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四方。
有年长者忆起,二十多年前长安便有术士断言, 将有“异相者”出世, 其现世则意味着旧朝国祚将亡, 天命将终,将有贤明之主重定山河。
此言当时被斥为妖言,可那是蓬莱仙岛的仙人指示啊。
更有甚者,将不久前那场血月凌空的异象与之联系。天象示警, 红月乃大凶之兆, 主兵戈、祸乱, 正是昭示当朝君王失德, 乾坤颠倒, 伦常崩坏。
一时间, 民间议论纷纷。
此间种种,无一不在暗指虞朝气数已尽。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段令闻耳中,他神色疑惑地看向景谡, 迟疑道:“最近流传的那些谶语,你知道吗?”
景谡刚练兵回来,军中也流传着这些谶语,闻言便点了点头, “知道。”
段令闻问道:“那些话,是你命人散布的?”
景谡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段令闻,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反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无论是所谓的不祥、灾厄,还是瑞象、天命,不过都是人心煽动的结果。景谡不愿再让任何人以“妖邪”之说来伤害段令闻。
他话音刚落,段令闻便上前了几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
“谢谢你……”
在他前二十多年的光阴里,他因为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听到过太多谩骂的话语,感受过太多嫌恶的目光。在上郡时,更是堂而皇之地将“妖邪”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有时他也会恍惚地想,如果像前世那样,用一块布巾遮住那只眼睛,是不是就能避开这许多无端的非议与恶意?是不是就能……更像一个正常人?
如今这双被人唾弃了二十多年的眼睛,突然成为了百姓敬畏的所在。
“谶语如何,他人如何说,都不重要。”景谡轻轻抚过他的背,缓声道:“我们会用铁骑踏破关山,将战旗插遍九州大地。”
他会让段令闻成为天下最尊贵之人,不必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
说罢,不等段令闻反应,景谡便将人抱了起来,转向侧间浴房的方向走去。
段令闻轻呼一声,“景谡!”
“方才练兵练了一个多时辰,现在一身的汗。”景谡不愿他想太多,便抱着他一起去洗漱。
浴桶内,景谡将人搂在怀中,一本正经地沐浴净尘。
段令闻肩上的伤口已经初愈,景谡还是尽量避开着他的伤处,轻轻擦洗着。这几年来,两人的身上遍布大小伤痕,最严重的莫过于水寨那回。
景谡细数着他身上的伤疤,从吴县、南郡、南阳、江陵、云梦泽、荥阳、宛城、瀚城、丹阳……
忽然间,段令闻覆上了他的手。
景谡以为是弄疼了他,便将手放远了一些,随即问道:“伤口还疼?”
这一个月来,景谡命人用最好的药,就是不想让他落下任何病根。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耳廓漫上绯色,他将后脑勺抵在景谡的肩颈,旋即抓着他的手没入水下。
他养伤的这段时间,景谡出奇的发乎情止于礼。段令闻示意得含蓄,景谡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轻唤着段令闻的名字,声音沙哑了几分。
段令闻轻声应和,而后将身子更往后倚靠了一下。
景谡的一只手环在他的腰肢,将人牢牢圈锁在怀中。他微微低下头,在怀中人的颈侧落下一吻,带着灼人的温度,细细碾磨。
段令闻仰起头,喉间溢出极轻的呜咽,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景谡温柔地禁锢在怀抱之中。
紧接着,景谡的指节微微蜷起,带着无尽的耐心与怜惜。片晌后,才徐徐渐进,又停歇。他抬起手,微微抚上怀中人的脸颊,而后覆上他的唇,轻吮缱绻。
水波荡漾,渐急,又缓,终平。
景谡将虚软的人整个抱在怀中,随即迈步走向内间的榻上。
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褥,景谡将人轻轻放下,取过寝衣为他仔细系好衣带,随即执起一旁的布巾,动作轻柔地包裹住墨发,由发根至发梢缓缓按压。
待长发半干,景谡执起玉梳,顺着披散的长发缓缓梳通。
墨发如瀑,几缕青丝蜿蜒过颈项,紧贴在松垮的寝衣领口。景谡梳发的动作不觉放轻,此刻的段令闻像月下初绽的白茶,带着被雨露浸润后的慵懒,眼睫低垂,眉宇间染着细微的倦意。
见他身形微晃,几乎要倚着自己睡去,景谡放下玉梳,手臂托住他的腰臀,稍一用力,便将人抱了起来,让人跨坐在自己腰间。
“困了就先睡一会儿。”景谡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指尖还在整理着他的墨发。
“嗯……”段令闻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他的腿根贴着景谡腰侧,足尖虚虚点着榻面,完全被笼罩在景谡的怀抱与气息之中。
屋内熏香袅袅。
待墨发尽干后,景谡本想让人躺下休息,可怀中人无意识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带起一阵酥痒,直抵心尖。
他微微侧首,高挺的鼻梁轻轻蹭过段令闻的颈侧,温热的气息擦过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压抑片刻后,环在他腰际的手掌缓缓上移,指腹隔着柔软的寝衣,在他腰侧轻轻地揉按着。
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抚过那微启的唇瓣。段令闻迷蒙地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便被景谡低头吻住,轻柔的吻沿着他的下颌一路向下,在颈侧流连。
段令闻仰着头,呼吸渐渐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景谡的衣襟。猝不及防,段令闻闷哼一声,眸光潋滟,带着几分无措,直直地看向他。
景谡对上他的视线,微微顿住,旋即倾身温柔地吻他的眼角。
段令闻眼睫轻颤,却没有半分抗拒,只是将脸微微偏开,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
“闻闻……”景谡轻唤道,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哄诱一般,“看着我……睁开眼睛,嗯?”
段令闻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肩窝,摇了摇头。
景谡不依不饶,低声软语。
段令闻依旧不肯,只是身体细微地颤了颤,像是受不住似的,片刻后,他的喉间溢出细微的呜咽,终是败下阵来,长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缓缓掀起。
景谡凝视着这双终于为他睁开的眼眸,右眸墨色如常,左眸是熔金淬火般的色泽。平日里是清透的琥珀,此刻情动氤氲,金瞳里漾着粼粼波光,似落日熔金时洒在雪山顶的一抹余晖,璀璨又明媚,教人心颤。
他其实从未和段令闻说过,前世见到他的第一眼,景谡便觉得,这双眼睛是天地钟灵之色……
传言,金乌巡天,为人间带来光明,而段令闻便是他的金乌。
…………
七月流火,北地之战爆发。
邓桐在邯郸与刘子穆兵力展开了几场激烈鏖战,胜负未定,双方各有伤亡;与此同时,景谡命徐昂领兵五万,出其不意地从咸阳方向绕行,迅速控制陇西一带,切断了虞军退路和援军通道。
在河西的正面战场中,以防守为主的景家军发起了进攻。景谡命郭韧为先锋将,再假意不敌,诱敌深入,再加上景谡向虞军传递了虚假的军事情报,让虞军信以为真,最后贸然进军,结果陷入景谡的重重埋伏。
因陇西退路被阻断,虞军朝北地撤退,与刘子穆在邯郸的主力会合,试图全军从邯郸打开一个出口。
但他们的撤退路线都在景家军的预料之中,段令闻率军埋伏在必经的峡谷两侧,待虞军主力进入埋伏圈后,滚木礌石齐下,箭如雨发。
段令闻亲率精锐骑兵从侧翼杀入敌阵,他策马直取中军,虞兵见其异瞳,竟怔愣当场,不敢妄动。
乱军中,敌军主将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此时景谡率主力与邓桐顺利会合,趁刘子穆军心大乱之际,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势如破竹,各城守军闻风丧胆,或降或逃,不出半月,一连攻下几座城池。
刘子穆损兵折将,仓皇退守太原。
就在刘子穆于太原勉强稳住阵脚,亟待休整之时,姗姗来迟的卓阳终于率部前来支援,与之一起的是陈焕。
恰如陈焕所言,且不说,天下人心大半在于景氏,就单论用兵来说,刘子穆远不如景谡。果不其然,在景家军发起反攻时,刘子穆节节败退,就连他自己,也在乱战中受了伤。
现在朝廷对刘子穆这一个大将军很是不满,连带着祸及陈焕,正是陈焕力主招降刘子穆,若当初招降的是景氏叔侄,天下这些叛军早就剿灭了。
关于这一点,陈焕还能找补,刘子穆虽战败,但对朝廷而言,未必是坏处,最好便是刘子穆死于战场中,便可将他手中兵马尽数归于朝廷掌控。
但这些,远不如一条辛韦身死的消息更令辛太师震怒,无论陈焕如何口舌如簧,还是差点让辛太师砍了脑袋。
所幸,是卓阳为其求情。
九月重阳,是刘子穆的五十寿辰。
此时太原城内士气低迷、愁云惨淡。刘子穆强撑伤体,于府中勉强设宴,意图提振军心。
然而,宴席刚开,城外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正是景谡派来的使者,使者手捧着锦盒,特为刘子穆贺寿。
刘子穆明知他没安好心,但还是想看看景谡能耍什么花样。
于是,在无数双眼睛下,使者朗声道:“我主景将军闻知刘大将军五十寿辰,特命在下前来贺寿。此乃江南佳酿,聊表心意。另有手书一封,请大将军亲启。”
刘子穆脸色铁青,却还是当众打开了那封信。
信,自然是劝降书。
景谡在信中先是夸赞了刘子穆早年的一些战功,而后劝其归降。
“天下大势,已在景氏。将军一世英雄,何不顺应天命?若肯归降,将来必以王侯之位相待,保将军一世荣华,亦全麾下数万将士性命。”
若上面都还能说得上寻常招降,而后面的便成了诛心之论。
“……败军之将,能得善终者几何?”
景谡掐准了虞廷招安刘子穆,并非简单的施加厚利。刘子穆节节败退,朝廷早就心生不满,若非有所顾忌,早就更换主将了。
刘子穆越看脸色越白……他只觉得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大将军!”左右亲信慌忙上前搀扶。
寿宴顿时乱作一团。
第71章 新的对手
山坳营地处, 段令闻坐在火堆旁,手中拎着一根枯枝, 望着火焰出神。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随即在他身旁坐下。
“在想什么?”景谡开口问道。
段令闻将枯枝投入火中,看着火星升腾。
“探马来报,刘子穆气急攻心,如今病卧在床,军中事务暂时交给了一个叫卓阳的人……”段令闻神色凝重,他们对卓阳这个人了解太少。
而且, 前些时日, 刘子穆身上的伤已无大碍, 但在那卓阳驰援太原后,刘子穆反而旧疾复发,又缝寿宴上被气得吐血,积压之下, 竟一下子就躺在了病榻上。
这其中, 很难说没有卓阳的手笔。
“卓阳, 武安侯卓青之子, 年少时便文武双全, 十三岁那年突然大病一场, 虽保住性命,却从此落下了病根,以前多是深居简出……”景谡将派人打探到的消息都告诉了他, 旋即转向他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段令闻想了想,才给出一个答复,“将门无犬子。”
景谡闻言,眼底骤然漾开笑意, 他的手撑在下颌,唇角含笑地看向段令闻。
“我……说错了?”段令闻神色有些疑惑。
“你有自己的判断,足矣。”景谡不置可否,“若我没猜错,我们之后的敌人就是他,卓阳。”
卓阳对着一幅巨大的舆图沉思。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进入室内,单膝跪地,正是那名覆面人。
“公子,还是没有小姐的消息。”覆面人恭声禀报。
卓阳甚至连头都未回,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
覆面人请示道:“要不要再派多几个人去一趟?”
“不必了。”卓阳已经心里有数,“现在这种情况,要么,她被关了起来,要么就是……死了。”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无论哪种,都没有再找的必要了。”
覆面人神色愕然,但这是公子的命令,他只得听令行事。可他心头尚有一问:“公子当初为何不将真情的真相告诉小姐……”
卓阳倏然转过身来,回想起当初之事,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阴鸷,随即很快又收敛了起来,“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下去吧。”
覆面人并未立即退下,“属下多嘴,只是担心公子日后会留有遗憾。”
“在宛城时,小姐虽不明说,却总会借着整理药材的由头,向属下旁敲侧击公子的近况,还有……小姐她也很后悔当初写了那封信。”
“最后一句话,是她亲口说的?”卓阳走近了几步。
覆面人怔了一瞬,随即应道:“……是。”
卓阳轻嗤一声,他伸出手,指尖挑起他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来,见他眼神中掠过一抹慌张,心头便已了然,“你连撒谎都不会。”
“属下知错!”
卓阳收回了手,低低地笑了一下。
“她说的没错。”卓阳自嘲道:“我认贼作父,出卖了自己,更出卖了所有忠于父亲的人,污了武安侯府的名声……”
“我卑鄙、无耻、下作!她骂得一字不差!”
“公子!”覆面人焦急道:“这些肯定不是小姐的真心话。”
“是与不是,这重要吗?”卓阳质问他。
覆面人哑然。他知道,公子与小姐之间结下的怨越来越深,就像越缠越紧的绳索,想要解开绳结,要么砍断,要么需要长久的耐心,但现在看来,很难再有机会解开了。
卓阳转过身去,不想再追究此事,“下去吧。”
“公子……”覆面人又道:“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公子可还记得月前在上郡时,有一个人冲撞您的马车……”
卓阳若有所思,猜测道:“他是叛军?”
“是,且地位不低,在军中任校尉之职。”
…………
夕阳的余晖下,郭韧正坐在一块青石上,专注地擦拭着他的佩剑。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手心摊开,掌心中是一枚鱼符。
郭韧抬头,只见阿侬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步兵校尉,瞧瞧,瞧瞧!”阿侬嘿嘿笑道。
郭韧眉眼柔和了几分,“以你的能力,理应如此。”
阿侬拍了拍他的肩头,随即坐在一旁,笑得更开心了,憧憬道:“咱们现在兵强马壮,肯定很快就能打完仗了!”
“嗯。”郭韧轻轻颔首。
阿侬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等不用打仗了,你想做什么?”
说罢,未等邓桐回应,便自顾自道:“我要开个包子铺!要不你就在我旁边,开个杂货铺什么的,怎么样?这样我们两人没事时还能唠唠嗑,嘿嘿……”
在阿侬的心里,并没有那些高官厚禄的想法,他只想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郭韧擦剑的动作顿了顿,“……到时候再说吧。”
“我就知道……”阿侬瘪了瘪嘴,旋即,他的目光落在了西面的校场上,眸光一闪,轻咳了一声:“咳!你看那边。”
郭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几个营的士兵还在夕阳下操练。他微微蹙眉,将佩剑归鞘,“是我懈怠了。”
说着便要起身,认真道:“趁太阳还没下山,我再去练半个时辰。”
“哎!谁让你看练兵了!”阿侬一把拉住他,哭笑不得,“我是让你看人!看人!”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那天晚上,我可看见了哦。”
郭韧重新坐了下来,目光再次投向校场,这次看得格外认真,半晌才道:“动作刚猛,步伐扎实,不愧是先锵营的精锐。”
阿侬一脸无奈,索性伸手捧住郭韧的脑袋,转向校场上方那个指挥练兵的高大身影——邓桐。阿侬凑到郭韧耳边,揶揄道:“看见那、个、人了吗!那天,我看见邓将军替你上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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