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逸幽暗的眸底倏地亮了起来。
乐秉国和唐声晚都没说话,表情震怒,只是碍于满场宾客,极力维持体面。
竟还是徐家的那位长辈上前一步,对着麦克风强笑,“小孩子闹脾气,让大家见笑了,小晗和竞临只是有些小误会,年轻人嘛,无伤大雅,婚事自然不会因此改变。”
乐晗心里好笑,徐家这是有多上赶着要联姻?
他这么一个“残疾”,行为还如此出格叛逆,对方居然不赶紧顺水推舟退婚?难道还留着过年不成?
一片寂静中,乐暥低沉的嗓音响起,“抱歉,失陪一下。”他转向唐声晚,“我先带小晗过去。”
唐声晚深吸一气,勉强点了点头,“…嗯。”
乐暥大步走来,伸手似乎想要接过轮椅。
凌逸却侧身,挡在乐晗身前,尽管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姿态却始终坚定。
乐晗原本打定主意要硬刚到底,反正最坏不过提前被逐出门,正求之不得。
然而当看到凌逸固执隐忍的表情,乐晗心里莫名一软。
他缓和语气,打破僵局,“走吧,我也确实累了。”
其实乐晗心里清楚,他完全可以笑着虚与委蛇,毕竟订婚不等于结婚,婚期什么时候还没数。
到那时,他多半早已不是“乐家少爷”,这场闹剧,自会有别人来收场。
但他就是不想。
不想再这么照剧本顺下去了。
离开前,余光里,他瞥见陆雪宋站在人群边缘,神色复杂地望向这边,目光中交织着难以辨明的情绪。
命运齿轮,终究还是朝既定方向碾轧而去。
只是这一次,乐晗再不会甘心做那个被困在局中、任人摆布的棋子。
回到这个他曾住了二十年的房间,也是恍如隔世。
上辈子跳楼前,乐晗已经很久没在这里住,重生后更是第一次来。
房门敞着,乐暥站在门内,眼底寒冰冻彻。
这次他倒没让凌逸出去,但目光扫过他扶住乐晗轮椅的手,任谁在这样的注视下,都得浑身打颤。
但凌逸沉默地与他对峙,同样的,这次他也丝毫没掩饰眸底呼之欲出的阴鸷。
不等乐暥发作,乐晗抢先开了口。
“乐总是想劝我答应联姻?如果是的话,”他抬手,撩向门外,“出门右转,不送。”
“……”随着这阵令人窒息的审视,乐暥眼里的寒冰居然罕见地融化几分,“小晗,别说气话了。”
“我?”乐晗指指自己,“你看我像在生气?”
见他这样子,乐暥极力压抑不让那丝怒容再流露出来,语气尽量平和,“今晚你住家里,宴会结束后,我有话要和你谈。”
“……”
乐晗第一反应居然是明早的游戏要黄。
所以,他这喜怒无常的大哥,上次在别墅被打断的谈话没能“尽兴”,又要来续摊了?
见乐晗终于炸毛,乐暥冷凝的神色仿佛更加松动,他转身欲走,突然在门口顿住脚步,问了个古怪的问题,“我送你那件外套,为什么没穿?”
乐晗一怔,才记起还有这破事。
的确依照他以往的德性,但凡乐暥送的,他必定会在最近的公开场合高调穿出来,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
这确实反常。
乐晗差点脱口而出“扔了”,但他又实在懒得多费唇舌,直觉说出口,这尊瘟神就不会走了。
于是他简单搪塞,“供着呢,舍不得穿。”
乐暥:“……”
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堵了回去。
等他走后,凌逸关上房门,“少爷,您为什么…”
话未说尽戛然而止。
他其实想问,乐晗为什么不直接坦白那衣服已经丢弃?
是…还对那个男人存有一丝念想吗?
乐晗这会儿却在气头上,联姻没气着他,实在被乐暥气着了。
也因为那个问题,他来到衣帽间。
那件白色限量款外套,果然没出现在记忆中的任何位置上。
过去的轨迹,是真被改写了。
这个认知像一捧雪,悄然覆灭他心头的火焰,让浮躁渐渐沉淀下来。
无论过去因何而改变,但既然改了,未来事件却还在依循原先的轨迹发生?
这意味着什么?
是在告诉他,哪怕过去改变,结果也不会有不同?
不,他不信。
“少爷,在找什么?”凌逸的声音温和地打断了他思绪。
“…没什么。”乐晗敛起眼中探究,恢复成一派无波无澜。
凌逸唇线抿紧,瞥了眼那个衣柜,“您还需要什么别的吗?我去准备。”
“不用了,帮我放水吧,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等他睡着,就不信乐暥还能给他弄醒?
浴室里传来淅沥的水声,乐晗驱动轮椅,滑向阳台。
乐家主宅独占湖心岛,远离城市霓虹,从这里是绝佳的观星地点。
“少爷,水备好了,您要现在洗漱吗?”
“先不急,陪我看看星星吧。”
房间角落,确实摆放着一台专业天文望远镜,那是乐晗年少时的爱好之一。
这个晚上天朗气清,无云无遮,漫天星斗璀璨,倒是不用借助任何工具,银河宛如一条由碎钻铺就的丝带,恢宏地横贯于天幕。
凌逸站在轮椅旁,陪他辨识星座轮廓。
月光洒在管家俊挺的侧脸,为他平添几分与平常不同的冷淡,乐晗忽然转头,“你是不是很讨厌待在这里?”
凌逸明显一怔,镜片后的眼眸闪过波动。
“巧了,”乐晗顽皮地眨眼,“我也不喜欢。”
夜风吹乱他的额发,他笑得有些狡猾,“就是可惜,这地方像个镀金笼子,没有钥匙开锁,正经路子还真出不去。”
“……”凌逸沉默片刻,影子与轮椅交融在一起。
“那…不正经的路子呢?”
“不正经?”乐晗前倾身体,像发现新大陆般,“你有那样的路子?”
凌逸垂下眼帘,“只要少爷想走,就有。”
夜风忽然变大,吹乱两人的衣领,但凌逸只伸手替乐晗按住飞扬的衣角。
青年的眼睛那么亮,变得越来越亮——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逃走吧?”
凌逸眉头忽然舒展,像云开雾散后的朗朗青山。
湖面泛起微波,倒映满天星斗。
远处,宴会厅的灯火依旧辉煌,却都已经与他们无关。
只有月色愿为那双眼睛点缀,细碎的眼神光漫如星屑,好似在引人沉沦。
“好,少爷。”
“我们一起逃走。”
“晚间会冷,少爷,披上这个。”
螺旋桨卷起狂风,他却被凌逸用毯子裹得严实,像颗蚕蛹一样抱上后座。
安全带扣合的瞬间,凌逸发觉乐晗仍在四处张望,眼里闪烁兴奋,风让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他顺势抬手在他额头掠过,那张脸露出多些来,愈发显得明艳。
“你这路子真野!我喜欢!”乐晗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凌逸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少爷喜欢野的?”
后面的声音被空气震荡吞没,乐晗更加意外地发现,凌逸竟然示意飞行员离开,自己坐进了驾驶舱。
“你还会开飞机?”
凌逸戴上目镜,调试仪表,一套娴熟动作行云流水,“会,有证,您放心。”
乐晗当然不是在担心这个,他只是突发感慨。
作为霸道总裁首席特助,果然像小说里写的,都得是十项全能吗?
他起了玩心,“那潜水呢?”
“会。”
“跳伞?”
凌逸顿了顿,“…会。”
“还会什么?”
男人唇角扬起,“很多。”
“那怎么从没见你打过架?”
“也会,”凌逸转过头,护目镜后的眼睛温柔,嗓音沉稳,“但少爷…比我能打。”
清亮的笑声混在引擎声里格外好听。
乐晗当然身手极好,但在不完全的记忆里,从没和凌逸交过手。
“我主要讲技巧和爆发,但体力跟耐力应当比不上你。”乐晗观察对手体格,客观比对后得出结论,“等腿好了得去健身房。”
“少爷想做的事,都能做得很好。”
乐晗闻言笑了,笑得揶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甜?”
凌逸突然低头,不知因为这话里哪个字眼,耳根有些烧红。
他目光飞快地在乐晗翘起的嘴角掠过,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齿根,似乎真感到一丝隐晦的“甜”。
他迅速调整目镜,压下垂落的碎发,转而看向前方,“少爷坐稳。”
引擎声骤然加大,“要起飞了。”
直升机离地的瞬间,乐晗隐约听见下方传来惊呼。
他坐过很多次直升机,却从没体验过,坐直升机大逃亡,在某个时刻,他甚至看到乐暥的身影,那人脚步难得急迫,几乎是跑着到了那台被遗落的轮椅前。
他仿佛还仰头望来,但乐晗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也没兴趣看清。
手机直接关机,屏幕彻底暗下去的前一秒,信息与电话一起进来,但那些都已无关紧要。
乐晗惬意地靠向座椅。
听凌逸忽然问,“怕吗?”
高度上升,舷窗下的湖心岛,正以极快的速度变小。
上辈子从高楼跃下时,乐晗不怕。
重生回来后,确实后怕。
但直到现在才知道,可怕的从来不是高度,而是站在高处却把自己碾进尘埃的心。
此刻机舱里充斥着引擎震动,哪怕身处高空,乐晗却奇异地觉得安心。
他转回眺望的视线,看向前方飞行员。
“不怕。”伸手抓住前座,乐晗侧着脑袋将下巴搁上靠背,“不过下次我要坐你旁边,视野一定更好。”
凌逸:“……”
云层在脚下铺展成雪原,凌逸听见耳机里自己的呼吸,乐晗就靠在离他不远,只差一点,就能靠在他肩上,贴着他耳朵和他说话。
他下意识侧过脸,感觉几缕头发擦过后颈。
痒痒的。
气息微顿,凌逸哑声道,“不用等下次。”
“什么?”
白手套飞快拨动几个摇杆,凌逸垂眸,看着开始下降的读数,“如果少爷想,我们可以重新起飞,让少爷…坐我旁边。”
不用等,只要他想要,他就会立刻为他办到。
那语气仿佛在这么说。
而凌逸也确实这样做了,飞机平稳降落至一处开阔草坪。
他跳下驾驶位,乐晗看他绕过飞机,最后站在打开的舱门前,目镜之下仍是那张熟悉的脸,制服包裹的身躯高挺,长腿笔直宽肩窄腰,都和往常一模一样。
但或许是因为这个场景,这架仍在轰鸣的直升机,亦或周遭狂涌的风,就像叠加许多buff,比起暗黑系袖箍诱惑,这一刻的凌逸简直会发光。
像是坚定不移朝他走来的引路人,正要带他逃离尘世桎梏。
乐晗无法也不想抗拒,笑着张开双臂。
当再度被稳稳抱起时,他极其自然地勾住对方脖颈,“凌逸,你真是我的宝藏管家!”
这或许是极度兴奋和雀跃状态下,身体潜意识的贴靠动作,但那两条手臂,却实实在在缠绕上他。
第一次,重复过无数遍、程式化的抱起动作,不再仅仅是单方面的执行命令与提供服务。
乐晗没注意这点变化,但凌逸发现了。
他的心脏开始抽搐般剧烈战栗。
借由整理毛毯的动作,他将毯子边缘往上拉一拉,手掌轻轻包住乐晗脖颈,这让那张脸更加小巧,被他托在掌根,软乎乎的,精致得像颗棉花糖。
不再强大到只能仰望,而是可以触及的——
忍住想捏的冲动,凌逸微笑,“还有很多宝藏,等着少爷来发掘。”
直升机再次腾空。
这次飞得更高,从平原到山丘,整个世界都在脚下旋转。
夜风从半开的缝隙灌入,送来清冽的草木香。
凌逸将操纵杆推高,机身便轻盈划破云层。
一刹那冲破雾霭,漫天星子撞入舷窗,扑面而来。
“仙女座,在十点钟方向。”
乐晗循声望去,只见一片星群在深邃夜空静静流转,如同钻石被无形丝线串联,闪烁永恒而神秘的辉光。
“想摘吗?”
话音未落,机身优雅倾斜。
乐晗刚抓住座椅扶手,却在下一秒被眼前骤然绽放的景象震撼得忘记了呼吸。
直升机强大的探照灯突然亮起,炽白光束刺破沉沉云霭,与柔和星辉交织成光幕,奇幻壮丽。
“追上了…”
那些原本遥不可及的星辰,在光影魔法下,仿佛真的近在眼前。
乐晗忍不住惊呼出声,眼中倒映着万里星河与璀璨灯柱,仿佛也将整个宇宙的星光都装了进去。
凌逸侧过眸,偷偷看他。
只一眼,目光便再难移开。
一切一切由此被吸引,快速朝那个方向前进。
有个人,即便身在沉默,却随便一个表情,经常对他都是宠幸。
毫无疑问,这就是个难以预算的无穷吸力,贪婪吸纳着星海里所有光与物质。
也包括,黑暗。
黑暗滋生妄念,无声舔过那截白皙纤细的颈。
阒然无声的梦变得影影绰绰,一声满足的、带着笑意的轻叹首先钻入凌逸的耳朵。
就像刚才,那两条手臂那样亲昵信赖地勾缠着他,温热呼吸与欢快笑语都贴得极近,灼烧他的耳廓,也燎原他的心河。
那个距离,实在近得可怕。
只消他略微侧一侧头,颤抖的嘴唇就能在那片细腻的肌肤上,烙印下属于他的、隐秘的痕迹。
若是再轻轻用齿尖厮磨啃咬,熟透的水蜜桃,就会流淌出世间最甘美、也最致命的汁液。
“凌逸,你看——”乐晗转头,剩下的话却卡在喉咙。
星光透过挡风玻璃,在凌逸轮廓分明的脸投下细碎光斑。
他正专注地看他,唇线微抿,眉头轻蹙,从操纵仪表台前缓缓回收的手指,在此刻都被镀上一层虚幻。
“比天文望远镜看得更清楚,是不是?”温和嗓音从耳机里传来,比平时多了几分低沉。
短暂怔愣后,乐晗仓促移开视线,“啊,是比那根金属管子强多了。”
他语气满不在乎,不知怎么心跳有些快。
舷窗倒影中,凌逸唇角微微上扬,目光却愈发幽深。
直升机仍在缓慢盘旋,旋翼搅碎夜幕。
乐晗倚向窗边,望着窗外星海,渐渐感觉一阵困倦。
夜风太温柔,引擎规律震动,像极了摇篮曲,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如铅。
朦胧间,他感觉有人轻轻托住他歪向一侧的脑袋。
温暖掌心贴靠他脸颊,触感让他想起被阳光晒过的羊绒毯。
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带着诱哄。
“少爷累了,休息吧…”
意识不断下坠。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凌逸摘下目镜,镜片反射的光在他眼前划出一道银河。
恍惚中,乐晗想起上辈子纵身跃下高楼时,也曾见过这样的璀璨星光。
只是那时的星辰冷得像淬了冰,而此刻,它们都在凌逸深邃的眼眸里,化作温柔星漩。
机舱内,凌逸静静凝视着似乎已经睡着的乐晗。
直升机进入悬停模式,整个世界忽然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少爷?”
本该熟睡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依旧明亮,映着舱外疏淡星光,却奇异地失去了焦点,蒙着一层水汽,显得茫然又脆弱。
凌逸倾身向前,看见漆黑的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
他抬手,轻轻覆上那双太过澄澈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厉害,“我的少爷,你不该这样看着我,更不该…说出那样的话。”
“说我路子野…说我很棒…还说我…嘴甜…”
他低声复述,那些本意单纯的词变成烧红的炭,烫着唇舌。
透过指缝,他看见乐晗的睫毛正不受控地轻颤,扫过掌心,带来一阵细微而磨人的痒。
“您真的…不是故意的吗?”凌逸喉结剧烈滚动,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像是在与体内咆哮的野兽做最后的、徒劳的对抗。
“真的不是在…挑逗我…”
猩红的眼眸,隐隐的暗金色在其中交织。
对抗全线溃败。
他几乎是乞求般,声音破碎,“那就当是…安慰我吧,能不能,再说一遍…就说那句…想坐在我身边…”
“就一遍…”
卑微追加,像在索求续命的毒药。
乐晗嘴唇机械开合,吐出几个零落的、带着睡意的音节,“想…在你身边…”
这模糊的呓语,自动在听者耳中被裁剪,拼接成最甜蜜、也最蛊惑人心的版本。
戴着白手套的指腹,极轻地摩挲着那两片嘴唇。
在织物反复、带着某种偏执的按揉下,唇色逐渐靡丽艳红,如同浆果熟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