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思归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这番失态,通过这一番言语,他算是敲打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这个看似忠厚的老实人,对月薄之的在意,早已超出了尊卑之别。
他们之间的关系,断不是一个尊者和一个栽树弟子。
而是……
云思归嘴角一勾,已有了明确的判断。
云思归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这孩子,终究还是继承了月罗浮那份痴愚?
那份对世间温情近乎可笑的执念?
云思归记得,幼时的月薄之曾真心实意地仰望过他,眼中盛满纯粹的孺慕。
正如他后来同样清楚地察觉到,历经江湖磨砺后的月薄之,眼中对他筑起的戒备。
云思归对此并不惋惜,也不感到难过,因为月薄之戒备自己,可戒备得太对了——可惜,终归是有些晚了。
看着渐渐变得冰冷孤独的月薄之,云思归甚至感到欣慰。
这才像个真正的剑修。
他想:若月罗浮在天有灵,看见自己的孩子长成这样……
想必,也会感到欣慰吧?
反正云思归是很满意的。
这样的孩子正好。
强大,锋利,水火不侵,像一柄被精心淬炼的剑。
云思归的嘴角还噙着满意的弧度,却在看清铁横秋那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时骤然僵冷。
他盯着铁横秋那双盛满热忱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愚蠢,像一团火,竟然真的能将月薄之这把冷剑烧得发红、发软。
“你也配?”
云思归在心内默默诅咒着铁横秋。
忽然,一个念头如毒蛇般窜上心头——
如果让铁横秋的血,溅上这把烧热的剑,会不会重新冷下来?
就像淬火那样……以最炽热的血,炼出最冰冷的刃。
他几乎要为此笑出声了。
多有趣的试剑之法啊,就像当年用月罗浮的命,来验证自己的道心一样。
他满意地朝自己点点头:我莫非真是一个天才!
云思归将药秤轻轻搁回原处,指尖在秤杆上停留了一瞬。
他抬眼的刹那,眸中阴鸷尽数化开,竟漾出三月春水般的温柔。
他笑吟吟地将雪魄汤的药方一份份包起来,其中细致,宛如临行密密缝的老母亲。
铁横秋眉头一皱,忽然抓住一个疑点:“宗主,依你所言,月薄之和疆万寿有血海深仇,何以我从未听说过?”
云思归闻言失笑道:“难道你是什么三界万事通?事事都能听说?”
铁横秋一噎:那倒不是。
可转念一想,他可是阅遍江湖话本、熟读各种狗血故事的元婴读者!
若真有这等灭门惨案、血海深仇,那些写书人岂会放过如此绝佳的素材?
怕是早就编排出《蝎子夫人泣血记》、《剑魔灭门录》或《月尊的剑砍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之类的畅销话本了。
铁横秋便讪讪道:“我只是想着,倘若真有这般恩怨情仇,坊间怎会连一本添油加醋的演义都没有?”
“原本是有的,还不少。”云思归指尖轻轻摩挲着药包边缘,轻笑一声,“可惜,写这些故事的人,都被疆万寿杀干净了。”
铁横秋脸色一白,心中却又浮起另一个疑问:“疆万寿连旁人说这段故事都不许,怎么却从未听说过他找月尊寻仇?”
“他们是切磋过的。”云思归说,“但每次疆万寿都败了。”
“啊……”铁横秋张了张嘴,那句“为何江湖上从未流传过这等惊天对决”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还用问吗?
既然写灭门故事都被杀了,谁还敢记录疆万寿的败绩?
“如此说来,那些将疆万寿写得凶神恶煞的话本怎么还能流传于世?”铁横秋好奇道,“他是怎么容得下的?”
他还记得,魔将疆万寿是话本常驻反派,路过的狗都要踢一脚,是非常凶残的角色。
云思归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唇角微扬:“确实,他可谓是坊间穷凶极恶的典范。早年间那些写他屠戮四方的故事越发千篇一律。直到某日,有个书生别出心裁,写他在血洗某家满门后,临出门时瞧见一条过路的野狗,抬脚便踹,竟是用那畜生来蹭净靴底的血渍。”
铁横秋一怔:“这桥段如今可是话本标配。”
因此,他甚至被戏称为“踹狗魔将”,和“咬狗魔将”古玄莫以及“【】狗魔将”霁难逢齐名。
“嗯,可能是因为第一个这么写的人被他找上门来……”云思归笑道,“打赏了一百金。”
“打赏了?”铁横秋震惊。
云思归笑道:“疆万寿很喜欢别人写他大杀四方的故事。”
铁横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那些话本里把疆万寿写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都没关系,唯独不能写他……以及他的家人吃败仗?”
“正是如此。”云思归颔首。
铁横秋蹙眉:“可是,我来云隐宗也有百年,怎么从未见过疆万寿上门讨教?”
“这个么,”云思归笑笑,“薄之因病隐居后,他就不来讨教了,说是怕胜之不武。”
铁横秋好笑道:“那他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不觉得胜之不武了?”
云思归神秘一笑,却岔开了话题:“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哦,对了……我发现你很脸熟。”
这突兀的转折让铁横秋一时愕然:“我……脸熟?”
“是啊,第一次见你就觉得面善。”云思归继续包着药材,语气轻描淡写,“我们从前见过吗?”
铁横秋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爬,但面上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弟子不太明白宗主的意思……”
云思归笑着问:“我是说,在你来云隐宗拜师之前,我们见过吗?”
铁横秋只觉后颈一凉,仿佛有冰水顺着脊背滑下。
他们之前见过吗?
当然,在神树山庄。
那时他还是个瘦小的杂役,正握着扫帚清扫落花。一抬头,便见一袭白衣的云思归踏着满地碎琼乱玉而来,衣袂翩然如谪仙临世。
那时的云思归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目不斜视地穿过庭院,走向当时已有身孕的月罗浮。
此时此刻,云思归却十分专注地看着这个长成大人的铁横秋。
含笑的目光却如利刃,一寸寸剖开他精心伪装的皮囊,直刺向那个藏在岁月深处的、战战兢兢的扫地少年。
铁横秋敢上云隐宗拜师,就是笃信云思归不会认出自己。
毕竟,当时云思归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连眼角余光都欠奉。加之,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而且那时候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小孩儿,而现在的他却是一个挺拔健朗的剑修,差距也太大了。
云思归根本不会认出自己。
而且,从种种迹象看来,云思归待自己并无特殊,应当是不认得的。
铁横秋下意识就想否认说“不曾见过”,但在云思归含笑的眼神里,嘴巴突然闭上了。
……不能否认。
来云隐宗都一百年了,云思归从来没提出过这个疑问。
偏偏在他与月薄之往来渐密时,这位宗主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初见时便觉熟悉”,不过是云思归随口编的幌子。真相恐怕是,自己近来与月薄之走得太近,引得这位宗主起了疑心,暗中查探了他的底细。
以云隐宗宗主的身份地位,要查出他曾是被卖入过神树山庄的凡人,应该不难……
“宗主明鉴。”铁横秋沉吟一会儿,决然答道,“弟子当年在神树山庄其实曾和宗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我以为宗主当年并未留心于我,才一直未敢提起当时的缘分。”
“是么?”云思归笑了,“怎么会不留心呢?罗浮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身边的人,我都会留心的。你就是当年侍奉过罗浮的那个小孩儿,对吗?”
“宗主明察秋毫。只是我与仙子那段缘分实在浅薄。不过伺候过一头半个月,她便离开了神树山庄。”铁横秋能明白,月罗浮是一个敏感话题,便立即岔开道,“当年弟子远远望见宗主风姿,便已惊为天人。罗浮仙子更是时常对弟子说,云隐宗宗主乃当世无双的人物!”
听到什么惊为天人之类的谄媚,云思归居然也愣了一下,露出微笑,仿佛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马屁给拍舒服了。
铁横秋见状,赶紧乘胜追击,声音愈发诚恳:“那时我不过远远望见宗主一眼,便为您的绝世风姿所倾倒!弟子心生仰慕,待侥幸开窍后,便一心只想拜入云隐宗门下,不想真的有此机缘……”
云思归看着铁横秋,仿佛在很认真地听着。
铁横秋便孜孜不倦,马屁信手拈来,又深深一拜,仿佛恨不得将满腔敬仰之情尽数倾泻而出:“这些年来,弟子日日勤修苦练,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能得宗主一句夸赞啊!宗主宽厚仁德,竟连弟子这等微末之人也曾留意,实在令弟子感佩至极!一想到我能成为您的弟子……”
眼看着铁横秋越说越澎湃,越说越激昂,这马屁拍得要忘情了要发狠了要响彻云霄了,云思归忙摆摆手:“够了够了。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
铁横秋这才像是终于得到了认可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嘴不再言语,但眼中仍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一瞬不瞬地望着云思归。
云思归见状,唇角微勾,语气随意地补了一句:“其实罗浮也常常提起你,说你不错。”
这下轮到铁横秋愕然,并且微妙地开始思考这是真是假,值不值得高兴。
云思归又温和地说道:“她说见你资质平平却心性坚韧,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不仅破例为你开窍,还把《插梅诀》传授于你了……”
铁横秋悚然一惊,背脊冷汗潸然。
“有这么一回事吗?”云思归微笑着看着铁横秋。
药室内一时寂静。
铁横秋脑后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月罗浮连这也告诉了云思归?
然而,铁横秋咬了咬牙:不,不会的!
月罗浮既然肯为我遮掩桉桉之死,自然也会为我保守灵骨秘密。
她分明知道《插梅诀》是不祥之物,就算再信任云思归,也未必会轻易透露。
退一万步说,如果月罗浮真的告诉了云思归这件事,那么,以云思归的性情,他在知道《插梅诀》在一个弱小少年手里,哪儿能放过?
对,云思归根本不知道我有《插梅诀》。
若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等栖棘秘境开放了,才从月薄之手里夺落月玉珏?
那不是舍近求远吗?
不抢小孩儿,去抢月薄之?那是什么神经病啊。
铁横秋眼底暗芒一闪而逝。
——云思归在诈他!
心念电转间,铁横秋已然镇定自若。
他从容抬首,唇角扬起一抹人畜无害的浅笑,正要说一番动听的借口。
只是,话音未启,云思归的指尖却已抵住他的大椎要穴。
一滴冷汗从铁横秋额前滑落……
没有人比铁横秋更明白,云思归这一手……
是插梅诀的起手式。
指尖再按下一寸,就能把他的剑骨拔出。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连呼吸都凝滞了。
云思归那看似随意的一指,此刻却如利刃悬顶,让他浑身寒毛倒竖!
铁横秋知道自己这一身剑骨得来得是多么的卑劣,却又是多么的艰难。
他逆天改命,剥夺他人灵骨强壮自身。
他并不以此为耻,也却不以此为荣。
他对这一身剑骨……更多的是……
像打小挨饿的他,对一饭一食那般的珍惜。
而此刻,云思归把指尖放到了他的灵骨上。
无异于是把手伸进恶狗叼肉的牙齿里。
没有哪一只恶犬不会为此露出森森獠牙!
铁横秋正欲暴起反击的刹那——
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念头。
以云思归的修为,若真要施展插梅诀夺他灵骨,他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此刻这人却慢条斯理地将手指搭在他命门之上……
是试探!
铁横秋顿时了然:云思归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对自己动手的。
月薄之还在外头呢。
这还是在试探他会不会《插梅诀》。
只有研习过《插梅诀》的人,才会知道这个起手式意味着什么。
想通这一点,铁横秋汗毛倒竖:……是试探!
云思归是试探他,试探他懂不懂这个起手式。如果他表现得十分惊恐,甚至奋起反抗,那肯定就是懂《插梅诀》之人。
铁横秋生生压住体内翻涌的杀意,身形如麦穗般弯了下去,摆出他最擅长的驯服姿态。
眼睫轻颤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茫然和惊惶。
这戏,他演得炉火纯青。
惊惧这一点不能假装没有,因为一开始大椎被触碰的时候,他条件反射的冷汗直冒,这是骗不过去的。
此刻,铁横秋甚至加重了这种恐惧的演绎,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云思归指尖在他颈骨上轻轻一叩,似笑非笑:“你在害怕什么?抖成这样?”
仿佛在质问:你难道知道这是插梅诀么?
铁横秋颤着嗓音回答:“这宗主、宗主说笑了!……任谁被化神修士的指头抵着要害,都得腿软……”
“那倒是有理。”云思归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把指尖收回,“我是看看你的反应罢了,怎么都是元婴修士了,还是木头一般。”
铁横秋慌忙拭汗,将“水货元婴”的窝囊演得淋漓尽致:“别人不清楚便罢了,宗主是最明白,我的元婴雷劫是靠几位大宗师的庇护才侥幸过去的。若非有这样的机缘,我怕是当场就被劈得金丹尽碎了。”
“我也想起来了。”云思归似回忆起当时。
在神树山庄,铁横秋被三个宗主围攻,又刚巧碰着了晋升雷劫,眼看着就得陨落当场。
却是月薄之从天而降,胁迫着让那三个宗主为铁横秋护法,铁横秋得以毫发无损地顺利晋升。
想起这个,云思归屈指轻叩眉心:原来从那么久之前开始就有苗头了。
我只当薄之是有心折辱那几个老东西,现在看来,是存心替这条野狗撑腰啊。
云思归越发不满,用那种怒瞪“啃了我家水灵灵大白菜的死狗”的眼神瞥了铁横秋一眼。
铁横秋对这般轻蔑既敏感,又麻木,总之是习以为常。
此刻只是顺从地低垂眼帘,心底却泛起一丝异样:从前云宗主不过视我如草芥,如今这眼神里……怎的多了几分欲除之而后快的意味?
然而,云思归很快把这种情绪掩饰了过去。
他笑了笑,仍旧是一个和蔼的宗主。
他把捆好的药包都给了铁横秋,声音和煦如春风拂柳:“晋升之法虽有取巧,但元婴终究是元婴。放在二三流门派,已够资格开山立派了。既知根基不稳,就更该勤修不辍,别辜负了薄之对你的期望。”
铁横秋恭敬地把药包收下,又道:“多谢宗主的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去吧。”云思归笑道,“你跟我进来了这么许久,薄之怕是等急了。”
铁横秋总觉得云思归这话里含着别的意思,却揣度不出来,只好仍摆着一副傻憨样子,连连称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云思归身后。
暗门轻启,却见月薄之正慵懒倚在圈椅里,指尖闲闲拨弄着茶盖,哪有半分等急了的模样。
云思归又跟一个慈爱长辈似的,跟月薄之嘱咐了许多话。
而月薄之也十足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儿似的,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嗯啊应两声,眼神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云思归只好叹气摇摇头,对铁横秋说:“横秋啊,你可要好生伺候着你家月尊。”
“弟子明白。”铁横秋躬身应道,腰弯得恰到好处,“定当尽心侍奉月尊,不敢懈怠分毫。”
云思归点点头,又叮嘱了一番,才把二人放走了。
告别了云思归,月薄之和铁横秋便径自御剑下山,也不必跟任何人说一句。
山风拂过衣袂,铁横秋忽然想起夜知闻,轻声道:“不知吱喳如今怎样了……”
月薄之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为飞禽,遨游天地,也是常事。偏就你总爱操心。”
铁横秋挠挠头,也觉得自己有点爱操心了:“对啊,身为飞鸟,自然是爱自由的,是我不对了。”
“既放心不下……不如打个笼子养着他好了。”月薄之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铁横秋闻言一怔,急忙摆手:“这哪儿行。”
月薄之轻哼一声。
铁横秋听到这淡淡的哼唧声,就知道这位祖宗又有哪里不痛快了。
他想不明白,就以为自己刚刚的反驳太急,惹到了这位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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