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当月薄之不在时,夜知闻总会适时出现,吱吱喳喳地凑过来陪他解闷。可若问起“月薄之去了哪儿”,夜知闻便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就是有事儿”。再追问细节,夜知闻就一脸茫然,倒不是存心隐瞒,纯粹是这小脑瓜儿里压根没装下过这些事。
不过,真正月薄之在眼前的时候,铁横秋也不敢多问。
好比现在。
铁横秋只是抿了抿唇,将翻涌的疑问尽数压在了心底。
月薄之却伸出手来,掀开了被褥。
铁横秋颤了颤:“薄之……?!”
“给你穿衣服。”月薄之答得理所当然,神色自若,倒显得铁横秋小人之心了。
铁横秋双腿行动不便,要人帮忙穿衣也是寻常。
月薄之却把那层层叠叠的繁复锦袍给铁横秋穿上。
替一个不良于行的人穿这么繁复的衣服,是一件很费劲儿的事情。然而,月薄之看起来却丝毫不觉烦厌。
不仅如此,月薄之微垂的睫毛下,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隐约含着几分愉悦。
月薄之的动作极尽细致,将衣襟拢好,指节顺着铁横秋的锁骨滑至襟口,将每一枚暗扣都扣得严丝合缝。
如此接触,让铁横秋脸颊染红:“我的手可以动,扣纽子可以自己来的。”
“别动。”月薄之打断得干脆利落,呼吸拂过铁横秋的耳际。
铁横秋垂眸,看到月薄之正专注地调整领口的小扣。
这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以及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
铁横秋咽了咽,还想说什么,手腕就被月薄之托起。
但见月薄之的指尖将袖口一寸寸理平,再仔细地将外袍的云纹滚边翻折出完美的弧度。
当最后一条系带系妥时,月薄之退后半步打量自己的杰作,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
被这样精心装点的人,此刻就像一件被他亲手擦拭妥当的珍藏。
铁横秋被这目光烫着似的,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就在他移开视线的瞬间,感到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竟是被月薄之打横抱了起来。
铁横秋惊讶地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却非常自然地把他放到那一座精致的轮椅上:“你不是说想去花园逛逛吗?”
铁横秋想起来了,忙点点头。
月薄之便推着这轮椅往门外去。
轮子滚了几圈,铁横秋想起什么,蜷了蜷脚趾头:“我还没穿鞋袜。”
“也是,外面风大,怕是脚凉。”说着,月薄之走向描金顶箱柜,指尖在叠放整齐的衣物间掠过,最后挑出一双天青色云散纱袜。
铁横秋便如此,看着月薄之朝自己单膝跪下。
这个动作,月薄之做得极其自然,单膝一点地,袍角边垂落在地上,铺开一片墨色涟漪。这姿态甚至不像是跪,好像只是俯身折花。
而铁横秋心中却已卷出惊涛骇浪。
纱袜柔软的触感包裹住足尖的瞬间,铁横秋想起多年前,月薄之站在高阶之上,连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的模样。
而今这人却跪在他轮椅前,为他穿一双袜子。
他喉间哽住,脚趾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月薄之却已把袜子套好,指尖在铁横秋脚踝处流连,拇指与食指轻轻合拢,竟在骨节处空出一段明显的间隙:“又瘦了。”月薄之不觉抬眉,“该裁新的了。”
铁横秋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只见自己苍白的脚踝被月薄之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环住,原本合脚的纱袜此刻松垮地堆在踝骨处,衬得那截消瘦的脚踝愈发伶仃可怜。
“我的脚什么时候能好……”铁横秋蹙眉。
月薄之却没理这话,慢慢站起来:“先去看花吧。”
铁横秋只当月薄之是劝慰自己不要多想,点了点头。
感觉殿门打开了,铁横秋垂头盯着穿着纱袜的脚,慢慢抬头:“我还没穿鞋。”
“没关系。”月薄之说,“你的脚不会碰到地上。”
月薄之的眼神笼罩着铁横秋,无声地说:你的脚会好好地安放在铺着柔软织锦的脚垫上,不需要落在肮脏的地面,甚至连一颗细砂都别想磨到你的脚底。
轮椅碾过长长的回廊,月薄之推着他在那迷宫一般的魔宫里行着。
月薄之推得很稳,铁横秋能感受到月薄之掌心传来的沉稳力度透过轮椅扶手,一丝不苟地控制着行进的速度与方向。
这一路不知走了多久,或许穿过三重宫门,或许绕过五处庭院。铁横秋的足尖始终悬在那方织金软垫上,纱袜边缘的锦绣云纹在行进间微微颤动,像两片将落未落的蝶翼。
待到了花园月洞门前,一阵穿堂风忽起,枝头几片早凋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只不过,那些花瓣还未及靠近铁横秋的脚尖前半寸,便被罡风扫得四散而去。
月薄之推着轮椅徐徐前行,衣袂拂过小径旁的曼珠沙华,带起一阵暗香。花园景致虽奇,却实在算不得宽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看尽。
铁横秋试探着问道:“可以再带我四处转转吗?”
“当然。”月薄之回答道,像是察觉到铁横秋的小心,说,“我说过了,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铁横秋心弦一颤。
月薄之只是推着铁横秋,带着他回到长廊里,走了一遍昨日铁横秋走过的路,又回到那个四通八达的八卦形厅前。
月薄之停下脚步,月薄之修长的手指依次点过八方甬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你昨日走的是兑位……”
铁横秋又听得犯浑了:“这些是八卦阵型吗?完全听不懂。”
“是么?”月薄之眉眼含笑,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详尽解说了对方还听不懂而气恼。
铁横秋咽了咽:“对了,我记得您也不善奇门阵法,怎么倒知道这些?”
“的确不擅长,但最基础的多少还是修过的。”月薄之顿了顿,“这魔宫自我来的时候就这样,初来时也觉得这八卦阵繁琐,后来……”
“后来?”铁横秋不自觉地仰起头看月薄之。
月薄之轻笑一声:“后来发现,这倒是一个藏宝的上上之选。”
“藏宝?”铁横秋蹙眉,“您是在这儿藏了什么宝贝吗?”
月薄之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他的答案,但是答案好像太肉麻了。
月薄之从不说肉麻的话。
因此,他只是默默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里,月薄之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在铁横秋身侧。
闲暇的时候,铁横秋便央月薄之推着他四处走走,月薄之也无有不允。
铁横秋虽然对八卦阵法一窍不通,但胜在记性极佳,他全神贯注,暗暗将月薄之带他走过的每一条回廊、每一处转角都刻进心里。
恍惚间又回到当年在神树山庄的日子,这个不开窍的凡人捧着晦涩的法术典籍,一字一句用最笨的方法死记硬背。
如今他故技重施,只不过这次要记住的,是月薄之带他走过的每一条路。
今日,又一切如常。
二人回到殿内,月薄之俯身将他从轮椅上抱起。
铁横秋习惯性地攀住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做过太多次,两人都已熟稔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铁横秋被放进锦被时,下意识往床里侧挪了挪——这是这段时日养成的习惯,总给月薄之留出位置。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愉悦,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解着腰间玉带。
宽衣解带后,月薄之掀开锦被一角躺下。
他刻意放慢动作,让铁横秋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床榻缓缓下陷的弧度,以及随之而来的香气。
“我明日要出一趟门。”月薄之淡淡道,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铁横秋那边靠了靠。
铁横秋猛地回过身来:“你要到哪儿去?”
这话问出口,铁横秋才意识到,自己直接问了月薄之的行踪。这是之前他都不曾斗胆做过的事情。
或许是这些日子同寝同食的亲近,又或许是月薄之有意无意的纵容,让他不知不觉就逾越了那道无形的界限。
月薄之轻笑了一声,温热的吐息拂过铁横秋的耳际:“去取一味药。”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搭在铁横秋揪着被角的手上,“三日内必归。”
铁横秋没想到月薄之回答得这样的爽快,连归期也给他定了,就像理所当然那样。
铁横秋怔了怔,指尖在月薄之掌心无意识地蜷了蜷,又壮着胆子追问:“去什么药?难道是给我吃的药吗?”
“当然。”月薄之说,“这魔宫里还有谁在吃药?”
“你啊……”铁横秋小声道,“你的心疾还要不要紧?”
月薄之愣了愣,好像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是一个心疾病人。他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已经无事了。”
“已经没事了?”铁横秋震惊道,“这是如何治好的?”
月薄之答道:“破法相境时,心脉自通。”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铁横秋想起那日的凶险,心有余悸。“原来如此。”铁横秋长舒一口气,指尖悄悄寻到月薄之的袖角,“当真是祸兮福所倚。”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含着说不尽的庆幸。他不敢想象,若是月薄之没能熬过……
月薄之翻过手掌,将他的手指整个包住。
掌心相贴的温度,比任何话语都来得真切。
此刻,他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
一个从未敢深想的念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
月薄之是真的……
是真的……对我动了心,是吗?
我可以确认这一点吗?
我可以有这个自信了,对吗。
月薄之轻声道:“我明天就走了,让我多看看你。”
两人的呼吸渐渐纠缠在一起,温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流转。
床帐外,一盏宫灯悄然熄灭。
铁横秋醒时,身侧的床榻已经空了。
铁横秋怔怔望着身侧凹陷的痕迹,恍惚间还能闻到残存的、潮湿的香气。
他慢慢蜷起身子,将脸埋进月薄之昨夜枕过的位置,布料上极淡的气息让他心脏狂跳。
他静默良久,终于平复了胸腔里那股躁动。
抬手撩开床帐,目光落在床边的轮椅上。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被人抱着行动。即便因旧伤修为倒退半阶,他仍是元婴修士,这点小事,本可轻而易举。
但他乐意让月薄之这么做。
而月薄之,显然也很愿意这么做。
事实上,月薄之何止是愿意——他简直对此事乐此不疲。
每次抱起铁横秋时,他总要将手臂穿过铁横秋的膝弯,掌心刻意贴着最敏感的腿窝。铁横秋越是轻颤,他越要收紧扣在腰后的力道,直到把人完全按进怀里。
他有时候,甚至会中途故意卸力,在半途故意松一松力道,惹得铁横秋下意识搂紧自己的脖颈。这时候,月薄之要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搂这么紧做什么?”可手上却将人托得更高些,让铁横秋不得不把整个人的重量都交给他。
……这些把戏,一千次也不会腻。
当然,对象不是铁横秋的话,月薄之便没有如此游戏的兴致。
相应地,此刻月薄之不在身侧,铁横秋便反手在床沿一撑,身形如掠水的燕,轻巧地落在轮椅之上,哪有半分需要人抱的模样。
坐到轮椅上后,铁横秋按着扶手上的机关,驱动着轮轴,往殿外慢慢驶去。
殿门打开,便是一条幽深的长廊,通往迷宫般的魔宫各处。
他微微闭目,这几日月薄之推着他走过的路线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他循着记忆中的轨迹,缓缓没入长廊深处的阴影里。
轮椅在岔路口停下。
他一直留心着,这些天月薄之带他几乎走遍了魔宫每个角落,却唯独避开了西北方向某一个角落的一片小小的区域,那里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径。每次接近那里,月薄之总会不动声色地转个弯,或是突然提起什么事转移他的注意。
此刻,那条小径就横在眼前。
廊下的灯笼在这里尤其稀疏,几缕残光勉强勾勒出向下的石阶,阴影在拐角处浓得化不开。
铁横秋抿了抿唇。
他记得上次趁着月薄之心情不错,试探性地提起想下去看看。
月薄之的回答是:石阶陡峭,轮椅难行。
这答案乍听有道理。
可铁横秋早就发现,魔宫各处都做了精心的改建:门槛被铲平,斜坡替代了台阶,连地砖都换成了更光滑的材质,处处都是像是为了方便轮椅通行而做了改变。
唯独西北角这条小径,依旧保留着原始粗粝的石阶。
铁横秋凝视着这条向下的石阶。
石阶边缘爬满暗青苔藓,夜风卷着地底寒意攀援而上,吹动他垂落的衣袂,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铁横秋眸色渐沉,心中忽然想起月薄之曾经说过的话“这魔宫自我来的时候就这样,初来时也觉得这八卦阵繁琐,后来发现,这倒是一个藏宝的上上之选。”
月薄之究竟在隐藏什么?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绕心头。
铁横秋指尖轻颤,终是扣动了轮椅机关。
轮椅前轮精准地卡在第一节石阶边缘,他指尖在扶手暗格一按,轮椅便以危险的角度倾斜着,一级一级向下挪动。
越往下,那股铁锈味越发浓重。
身为剑修的铁横秋认出,那是血腥味。
落到下面,是一扇门,紧闭的门。
门后面,有什么呢?
铁横秋思考着,与其说是思考门背后有什么,不如说,他是在思考自己应不应该打开这扇门。
这扇门静静矗立着,是那般毫无防备,没有锁链,没有守卫,甚至连最基础的禁制都未设下。
铁横秋竟却不太疑心。
大概因为铁横秋在这魔宫居住了这么久,除了月薄之和夜知闻,别说是活人了,连能喘气的都没见过。
既然如此私密之地,不设防备反倒合情合理。
便是如此一扇门,只需要铁横秋轻轻一推,便会打开。
铁横秋垂头,盯着自己悬在门前的右手:推,还是不推?
他脑中响起月薄之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吗?
铁横秋蓦地有了一股勇气,把门推开。
玄铁门扉发出沉重的嗡鸣,在幽暗的地穴中缓缓洞开。
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铁横秋的长发在骤然涌出的气流中飞扬。待雾气散尽,他终于看清了门后的景象——
地宫中央,一个独臂男子被玄铁锁链贯穿身体,牢牢禁锢。
铁横秋的轮椅猛地向前滑去,瞳孔骤然紧缩:“汤雪?!”
他看见汤雪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空洞地睁着,嘴角却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弧度。
铁横秋这一声呼唤,像是把他从空虚中唤醒。
他唇边的弧度变得更大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骇然:“横……横秋……”
“你、你还活着?”铁横秋迷惑了一瞬。
汤雪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落在铁横秋的轮椅上,惊讶道:“你的腿怎么了?”
铁横秋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绒毯盖住的双腿,又望向汤雪被铁链贯穿的身体,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不过是些皮肉伤,养些时日便好。倒是你……”
“既受了伤,就不该来这种地方……咳咳……”他喘着气,声音嘶哑却温柔,“寒气太重,对你伤势不利……”
听着汤雪这熟悉的关心话语,铁横秋喉头一哽:“依你所言,你在这儿,岂非更加不利?”
汤雪苦笑摇头:“你刚刚问我还活着?是觉得我已经死了吗?”
“我……”铁横秋一噎。
汤雪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那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铁横秋胸腔一颤:“到底怎么回事?”
汤雪缓缓闭上眼睛,嘴角仍挂着那抹令人心碎的笑:“你走吧,在月尊回来之前……”
“月尊?……”铁横秋抿住唇,那个其实早就潜藏心底的猜测终于浮到了嘴边,“是月尊不高兴你……你对我的感情,因此把你囚禁于此吗?”
汤雪艰难地抬起眼帘:“原是我不该,不该对尊者的道侣……”
“这是什么话?”铁横秋猛地打断,“你对我……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他的道侣。”
汤雪却只是轻轻摇头,目光游移在铁横秋的脸上:“那你现在已经是他的道侣了吗?”
铁横秋一怔。
沉默也是一个答案。
汤雪便又笑了:“那我的确是罪该万死。”
铁横秋指尖微颤,缓缓抚上汤雪冰凉的脸颊。
汤雪睫毛轻颤,安静地凝视着他,眼底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就在下一刻,铁横秋的手指却按向汤雪的大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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