是啊!!”宁离离同样捧脸尖叫,“天哪!我要告诉师父!我们还买了他的符!他还送过我不少东西!我要发啦!!”
 玄龟阿白:“……”
 玄龟阿白摇头甩尾,继续大声尖叫了起来。
 周国,九垓州,修真界——天下皆惊!
 这一刻,九千州几乎所有修真者皆闻得那位踏凌天枢的年轻剑修之声,皆知其名!
 ——沉墨清!
 陨落十二年,以化神大圆满重新归来,剑指天枢!
 “……虚张声势!不过是虚张声势!”
 公孙清怒吼一声,合体巅峰的气势猛然爆发!
 “昔日你修得炼虚尚被天枢斩杀!今日不过化神,小小蝼蚁,也想翻天!”
 “说得好!”一声朗朗大笑穿透云层,长风呼啸,一道高拔身影降临,“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天枢宗二长老,大乘初期!
 他俯视大地,如睥睨世间蝼蚁,淡然而笑:“本尊面前,还敢造次?今日就让你再次血溅天枢!”
 一时间,两位天枢宗长老同时出手,合体巅峰和大乘初期的攻势碾压而来,化作一只遮天巨掌,还未降临,散发出的气势就直接将在场所有旁观者震得跪倒在地,无力起身,更有修为弱者灵脉尽碎,生死不知!
 一道微光从道场和观景台上一闪而过,瞬间,那些旁观者全被转移到了千丈之外。
 大风起于长空,沉墨清任由遮天巨掌压下,岿然不动,微微一笑。
 他的肩侧,雪白妖兽抬眸,睁开一双冰冷的猩红妖眸。
 刹那间,天地失色,大日无光!唯有一轮极致凛然的皓月高升,遮天蔽日,覆压万里!
 皓月光辉泼洒无边大地,化作巨大的结界,封死天枢宗一宗之地,锁住九垓州一州!
 上州大宗,皆坠笼中!皓月流转,万法皆封!
 蕴含大乘初期和合体巅峰之力的遮天巨掌直接溃散,长空皆寂,唯有皓月清霜,依然泠泠照耀大地。
 “什么?!”
 这一刹那,公孙清和天枢宗二长老都察觉到了一股极其恐怖的气势压顶而下,他们的表情骤然发生变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两双同样颤动的眼眸中,倒映出他们此生最后所见的一幕——
 乌发随长风而扬,玄色衣摆肆意翻飞,俊美无俦的男人踏立高空,玄墨衣袍勾勒挺拔高大的身躯。
 他背对皓月,脸庞沉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猩红眼眸泛起锋锐冷光。
 居高临下,睥睨一州,气吞山河,威震寰宇,仿若此界之主,君临天下!
 天枢宗二长老惊得声音都变形了:“是你?!你回归世间了?!”
 他毫不犹豫扭头就跑,一瞬掠出千丈:“你不能杀本尊!本尊是——”
 一道傲慢的嗓音在皓月下响起,压住所有聒噪之声:“蝼蚁也敢在本尊面前称尊?”
 眸中泠光暴盛,苍舜抬起右手,手背朝下,轻描淡写地翻转而过,掌心俯对大地,微微下压。
 皓月冰冷的清霜之中,已在千丈外的天枢宗二长老直接化为一团血雾爆开!
 公孙清这时才想起要跑,然而刚一转身,就有一股难以形容之恐怖的威严当场碾下!合体巅峰的体魄在那威严面前,脆弱得如同薄薄纸团!
 “不——!”
 这位天枢宗三长老的身躯直接爆开!神魂离体,惨叫着想往远处逃窜——下一个呼吸间,神魂湮灭!
 合体巅峰,大乘初期,陨落!
 一击,连斩两位天枢大能!
 银白镜面映照着这一幕,同样天下皆见!
 短时间内,九垓州,修真界,再次为之震动!
 一些大宗世家五千岁以上的大能已然认出了那张俊美凌厉的脸庞,神情大震,时隔千年,他们的神魂深处再次涌出了熟悉的恐惧!
 “居然是他……他居然没有真正陨落?!”
 “他和沉墨清又是什么关系?!”
 “完了!他二人走到一起,修真界要变天了!”
 清月之辉披沐周身,温柔地笼罩着沉墨清,抚过他的发尾衣角。他平静地看着前方,嘴角微扬。
 皓月凌空,妖皇降世,世间何人敢称尊!
 苍舜俯视天枢,冰冷的嗓音如同世间最尊贵的法旨赦令,降临整个九垓州。
 “欺我道侣,以血来偿。”
 “今日,血洗天枢!”
 低沉威严的嗓音响彻九垓州, 天枢宗内部一片死寂,护宗大阵悄然撑起,却无一人出现。
 苍舜嗤笑:“怎么, 以为缩在龟壳里就没事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抬起,毫无温度的眸光从修长指缝之间投落天枢, 笼罩一宗。
 “师兄……”
 一道微弱的声音从下方飘来。
 沉墨清垂眼,道场之上, 浑身是血的公孙不识趴附在地,无法起身,显然已经筋骨寸断,却还挣扎着向前爬动, 在道场上蠕动着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高空, 一寸寸描绘那道许久不见的身影, 低低笑了起来,内脏碎沫伴随猩血一起从嘴角涌出。
 “是你……真的是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终于……我又等到你了……”
 他一点一点爬向沉墨清的方向, 竭尽全力地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臂,似乎想要跨越遥远的距离, 触及那道身影。
 沉墨清平静地俯视他, 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忘了你了。”
 苍舜随意瞥了一眼,拉住沉墨清的手,掌心紧密相贴,将他的修长五指笼在指间。
 公孙不识瞳孔猝缩。
 浑身剧疼, 修为皆废, 全身上下没有一寸不在流血,可他仍然在拼尽全力挣扎,只为离那人再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