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黑袍飘扬而起,化作遮天的帷幕,一瞬间仿佛有黑夜降临——
然而,只是又一个眨眼间,夜幕被撕裂,黑袍化为万千碎片,纷洒大地!
折烛站在原地,枯瘦的身躯仿佛凝固的冰块,一动不动。
——一道剑光穿透了他的心脏,剑出之时,天地没有任何异变,长空之上的微风犹然轻缓。
似乎,他眼中的那个白衣剑修只是闲庭信步地递出了一剑——仅此一剑,洞穿躯体,震碎神魂!
一击,道皇陨落!
折烛的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绝望,而后,他的身体急剧坍缩,化为一个黑洞,黑洞里流淌着无比浓郁的暗色,猛然向外扩张,似要吞噬掉周围所有的光线——
道皇陨落的余威,可震碎一方天地!
沉墨清一步不动,身边的苍舜已习以为常地抬起右手,掌心朝上,骨节分明的五指重重一握——
九十九层的鲜红禁制猛然爆开,将折烛所化的黑洞困于禁制之内!
冰冷的禁制之下,纵然是道皇陨落,也只是爆开为一团溃散的黑烟,转眼就沉寂无声。
沉墨清和苍舜的表情毫无动容,这样的场面,千年间已上演过数次。
下一刻,天色大变,横跨百里的虚空裂缝割开苍穹,幽幽荧光从虚空的黑暗里溢出,一座巨大的殿堂现出一角真容!
幽界剩下的八位道皇,直接降临九垓州!
昔年,十二位道皇一瞥,便让九垓州沦为死地,而今,九位道皇殿堂亲身降临,九垓州毫无动静。
——高悬的灿日和皓月光辉照耀之下,结界庇护整个九千州,宛若撑起的巨大界壁,直接隔断了道皇对于此界生灵的窥探!
九千州的众生仰首,望见绿骨殿堂吞噬长空,分开半片苍穹,另外半片,仍然是他们的仙尊与妖皇的日月!
二位仙人,对八位道皇!
分庭抗礼,不分高下!
“……你们身上的道法,绝不是这个孱弱的下界可以磨砺而出的……”
殿堂之内,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飘荡。
“难道……你们来自那个覆灭的大界?”
话音刚落,其他几个道皇的神色各有变化。
最近覆灭的大界,唯有那个比他们幽界还底蕴深厚的古界,早在十几万年前,他们两界有过交锋,幽界惨败。
古界进入末法之后,被连绵的乱战席卷,他们也考虑过是否要去那里历练,寻得突破自我之机——但最终,他们还是将目光放在了九千州,毕竟这是个更孱弱的世界。
然而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两个九千州飞升,比他们年轻了不知多少岁月,却拥有更加深厚的道韵!
莫非真是什么古界大能的转世不成?
苍舜冰冷地垂眸,昔日,仅仅是十一位道皇的一瞥,就令他身负重伤,而今,他扫过那一双双眼睛,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惊讶、猜疑,以及——退缩。
狭路相逢,退则必败。
他毫不犹豫,直接出手,皓月轮转,万法开天!
妖皇万法一出,剑尊的长剑直接相随,剑气纵横天地,潮起符阵生!
千年相伴,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无需言语,更不需要眼神交汇,心念相通,仿若一人。
并齐的日月光辉压盖绿骨殿堂,殿堂内,方才那道苍老嗓音再度响起,果决而森冷:“幽界已无退路,杀!”
这一日,九垓州上方,再现恢宏壮阔的盛景。
两位仙人力战八位道皇,战得天光晦暗,山河逆流,大道崩裂——上古时代,天地初开,亦不过如此。
众生缄默,被这番恐怖悚然而壮观绝伦的场面惊到无法出声,只能在心中呐喊祈祷。他们看见仙人负伤,血染长袍——但,仙人面前,三位道皇相继陨落!
折烛之后,第三位道皇身陨时,高悬的绿骨殿堂开始颤动,像一滴水坠入原本平静的湖面,波澜不可遏制地蔓延而开——这座古老的殿堂,似乎再无法撑起曾经的壮阔巍峨。
“诸位……该拼尽一搏了!”
殿堂至高处,那位最古老的道皇再次开口,他终于不再安坐于殿堂之内,而是缓缓站起了身。
仅他一动,九千州随之巨动!
沉墨清和苍舜的目光骤凝,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幽界地位最高的道皇,坐拥近百万年的底蕴——几乎接近了他们在古界见到的那位最强大的真仙!
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一界般沉重的威压没顶,重重砸在他们的脊背间。
脚下山河在咆哮,哪怕有结界笼罩,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呜咽,沉墨清毫不犹豫地递出一剑:“这里无法再承受我们战斗的余威。”
苍舜说:“那就——再造一方战场!”
他的掌心高高一抬,又一轮皓月托举而起,巨大到遮蔽了九千州的苍穹,映照在众生头顶。
皎洁无暇的月光之下笼罩一界,刹那间仿佛时间定格,苍舜转首,凝望沉墨清的眼眸,对他挑眉一笑。
“这一战结束,我们去哪里?”
“天高海阔,”沉墨清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剑刃,嗓音轻然,唯苍舜一人听见,“你在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家。”
苍舜:“……”
他的人族又和他说好听的话了。
就算已经听了很多遍,就算这一千多年里每一天都能听到,但他还是喜欢。
“等一切安定下来——”
苍舜凝望沉墨清温沉如玉的眼眸,想要亲吻他的泪痣,却也只是抬手,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庞:“我们就选个风景好的地方,造一个新的小窝。”
他要把他的人族叼进造好的窝里,天天蹭他,和他过两个人的小日子。
曾经,他们游历在青山绿水之间,任微风拂身,穿过萤火虫飞扬的竹林,仰头望见漫天繁星闪烁——但,那已经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似乎只是一个眨眼,他和他的道侣就在外漂泊了千年。那些曾经伴随着星月虫鸣的静谧夜晚,安宁的点点滴滴,都随长河漂往下游,离他们如此遥远。
修长而温暖的手指抵上他的掌心,苍舜看见身边的人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在纷飞的战火里,对他扬眉一笑。
“好。”
那双清丽眼眸中的笑意亦如千年之前,亦如这方故乡里亘古不变的清月。
于是,苍舜的嘴角也微微扬起,眼底映出他的明月,盛满了皎洁的月光。
——两位仙人,五位道皇,被卷入巨大的皓月里,而后,月亮也消失在了九千州上空。
那一天之后,九千州众人等了许久许久……都没再等到仙人。
雕梁画栋的大宅深处, 丹翠染金的屏风后绕出一位华衣女子。
“看了那么久的功课,歇歇吧,尝尝娘刚做的点心。”
临窗桌前, 眼灿若星的少年放下书卷,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精致的花朵糕点, 咬了一大口。
“还是娘做的点心最香了!”
温婉女子目光柔和,轻轻抚摸少年乌发:“多吃点, 不够还有呢。”
书房里的母子温情,锦衣玉食的温馨生活,不过是最日常的一角,随手可得。
沉府乃当地富有一方的大族, 府上独子沉墨清更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三岁启蒙, 六岁便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做出一篇篇惊艳的锦绣文章,到了十七岁更是高中状元, 名动天下。
年轻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 正要看遍京城花,头顶忽有祥云环绕,从彩云间飘下一位剑光缠绕的仙人,直说他有剑仙之姿, 要收他为徒, 引他踏上登天路。
于是,沉家独子含泪拜别母亲,随仙人飘入九重天,又是人间一段佳话。
灵气盎然的山峰顶端, 沉墨清静坐,望见师尊满怀希冀的眼眸:“你有十二道剑道根骨,乃万年不出的奇才,只要勤学苦练,来日必成剑尊之位。今日,为师便将平生所学皆授予你……”
山间不知岁月流转,年轻修士刻苦修炼了数百年,日夜不停,不知疲惫,终于一剑破关,剑气纵横天下!
最年轻的剑尊横空出世,修真界为之震动。此后,剑尊镇魔修,杀尽天下群魔,平定妖界,还得人间清朗太平,苍生皆知剑尊美名。
修真界许久未曾出过仙人,众人皆道年轻剑尊必能登仙——果然,某年某日,剑尊忽然悟道,天空有仙鹤飞扬,钟声悠悠,金光阵阵,从遥远天穹铺下一道灿金大道,剑尊登阶而上,立地成仙。
这一日,人间苍生皆向一处俯身长拜,口呼仙人。
此方天地强盛,飞升无需前往他界,可留于故乡。苍生皆唤仙人之名,请他留下,请他为他们坐镇一界,为他们指引来日道途。
众声之中,白发苍苍的娘亲被搀扶而出,依然仙风道骨的师尊凭剑而立,皆用欣慰的目光望着他,等待他拾仙阶而下,回到这方人间。
仙人驻足,于渺渺高空静静俯视脚下山河。
回首数百年岁月,何其美满,大道通途,从无遗憾。
这个修真界无内忧之乱,也无外敌觊觎,天道公正,法则完整,亲人好友都在身侧,他所眷恋的似乎都不曾离去。
心底有道声音轻轻地和他说,这样不好吗?
无忧无虑,平安喜乐的人生,不好吗?
“……不。”
沉墨清抬起眼眸,这一刹那,沉睡已久的灵魂自他体内苏醒,眸底一片清明,锋锐如出鞘之剑。
“镜花水月,再美满也是虚无。”
“我所拥有的一切,是我历经千难万险最终所得,纵不圆满,也绝不放手。”
“我不会留在这里,还有人在等我。”
话音刚落,他的前方,又有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你等到我了。”
苍舜语调上扬,像是等待已久,迫不及待地向他伸手。
“我就知道,你会选我的。”
他满怀期待地摊开掌心,等待那只修长的手搭上自己指间。
沉墨清平静地望着面前这道他闭上双目也能描摹而出的眉眼,只有四个字:“你不是他。”
四字敲定,霜白与青金交错的剑光瞬起,直冲云霄,没入长空——刹那间,他身处的这方天地如碎裂的镜子,骤然定格!
每一片碎片皆映出年轻剑仙清寒的双目,他一步踏凌高空,水墨染金的长袍肆意翻飞,袍间有大道气韵流转,脚下灿金符阵璀璨灼目,身侧两把长剑飞转,交错的寒芒割裂无边空间。
沉墨清并起双指,遥遥一点——笼罩于他上方的穹顶被瞬间洞穿,裂开巨大的深黑裂缝,裂缝刚出现就要愈合,似乎想将他死死困于这方人间。
然而,沉墨清动作更快,身形已化作一抹凌厉剑光,瞬息便跨过千丈,出现在那个通往外界的缺口前——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猛然从缺口外探进,按住两侧裂缝,手背筋骨暴起,徒手将正要合拢的缺口撕开数丈宽度!
沉墨清身形不停,直接冲入缺口之外,迎上一道宽阔的胸膛,也嗅到了冰冷的血腥味。
那双撕开裂缝的手反向一收,一手环过他的腰间,一手按住他的脊背,将他紧紧拥在怀中。苍舜低头,脸庞无声地埋进他的乌发之间,深深嗅闻他的气息。
沉墨清抬起双臂,指间穿过苍舜散落的乌黑长发,说:“我在这里。”
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裹了他,他无声地将额头抵上苍舜脸庞,轻轻磨蹭了一下,而后,被他的大妖抱得更紧了。
他们只是短暂地分别了一会。
那时,他们还在与幽界最古老的道皇交手,一场战斗持续了整整数年,无论是他和苍舜,亦或那位道皇,都身负重伤,付出了极大代价。
他们的战场从九千州转移到幽界的虚空,又来到界壁,穿梭两界之间,横跨了难以计量的距离——最后,幽界那位最强大的道皇念出了自己的真名,幽冥。
他的真名似乎蕴含某种禁忌法则,二字一出,这位古老道皇的气息肉眼可见的衰竭——献祭了自身一半的精血,召唤出一朵仿若从幽冥中诞生的花。
幽绿之花绽放于名为“幽冥”的道皇头顶,见到花开的一刹那,苍舜和沉墨清皆坠入了一场幻境里。
他们以真身入幻境,忘却前尘,亲历了一场红尘人间——如果继续沉沦下去,他们会彻底迷失自我,再也想不起自己是谁,最后,永远地长眠于此。
纵然是飞升境,亦难挣脱那朵幽冥之花的幻境,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此刻,将自己的人族重新拥在怀中,苍舜一声不吭,只是在沉墨清身上嗅来嗅去,像是在确认自己领地的妖兽,又将下颌压在他的肩上,和他脸庞贴着脸庞,一下一下磨蹭。
黏糊糊的毛茸茸。
沉墨清心底仿佛化开了一块浅冰,水流微柔地流淌。他轻轻环抱住他的大妖,也无声地磨蹭着他的脸庞。
曾经,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古界,他们也有很多次像现在这样——因为长久的战斗而失血过多,浑身冰凉,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
无需言语,只是这样安静地相贴,就足以让他们一点一点重新积攒起力量。
他的大妖将他抱得很紧,不停地蹭他,像是一只钻进了他怀里的大猫,在他身上拱来拱去。
沉墨清的嗓音温柔:“你见到了什么?”
“……那个幻境里,我诞生在一个庞大的妖族世家,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成年之路,并不孤单。”
苍舜偏过头,亲吻他的人族额角,眷恋地用嘴唇磨蹭他眼尾的泪痣。
“顺遂成年后,我一直修炼,再登上妖皇之位,离飞升也只是一步之遥。”
“但,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心底空落落的,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当我彻底踏入飞升后,我终于想了起来。”
他少了一个最重要的,绝不能割舍的人。
他的道侣,他的月亮。
沉墨清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也是。”
哪怕拥有了一世幸福的年少时光,但他总觉得,心脏多了一处空缺。
他以为苦读功课,就能找到答案,但是没有。之后他又拼尽一切地修炼,想要填补心底的那份空缺——结果也不能。
现在,他知道,只要和他的大妖在一起,他的心就是完整的。
听出了沉墨清的未尽之语,苍舜一下抬头,眼睛亮亮地与他相对,又亲昵地抵住他的额角,一刻也不想离开那温热的肌肤。
他们身后,无法合拢的裂缝迅速向外扩张,将底下的人间一吞而没,瞬间,二人所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无边的幽深晦暗。
重归现世,幻象不再,沉墨清看见了面前那张俊美脸庞间鲜红的伤口,尚未痊愈,还在缓缓合拢,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苍舜全身,看不见的血液浸透了那身玄金衣袍。
苍舜同样望着他的人族,白衣染血,从皎洁的月亮变成了斑驳的血月,一道道血痕倒映在那双赤红的眼眸里,让他的眸底凝结出最苍冷的寒冰。
能够撕开仙人体魄的伤口无法轻易愈合,但,他们的战斗还未结束,无论是谁都不会停下脚步。
苍舜漠然转首,他们不远处,一道身影静静漂浮在黑暗里。
幽冥,这位幽界最古老的道皇盘膝而坐,头顶一朵不断绽放的幽绿之花,玄妙的气息萦绕花瓣之间,令它在诞生后凋零、凋零后又随之新生。
然而,随着沉墨清和苍舜的再次出现,那朵原本完整的幽绿之花直接抖落了一半的花瓣,再也无法重新绽放。
幽冥缓缓睁眼,脸庞苍白如纸,眸底一片幽深。
他张开五指,头顶的幽绿之花飘入掌心,慢慢合拢,失去了一半花瓣,就连原本萦绕的大道气息也随之消隐了七成,变成一朵萎靡之花。
七生七世寂灭花,昔日他成就道皇之位时炼就的幽界至宝,每次召唤,皆要付出一半精血的代价。
但,花开之时,见证花开者将历尽七生七世,最终寂灭于虚幻红尘,一身修为,皆为养料。
曾经,他以此花抹杀了前任道皇之首、他的恩师、那位比他还古老的存在。
然而此刻,此花再现,仅仅一世,他面前的两个大敌就挣脱了轮回。
“棋差一招,想不到差在此处……”
幽冥缓缓叹息,每一字落下,便引得此方天地震颤。
沉墨清踏前一步,衣摆飘摇,声音清泠:“只赏一花未免太过单调,我有一莲,邀道皇同观。”
他的眉心亮起炽烈雪光,一朵晶莹浩瀚的无暇白莲降临于幽冥身前,璀璨纯澈的光芒撕穿了茫茫黑暗,照亮长夜。
往生涅槃大道莲!
莲花之上,青衫飘飘,仙人虚影重现世间!
幽冥仰首,眼眸泛起了轻微的涟漪:“是你……”
“果然,你也不甘沉寂于世,留下了种种后手,就如我幽界诸位道皇,为了从末法中寻求生机,也要如凡人般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