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使者回到临城禀报。很快,双方一拍即合,十几万大军蠢蠢欲动。
段令闻靠坐在一棵银杏树下,秋风渐起,几片银杏叶子随风旋落,轻轻掠过他的肩头,随即又打着旋儿掉落在他的怀中。
原来都已经入秋了。
段令闻已经不记得,他从宛城离开了多久。
屯田最忙碌的时节已经过去,这些时日他倒是清闲了不少。只是一旦闲下来,脑海中想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段令闻正思索得出神,忽地有探子来报:“禀校尉,东面急报!有数万可疑大军沿苍山南麓行进!”
“备马。”段令闻神色一凛,当即起身。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便朝着东面山丘疾驰而去。
登上丘顶,他勒住缰绳,举目远眺,只见苍山南麓的山道上,一条黑色的长龙正蜿蜒而行。远远望去,至少有五六万之众。
这些人想绕过苍山,那么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瀚城。
瀚城并非什么险要之地,可它邻接着云梦泽。
若瀚城失守,江陵一带想要从云梦泽北上快速支援,便有了阻碍。
“八百里加急,传信荥阳。”段令闻当即下令。
“是!”
事态紧急,段令闻无法预测,这股势力会对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危害。而瀚城仅两千不到的守城士兵,面对数万大军来袭,显然不堪一击。
从海内到荥阳,即便是八百里加急,来回也得数日时间。
深思一夜过后,段令闻决定亲率三千兵马驰援瀚城,至少要守住一个月,待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与此同时,荥阳帅府内。
景巡的书房内烛火一夜未熄。
海内、宛城几道急报传来,眼下他们收到两面夹击,且大军来势汹汹。若他们集中兵力在宛城与刘子穆打消耗,那东面的瀚城便会成为卢信兵马的突破口。
局势已经严峻到了极点。
景巡与众将军商议如何应对,而这时,又一道来自宛城的八百里急报传来。
密信是景谡亲笔所书,欲留三万精锐守城,其余兵力调度瀚城。
景巡看完,眉头紧蹙。以三万守军,对抗十万……这太冒险了。
宛城一旦有失,下一个便是荥阳。
屋内众将皆以为不妥,再怎么看,瀚城可失,宛城不可丢。瀚城之围,大可从南郡、江陵等地抽调兵力增援,断不该动摇宛城根本。
此举……实在令人费解。
就连景巡都怀疑起,景谡此举是否有意气用事之疑。
毕竟,海内在瀚城后方。瀚城一失守,身处它后方的海内必然受到极大的威胁。
众将议论纷纷,皆以为集中兵力确保宛城万无一失,分兵救援瀚城,才是最稳妥的上策。
于是,景巡驳回了景谡几道急报,命他坚守宛城,不可意气用事。
随即,又命人从南郡、南阳调兵五万,江陵再抽调两万,共七万兵马驰援瀚城。
军令一道道发出,众将领命而去。
瀚城之下,烟尘蔽日。
卢信的八万江淮军如黑云压城,在城外铺展开来,营帐连绵,望不到尽头。攻城车、投石机等重型器械正在阵前组装,城头守军人心惶惶。
城楼之上,瀚城守将扶着垛口,看着下方浩荡的军容,脸色发白。
他转身对身旁神色凝重的段令闻急声道:“段校尉,敌军势大,绝非我等所能抵挡!城内满打满算不过五千人马,依末将看,不如……不如趁合围未成,向江北方向撤退,尚有一线生机!”
“还不能退。”段令闻神色凛然。
此时一退,敌军趁势追击,容易造成后方军心混乱。
“段校尉!”瀚城守将愈发焦急,“五千对八万,无疑是以卵击石啊!”
段令闻道:“城中粮食暂够一个月,我们只要守三十天,足矣。”
正面迎战自然是打不过的,但援军已经朝这边赶来,即便是要撤,也要等援军来接应。
城中守军多以步兵为主,他们现在撤退,不用多久,敌军的骑兵便追赶上来了。
瀚城守将长叹一声,随即怒而拂袖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瀚城陷入了水深火热当中。
兵力上的巨大差距,令瀚城守军每日牺牲至少几十人。苦守十日后,一名眼尖的士兵忽然指着远方惊呼:“那是不是我们的援军!”
远处,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朝着瀚城方向疾驰而来。
“不、不对!”有人惊恐道:“那不是我们的人!”
是北面狼旗,是刘子穆的人。
可刘子穆的主力不是在宛城交战吗?
段令闻猛地醒悟过来,或许,刘子穆只是佯攻宛城,实则分出偏师配合东边的卢信,从侧翼进攻,进而形成包夹之势。
也就是说,瀚城才是正面战场。
而景家军并未将主力放到这边,一旦撤退,敌方乘胜追击,且在敌军兵力优渥的情况下,我军易成溃逃之势。
“段校尉!你看见了吗?他们、他们至少十二万人!”瀚城守将猛地冲上城楼,神色惊恐,“我早就说过该撤的!若是十天前我们果断突围,尚有一线生机!可现在……现在四面八方都是敌军,“这还怎么守?你告诉我这还怎么守?!”
此话一出,周遭人心浮动。
眼下这种情况,除了开城门投降,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根本等不到援军到来。
“你这是将大家往死路逼啊!”瀚城守将痛斥道。
“难道景将军让你们驻守于此,只是因为一城一池的得失?”段令闻冷声质问:“你有没有想过,后方是大片平原之地,敌军若轻易便踏平了瀚城,那我军如何在短时间内集聚数万能抵抗敌军的优势兵力?”
更别提侧后方是海内平原,瀚城失守,那他们大片粮田将拱手让于敌军,便顺利成章变成了敌军的补给之地。
不是不能撤退,但至少要给后方时间。
瀚城的急报很快就会传到荥阳,他们要做的,便是坚守到援军赶来接应。
说罢,段令闻环视周遭士兵,朗声道:“只要再坚守一个月,你们都是功臣!谁要是怕死,那就滚一边儿去!”
只要再熬一个月的时间,等待我方援军赶来,兴许还可以打个反击。
周遭沉默片刻后,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誓死守卫瀚城!誓死守卫瀚城!誓死守卫瀚城!”
远在宛城的景谡,收到叔父让他按兵不动时,当即眉头紧蹙。
他很清楚,刘子穆若真的想从宛城这边突破他们的防线,就不可能仅派十万兵力,他定然还有后手。
而此时,卢信从东面发起进攻,要说没有事先与刘子穆串通,那是绝无可能的。
景谡压下军令,留三万精锐守住宛城,另派使者前往长安,主张将河北之地割让出来,力劝虞朝从雁门出兵攻击刘子穆后方,而自己则率其他兵马驰援瀚城。
…………
卢信大营内,气氛剑拔弩张。
“我军连日攻城,折损已逾三千!反观你军,每次攻城皆在后阵,保存实力,是何居心?”卢信麾下一员将领再也按捺不住,指着刘子穆派来的大将叱责道。
那大将冷笑一声:“真会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们攻城时畏首畏尾,几次登上城头又被杀退,尽是些无胆鼠辈!”
“你含血喷人!”
“够了!”坐于上首的卢信猛地一拍案几,面色铁青。他强压怒火,开口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拿下瀚城,景氏援军不日即至,若因你我内耗而致使功亏一篑,你我均成天下笑耳。”
“还望各位以大局为重,明日攻城,你我两部并进,务必一举破城!”
帐内众人连连点头。
话虽如此,但双方已经生了嫌隙。
第二日的攻城虽看似猛烈,实则两部人马皆存了让对方先上去消耗的心思,攻势雷声大、雨点小,这倒是给了瀚城守军喘息之机。
又一次攻城失败后,卢信在帐中暴怒,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次日黎明,卢信亲自披甲上阵,集结两方最精锐的兵马,发起了开战以来最强烈的进攻。箭矢如蝗,刀光剑影,瀚城北边的城门在猛烈轰击下,终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城门破了!杀进去!”
城内守军不得不退守巷战,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两军的尸体铺满了狭窄的街道,城内顽强的守军再一次将敌军击退。
夕阳西下,段令闻环视身边,还能站着的士兵已不足两千,个个带伤,筋疲力尽。
可卢信没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第二日,卢信调动兵马,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城门尽破,残存的守军在做最后的抵抗,战况惨烈至极。就在防线彻底崩溃之时,远方的援军终于赶到。
七万援军的加入,瞬间冲垮了攻城敌军的后方阵型,战场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可即便如此,卢信与刘子穆的联军兵力仍占据优势,他们迅速稳住阵脚,与景家援军展开了惨烈的混战。
一时间,瀚城内外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景家援军长途奔袭,人困马疲,且敌军兵力占优,继续鏖战下去,胜负难料,甚至可能被反包围。
眼见己方伤亡持续增加,援军主将在其他几位副将的苦劝下,下令撤出瀚城,退往百里外的栖霞关,依险据守。
景巡低估了瀚城这边的敌军,七万援军远远不够,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瀚城沦陷。
而实际上,若他们早些赶来,城门没破,他们还可死守,届时双方拼的就是后方粮草,而瀚城接邻云梦泽,只要守住水道,城就不会丢。
归根到底,问题在于南阳的援军身上。
南阳的主将郑东认为,瀚城必然守不住,于是大军并没有全速前进,想要依靠栖霞关而守,以致于守军伤亡十有八九。
援军较预期慢了五日,段令闻怒而责问。
段令闻脖颈处缠着几圈纱布,他坐在下方,目光直视援军主将郑东身上。
“郑将军。”他开口便是质问:“我们守军在瀚城死守了三十五日,若你们能按预期抵达,与瀚城守军内外夹击,何至于城门被破,何至于让我数千将士血染长街,伤亡惨重。”
此番守城,五千守城士兵中,能平安撤出来的人不足一千,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伤兵残将。
“打仗,不是光靠一股狠劲就行的。审时度势,才是为将者的根本。瀚城兵微将寡,本就守不住。我率军驰援,首要任务是保全兵力,依托栖霞关天险构筑防线,这才是稳妥之道。似你那般,不计代价死守孤城,不过是匹夫之勇,徒增伤亡罢了。”
郑东认为,瀚城本就守不住,并非是他们来得太慢。
他撇了眼段令闻,继续道:“更何况,有些事……还是不要勉强。战场厮杀,刀剑无眼,本就是我等糙汉子的命。您这样的……金贵人物,何苦来受这份罪?安安稳稳待在后方,相夫教子,岂不更好?”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老郑说话比较直接,您别往心里去啊。”
总而言之,郑东并不是不知道他来晚了几日,可当着众将领的面被一个双儿指出来,他脸皮挂不住,便含沙射影般反击了回去。
他这话说得直接,帐内几位副将都变了脸色。
他们自然都知道,段令闻是公子景谡的人。但不知何故,段令闻竟独自带兵到海内屯田。有人猜,是两人之间生了嫌隙。
段令闻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他只依事实而言:“郑将军,你故意拖延,致使防线溃败,瀚城沦陷,将士枉死!依军法,我现在就能治你一个失期之罪。”
郑东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军中大事,还由不得你一个双儿来做主!”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几位副将脸色骤变,这话实在太重。
一位资历较老、面相圆滑的王副将急忙上前一步,试图打圆场,“夫人息怒,您坚守瀚城,力抗强敌,功绩卓著,我等皆佩服不已。”
随即又转向郑东,带着几分无奈:“郑将军,您也少说两句!大敌当前,正需我等同心协力,岂能自乱阵脚?些许延误,或确有缘由,眼下当务之急是共商守关之策啊!”
然而,郑东正在气头上,又被王副将这和稀泥的态度激得火气更旺。他非但没有借坡下驴,反而猛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王副将的话。
“我郑东行军打仗十几年,还轮不到一个靠……哼,上来就指手画脚,污我清名!延误?何为延误?用兵之道,在于审时度势!我保全大军,依托雄关,何罪之有?难道非要像他一样,把几千兄弟的性命都填进那座孤城,才叫懂打仗吗?!”
段令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若是一开始就撤退,不用等援军赶来,此时卢信和刘子穆的大军畅通无阻,南可威胁荥阳,北可包夹宛城,届时,这七万援军又当如何。
若去保宛城,后方空虚,一旦粮草供给不上,那才是真正的危在旦夕;若不去支援宛城,那宛城必然失守,江北之地尽数沦陷。
段令闻缓缓开口:“郑将军,若依你之言,我军从一开始就该放弃瀚城。那么请问,不用等到援军赶来,卢信与刘子穆的十几万大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他们南下可直逼荥阳,北上可合围宛城。你这七万援军,又当如何自处?”
“瀚城坚守数十日,给我军争取了调整全局战略的宝贵时间,在你眼中,怎么就成了白白牺牲?你有何脸面与我谈用兵之道?”
段令闻没再留任何余地,“若景家军的将领都如你这般,何以图天下?”
郑东被他连番质问逼得哑口无言,他理屈词穷,脸上火辣辣的,羞愤交加,却又不甘心在一个双儿面前认输。
最终,他只能强行挽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猛地一挥袖袍,侧过身去,色厉内荏地甩出一句:“哼!罢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段令闻没理会他,只朝帐内众人道:“郑东郑将军犯下失期之罪,立即以革职论处,诸位可有异议?”
“你敢?!”郑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下敌军来势汹汹,此时换下主将,他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段令闻反问。
郑东环视帐内,见众将大多低头不语,他料定无人会听从一个屯田校尉的命令,不由发出一声嗤笑,语带嘲讽:“你一个屯田校尉,凭什么革我的职,他们又凭什么听你的话?”
“凭这个,够不够资格?”
段令闻从怀中拿出一枚兵符,这正是景谡在江陵给他的兵符,代表着景家军最高军事权力。
郑东僵立在原地,“这怎么可能……”
“即刻起,由我接掌援军主将之位,诸位可有异议?”段令闻看向帐内众将。
短暂的沉寂后,那位先前试图打圆场的王副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段令闻,郑重抱拳躬身:“末将王屹,谨遵将令!愿听段将军调遣!”
帐内诸将,纷纷躬身表态。
“郑东失期渎职,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战后再行论处。”段令闻下令道。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将郑东带离了帅帐。
段令闻立即部署防御之事,要正面迎战,胜率极低,且伤亡惨重。他们现在必须占据有利地形,将这股势力拦在栖霞关外。
栖霞关外二十里,山高林密,可以设伏。
但卢信他们也不是傻子,定然会先派斥候探路,又或者绕开不利的地势。
那此时,他们如何设伏才是重中之重。
帐内众人商议过后,决定采取化整为零之策,埋伏在山林各处,打游击之战。
入夜,营帐内。
段令闻端坐在矮凳上,微微仰着头,脖颈上缠绕的纱布被阿侬小心翼翼地解开。
最后一层布料揭下后,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伤口从耳后斜着向下,堪堪擦过喉结,皮肉外翻,边缘还带着暗红的血痂。虽然已经过军医处理,但那位置之凶险,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阿侬拿着纱布的手一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再偏个几分,或是再深几寸……”
恐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他一边上药,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这要是让景将军瞧见了,可不得心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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