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沉墨清依然无法看透苍舜的修为——并非他们之间差距过大,而是这只妖皇的特殊血脉本就可以隔绝一切外界窥探。
苍舜俯瞰面前的人族,周身雷霆缓缓收敛,微微俯首,从那双乌沉清淡的眼眸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英武不凡的倒影。
再凑近一点。
沉墨清被毛茸茸糊了一脸。
这只大妖皇姿态优雅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粗长的尾巴微微环绕住他纤瘦的脊背。
【外界无法察觉本尊的气息】
低沉悦耳的男声,宛若上等的筝弦微微拨动。
沉墨清原本想摸摸那毛茸茸的头顶,思索一下,似乎对于这只变大的妖皇来说不太体面,便收了回去。
苍舜盯住他的掌心。
一声不吭地盯着。
缓缓凑近,微微埋下毛绒脑袋。
沉墨清闭目凝神,开始炼符。
苍舜:“……”
所有炼符材料漂浮于空,盘旋在沉墨清身边,他的眉目沉凝无澜,浅淡的光晕镀身,宛若一尊无喜无怒的神祇。
苍舜缓缓趴俯在他身边,脊背似连绵起伏的雄伟山峦,银白的长尾一勾,环过年轻人族,犹如隔开群山边的湖泊,将那汪美丽的清湖私自藏入山峦之间。
两份材料,两次机会。
沉墨清心神凝聚,缓缓睁眼,以神识为笔,于空中一笔一划,勾勒下符文。
他的每一笔,都蕴含着重山般的沉重滞涩。
一笔落定,立刻有光华自笔迹间亮起,仿佛天上星辰接连坠落于此。
苍舜察觉到了极具攀升的灵气,那是符箓将成的气息。
……果然,这个人族被那些烂人欺负到修为尽废前,是个厉害的符修。
苍舜一爪子按在沉墨清垂地的衣袍间,顺着褶皱抚平,又揉成一团,搓来搓去。
就说炼符没什么用,不如练剑,被人欺负还能打回去。
……也不如做他们妖族,那样就能待在妖界了。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沉墨清,漫不经心地划过许多想法,下一秒,那双赤红妖瞳陡然一厉。
年轻人族身形微晃,薄唇逸出鲜红血迹,乌发散落,划过苍白而冷汗泠泠的侧脸。
原本将成的符文顷刻溃散,反噬加身,炼气巅峰,转眼跌落中阶!
——炼符强制失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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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受反噬,灵力溃乱,沉墨清正要再度调息,身体已被巨大的阴影覆没。
一大团蓬松的毛绒包裹住了他,雪白浓密的毛发带着烘然热意,完全压住他的视野,侵占了他的气息。他余光瞥见一处绒毛也沾染上了鲜血,抬手想轻轻推开,反而被更多绒毛包裹起来。
妖皇庞大的身躯压下,宛若坍塌的山峦,将削瘦的人族修士完全囚在身下,让他的胸膛被迫与妖兽裹着厚实皮毛的腹部紧贴,如缎的青丝散落在厚毯般的雪白皮毛间,更显得那双埋入皮毛的修长十指薄白如玉。
这一幕,像极了强悍的大妖捕获了体型差明显的猎物,正要进食。
然而,苍舜只是垂首,下颌缓缓压在沉墨清发间,收敛的利爪轻轻按上他的小腹,注入滚烫的热意,为他渡去灵力。
沉墨清微微后倾,以双臂支撑住身躯,避免自己倒在地上,半张脸庞被迫完全贴上妖兽滚烫的胸腔,听到了那雷鸣般沉重的心跳。
强大的灵力源源不断汇入丹田,沿着新生的灵脉游走向四肢——但那灵力太过滚烫,仿佛全身被一股又一股热意浇筑,他的十指微微收紧,不由自主地攥住妖兽雪白的毛发。
似乎……传送灵力并不需要这样的方式,还是说这是五千年前,上古妖族输送灵力的习惯。
沉墨清微仰下颌,几缕墨发柔软划过白皙侧脸:“我自己也可以调息。”
压在发间的毛绒头颅没有动,如山的阴影里,落下一声不轻不淡的“嗷”。
【本尊灵力多得花不完,不要你管】
沉墨清:这次不是咪咪叫了。
不过是输送灵力,又不是被万剑穿胸,并不难以忍耐。
他安静地闭目调息,混乱的灵气很快又复平稳。
“可以了。”
苍舜不语,缓缓抬起下颌,低头看看闭目的年轻人族。
脸色苍白,削薄而漂亮的唇边犹染血。
沉墨清正要睁眼,那团巨大的毛茸茸忽然贴近,在他脸上一通乱蹭,把他嘴角的血也给蹭掉了。
被糊了一脸毛的沉墨清:“……”
沉墨清指指原本洁净无瑕,现在却沾着几块血污的绒毛:“脏了。”
苍舜理所当然地“嗷”一声。
【你给我洗】
沉墨清:“好。”
他的声音温煦悦耳,苍舜反而不吭声了。
一声不吭地趴在他旁边,睁着赤若流火的妖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像只守护着家园的大狗狗。
沉墨清的神识沉入灵海,在灵海之内,睁开一双泠然眼眸。
方才炼符是一次毫无征兆的强制失败,被一道强大外力强行打断。
——枯木回春令。
那道数万年前的仙人所造之符令高悬于天,似仙人缓缓睁开的眼眸,无情低语:人生苦痛,何必挣扎。
逆天而行,必无善终。
三年前,年轻的剑修于暗室之内滴血为烛,炼出遗失万年的仙人之符令。
三年后,新生的符修独立天堑之下,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竖起一根手指。
“我偏不。”
神识直接在灵海内盘坐,一滴精血,自心间浮出。
客房内,苍舜一瞬绷紧了身躯,不可置信地看着年轻修士眉心之间溢出一点鲜红,犹如点染的朱砂痣。
那点朱砂,遥遥与半空再次成形的透明符箓相连。
“嗷呜!”
【你要气死我吗!】
以心血入符,以魂灵炼符,最为激进的邪道之法,一旦失败,就是神魂俱灭!
这一刻,苍舜好像才真正认清这个年轻修士,那张始终淡然从容的皮囊之下,藏着一把锋锐无挡,哪怕将自己割得鲜血淋漓也不愿入鞘的无鞘之剑!
灵符之内,沉墨清眉目轻阖,无惧亦无畏,如逆水行舟之人,迎千层激浪而上。
符修一道,与剑修殊途同归,练剑炼符,炼几炼物,炼身炼心,炼天炼地——
与己争,与天争!
他偏要争个高低,直至登临大道,天阶踏尽仇敌骨!
心血为笔,神魂为墨,以己身血肉,连跨两境,强炼符箓!
璀璨的金芒自暗室内亮起,如月高升,星辰自隐。
三品护灵符——成!
夜幕中的千玄阁,白发女子凭栏而立,旁边的黄裙少女忽然面朝一个方向,满脸愕然:“好强大的灵气!”
白玥的手指一下攥紧栏杆:“十成品相……”
“唯有十成品相的三品符箓,才会有如此澎湃的灵气!”
她高高仰起头颅,月光尽洒脸庞,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师父,您看到了吗?前人虽寂,又有后来人。”
马车里,柳钰静坐,双手落在膝边。
“钰儿,东西已送到。”
车外传来沉稳的老妪声音,柳钰挺起的肩膀松了下来:“那就好,希望江兄……不要怪罪柳家。”
车外之人安静地架起马车,走到无人之地才再次开口:“家主只许诺一件宝物作为你的成年礼,换了那百年灵竹节,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柳钰笑了笑,捏起一块糕点。
马车忽然一晃,他听见周姨惊讶的声音:“好滂湃的灵气波动!是何人在炼宝?”
这一夜,青竹城半个城的修士都察觉到了一股浩瀚的灵气奔涌而出,似大江起潮,汹涌奔流,城墙所刻的古老符文甚至与之发生共鸣,一颗一颗相继点亮,铺就满夜繁星。
这样的一幕只发生在两百年前,一位金丹符修逆天而行,炼出五品符箓——而后,那位惊才绝艳的符修不知是何原因,迅速陨落。
此夜,当年一幕再度复刻,所有见到的修士皆知,又一位符道天才横空而出!
“何方道友在此炼符?”
夜空之下,一个玄金大氅的中年男人踩在客栈屋檐之上,背负双手,浑身修为一扫而开。
金丹中期。
柳家家主,柳傲。
“可否出来一见?”
又有一女子出现在他面前,白发随风微扬:“柳家主,许久不见,气色不太好啊。”
一夜之间,青竹城两大金丹强者碰头。
“柳家主以为能炼出三品符箓的是何人?”白玥轻笑,“那位道友现在不想被人打扰,柳家主还是回去吧。”
柳傲并不理她,只冷声道:“请道友现身一叙。”
炼出三品符箓,就算是金丹修士消耗必然也极大。先前杀他柳家家奴,挫他柳家脸面,蛰伏至今,正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无论如何,今日他必要那胆大妄为到竟敢得罪柳家的贼子付出代价。
月下的客栈寂静无声,柳傲冷哼一声,抬步一迈——
白玥袍袖翻飞,数道符箓已铺就天罗地网,将夜色割裂为两幕。
柳傲冷笑:“怎么,白掌事也想见一见我柳家的家传法宝?”
白玥哈哈一笑:“有何不可?”
柳傲阴霾的眼珠盯视她数秒,声音幽冷:“既然白掌事执意挡路,今夜就算了!”
他拂袖而去。
白玥手腕翻转,缓缓收回符箓,忽见柳傲身形于半空急转,一柄巴掌大小的利剑从袖口.射出,眨眼间已擦过她的身躯,撞向客栈!
脸都不要了!
白玥大骂,再丢出一道符箓——
忽有排山倒海般的威势从客栈内横扫而出,利剑和符箓顷刻碎裂,柳傲被震退数丈,撞上城墙,呕出一大口血。
肃杀锋锐的嗓音直接在二人脑海内响起,深不可测的威压之下,在场的两个金丹修士皆无法抬头,甚至连站立都困难。
“前辈恕罪!”
柳傲早已面如土色,不断呕出的鲜血很快浸湿大氅,打颤的双手抱拳:“晚辈这就退去!”
数息之间,这位柳家家主已踉跄飞出视野之外。
白玥:“……”
还有高手?
她低头看看又恢复安静的客栈,方才那位前辈的声音十分陌生,仔细一想,江逾身边似乎只有……
她默默盘腿坐下,从袖子里抖出一包好徒弟孝敬的瓜子,就着月色磕了起来。
客房内,苍舜冷冷地眯起眼眸,利爪没入客栈地面,划开深深裂痕。
难怪他一定要三品护灵符,这根本不是正常修士突破筑基该有的难度!
那双猩红妖瞳深深地凝视一道染血身影——年轻人族闭目端坐,金色符箓悬于上空,衣袍下的削瘦身躯微微颤抖,鲜血不断渗出,仿若盛满液体而寸寸破碎的美丽白瓷,很快便将他浸润为血人。
这一幕,在周国北境,苍舜曾见过无数次。
每一次,都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眼里。
灵海之内,沉墨清的神识正在攀登一座不见顶的高山。
他乌沉如墨的双眸布满璀璨金色的符文,玄金映影,宛若斜阳洒金的墨湖,无波无澜。
每踏出一步,便是尖锐刀山,烈火浇油,不断煎烤神识。
“清儿。”
一道沙哑却温婉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娘做了桂花糕,今日早点回来啊。”
“功课温习完了?再去把昨天的道论抄写十篇。”又是一悠长腔调的男声。
“小清,来,这月的工钱提前支给你,拿去给你娘看病吧。”女子笑声利落。
故人身影幢幢,似有怀念,唤他回首。
沉墨清没有回头,亦未停步。
他不断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直至眸中符文尽数崩碎,神识也寸寸皲裂,布满蛛网裂纹。
修真者最重神识,哪怕神识轻度受损,也比身躯受千刀万剐还痛。
然而此刻,沉墨清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此痛,又何抵家人尽丧于眼前,万剑穿心之痛。
他向前,重重踏出最后一步——
踏天阶,登天堑!
滔天骇浪一掀而起,灵气化作呼啸的暴雨狂澜,扫荡整个灵海。
雨过天晴,年轻修士独立山巅,衣摆飘摇,登高临下,一览来时路。
轻舟已过万重山。
——已是筑基中期!
下一秒,又有新的天堑拔地而起,比之前更加高拔,更加遥不可及。
沉墨清原本踩在脚下的山巅变成了渺小的山底,站在此处,根本无法窥见新的山顶。
沉墨清平静仰首,与那道依然高悬灵海之上的枯木回春令对望。
这道符令虽然被他复刻,却威能过大,并不完全受他所控。
这次炼符是意外,之后,他会更加留心。
他原地盘坐,皲裂的神识缓缓修复,这又是一场煎熬的过程,如同剥皮之后重填肌骨,但他始终面无表情。
不知过去多久,那双清沉的眼眸睁开。
他的面前,一根细小的红色枝木悄然长出,顶端分叉开数道细细的枝杈,遥遥与枯木回春令相对。
——这是属于他的,新生的符道根骨。
共有八道。
沉墨清心念微动。
或许是因为符道同源,新生的根骨居然受枯木回春令庇护,玉百留下的剑气无法将之摧毁。
等他完全掌握枯木回春令,也许能借此彻底洗涤玉百剑气。
退出灵海之前,沉墨清再望了眼那道天堑。
下次再越天堑,便是登阶为金丹。
他的意识回归现世,对上一双近在咫尺,宛若晚霞流火的赤色眼眸。
一大团毛茸茸紧紧地贴着他,像是强行黏住他的皮毛大氅,一点风都漏不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只妖皇好像……怨气冲天的样子。
沉墨清抬手抚平炸炸的绒毛:“我没事。”
以他方才的状态,苍舜会担心自身受到契约牵连也无可厚非。
不知道这只妖皇暗中给他记下多少笔账,等契约解开之时……他们必有一战。
苍舜看着面前这个披着一身血衣,青丝落在腰侧,姿容绝丽,身姿清绝的年轻男子,不知怎么的,满腔怒火又倏忽消散了大半。
……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看着这个人族又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会那么生气。
妖皇不吭声了,气呼呼地拱他,在他身边挤来挤去。
挤了一会,又变回一只圆滚滚的小毛绒球,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依然炸着毛毛,一下一下轻撞沉墨清。
沉墨清:还在记仇。
无所谓,债多不压身。
他起身,余光瞥过镜子。
隐匿符失效,现在是他原本的容貌和身形。
他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单手抱起雪白小兽,褪下身上的血衣。
外衫滑落,露出高挑颀长的身躯,中衣半解,衣襟下肩颈到胸膛莹白一片,精炼分明的肌肉线条覆于匀称骨架,一捧绸缎般的乌发勾连在胸膛前,沿着沟壑蜿蜒而下,没入那片羊脂玉般莹白而紧窄的腰腹。
苍舜就这样撞进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一幕。
“我喊他们送水,要一同沐浴吗?”沉墨清坦然地以原本的面容对他说。
没有反应。
他垂眼,手臂上的雪白小兽呆成了一只木木的球。
提溜起来,晃一晃。
不知为什么,以往一被提溜起来就开始大声“咪咪呜呜”的妖皇,这次居然在半空中慢悠悠晃了三下,才伸出爪子一把扒住沉墨清的手腕。
沉墨清就看着这只雪白小兽一声不吭地爬回他的手臂上,扭过身去,绒毛抖抖,发出小小的“咪咪”声。
【现在的人族,怎么,怎么如此……】
嘀嘀咕咕的小毛绒球。
也没炸毛,雪白绒毛软趴趴垂着,自己和自己小声蛐蛐。
沉墨清:“洗吗?”
【……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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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墨清最后还是没有带着那只小毛绒球洗浴。
他偶然瞥见窗外夜色,离天亮不到一个时辰,便不打算耽误时间,念了道清身咒,微光一闪,他和苍舜都干净了。
再拿出之前炼制的隐匿符,改变容貌身形,回到床畔,再度开始修炼。
被留在桌子上的苍舜:“……”
雪白小兽又开始挠桌子了。
沉墨清起身过去,将这只妖皇抱起,再回到床边——这次没有把尊贵的妖皇陛下丢到冷冰冰的枕头上,而是放在了自己膝间。
圆滚滚的雪白小兽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腿上,揣起两只小爪子,压在胸口下面。
有点困。
今日损耗的力量还没恢复。
这只小毛绒球慢吞吞在沉墨清膝间蠕动了一小段,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落在头顶。
漂亮的指节微微曲起,恰到好处的力度,一下一下抚摸着他。
苍舜微微眯起妖瞳。
很快,一只软乎乎的小毛绒球窝在沉墨清膝间,毛茸茸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