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养(顾九绿)

江燃一怔，愣愣地看着他。
陈老头哼了一声：“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我老头子孤家寡人一个，能帮一把自然就帮一把，但你那个哭精弟弟，还是得靠你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他折腾。”
江燃听懂了陈老头的意思，感谢的话说多了显得矫情，只能默默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他露出个笑，说：“我明白了，那以后就要麻烦您了。”
陈老头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慢腾腾地点燃了，然后朝江燃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他脸上的皱纹在那点火光下显得更加明显，江燃看着他，忽然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陈老头肯帮他们，固然有无儿无女，孤家寡人的原因。
但究其根本，还是心里怀着善意，没办法对他们的遭遇视而不见。他自作主张地把江烬跟他绑定，其实也是怀着一点小心思，他怕有什么意外，江烬还有人可以依靠。
陈老头不是不明白，他只是没说出来。
他半只脚踏进棺材了，很多事情已经看淡，如今需要的，其实并不是一个孙子，而是一个能真正陪伴他的人。
也是从这一天起，江燃只要有空都会带着江烬去陈老头家，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或者是陪着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干，一块看看电视，老头子也能高兴好久。
久而久之，三人竟真的处得像亲人似的。
江烬上三年级后，总算不再时时想要黏着江燃，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江燃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有了新的烦恼。
这天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江烬的班主任打来的，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音，对方在电话里犹豫地问：“是江烬同学的家属吗？”
江燃礼貌地回答：“我是江烬的哥哥。”
老师“啊”了一声，似乎没料到接电话的人声音会这么稚嫩，但她似乎也了解过江烬的家庭情况，因此很快反应过来，立马道：“江烬哥哥，能麻烦你抽空来一趟学校吗？有些关于江烬同学的事，我觉得应该跟你沟通一下。”
江燃皱起眉，连忙追问：“老师，江烬出什么事了？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吗？”江烬没有父母可以依靠，只有他这个不顶用的哥哥，他脾气软和还爱哭，江燃从他上学开始就怕他在学校被人欺负。
老师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沉默了片刻，说：“没有，你别担心，电话里说不清楚，总之你能来还是来一下吧。”
江燃想了想自己上下课的时间，果断地打算请个假，他礼貌地跟对方约定了时间，然后说：“好的，我会来的，谢谢老师。”
在江燃的心中，只要是关于江烬的事，那都是重要的事。
第二天他跟自己的老师请了假，说要去处理下弟弟的事情，老师们对他家的情况也有些了解，什么都没说就批了假。
他的学校离江烬的学校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就能到，江燃进到学校后，问了几个学生就找到了那位班主任的办公室。
见了面他才发现，这位女老师看起来过分年轻了，她留着一头长发，皮肤白净细腻，脸上还带着些涉世未深的天真，应该才大学毕业不久。
老师见到他，笑眯眯地说：“江烬哥哥，你好，我姓余。”
她并没有因为江燃年纪小就看轻他。
江燃也笑了起来，礼貌地道：“余老师好。”
余老师跟他寒暄几句，很快切入了正题。她肃着一张脸，认真地道：“是这样的，江烬这个孩子其实是很聪明的，学习成绩也很好，但是……”
她停顿了片刻，语气有些古怪地说：“但是他有些聪明过头了。”
江燃听着觉得有些疑惑，聪明难道不是好事吗？
余老师显然读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沉默了许久，好像在想怎么开口，最后还是说：“他在学校里，如果有别的小朋友欺负他，他不会告诉老师，也不会告诉家长，更不会自己欺负回来。他会想办法怂恿其他小朋友去欺负他，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直到那人再也没有精力来欺负他。”
余老师蹙着眉说，“这得干预。”
江燃有些不敢置信，在他的心中，江烬一直是那个喜欢哭着叫哥哥的小孩，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他道：“这……会不会是弄错了？小烬他一直都很听话……”
余老师打断了他，“江烬哥哥，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弄错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回去问问他，但是我建议，还是要尽早引导，别让孩子长歪了。你可能不太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我这样说吧，如果任由他这样下去，以后说不定会发展成团伙性的校园霸凌，而江烬，就是那个带头人。”
江燃脸色很难看，他虽然还有些怀疑，但也知道余老师的确是为了江烬着想，于是承诺会跟江烬好好谈谈。
当天晚上，两人洗完澡躺在床上，江烬一如既往地抱着他，正昏昏欲睡，江燃就问起了这个事。
江烬怔了一下，瞌睡立马跑不见了，他先观察了一下江燃的神色，看他脸色不虞，心里就有了谱，估摸着是有人跟他告状了。
江烬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眼珠，下一瞬，眼眶就红了一圈，看起来委屈极了，“是他先打我的，他打我，说我长得像女孩，还朝我衣服里扔虫子，我好害怕，哥哥。”
江燃一听就生气了，道：“那你就打回来。”
谁知道江烬摇了摇头，说：“我不能打回来。”
江燃问他为什么，他就怎么也不肯说了。
江燃从自己的角度想了一下，以为是他打不过，于是补充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就跟哥说，哥帮你揍他。”
江燃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少年，处理事情根本没办法像成人那样成熟，他一听见自己的弟弟受了委屈，第一反应就是帮他找回场子。
都是一群小屁孩，把他们揍怕了，自然就不敢欺负人了。
谁知道江烬反应更大了，他大声道：“哥也不能打他。”
这下江燃不理解了，问：“你受欺负了，哥帮你出气，不好吗？”
江烬摇着头，眼中带着泪珠，抽抽噎噎地说：“哥打他，他爸妈会让哥赔钱的，之前小胖打人，就赔了好多钱，还被自己的爸爸揍了一顿，哥养我很辛苦，我不想哥赔钱。”
江燃神色复杂，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他开始审视自己这个弟弟，发现他的确有些聪明过头了，但这份聪明却没用对地方，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他不想江烬以后变成一个带头霸凌别人的坏孩子。
于是他尝试着开解江烬，“那就告诉老师，总之不能叫别的小朋友欺负他，更不能带头欺负其他人，这是不对的，知道吗？”
江烬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江燃看了他几眼，觉得他是听进去了，就没有再批评他。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缓声道：“小烬很聪明，成绩一直很好，我知道小烬是个乖孩子，对吗？”
江烬亲亲他，说：“对。”
江燃于是放心地搂着他准备睡觉，江烬见他眼睛都眯了起来，就轻轻哼着歌哄他，江燃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黑暗里，江烬睁着双大眼睛琢磨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以后再这样做的时候不能让老师知道，更不能让他哥知道。
于是之后再干这种事，他就很谨慎了，不再像以往那样直来直去，而是开始开动脑筋想法子，让这人和别人不知不觉起矛盾，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是他在动手脚了。
后来余老师也的确没再叫江燃去谈过话，反而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都夸江烬乖巧听话，门门考试拿高分，江燃觉得是自己的话有了效果，一度非常欣慰。

第5章 情书 上初三以后，江燃的个子开始……
上初三以后，江燃的个子开始疯长，他的身材变得修长高挑，脸上也褪去了稚气，只用了短短一学期，就变成了一个青葱少年。
他的眼睛鼻子都像母亲，眼尾上挑，鼻子高挺又秀气，整张脸非常出挑，这让他在一群初中生里显得鹤立鸡群，十分扎眼。
他收到了来自异性的第一封情书，同时也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他交的这个朋友姓何名谦，他们都叫他谦子，但谦子说他不喜欢这个外号，因为听起来就很细。
他说这话的时候，江燃就坐在他旁边闷闷地笑，好看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眼底就仿佛落入了星辰，衬得那双眼亮得惊人，引得路过的女孩纷纷往他身上瞄。
何谦郁闷地推了他一把，嚷道：“别笑了别笑了，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江燃停了笑，侧头看他一眼，有光从旁边打过来，将他的一缕头发染成了金色，轮廓的线条简直像一幅画。
这一瞬间，何谦的心猛地一颤，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他有点不可思议地道：“你说你也住在西河街那一块？我之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这个问题让江燃陷入了沉思，他思索了半天才斩钉截铁地道：“我见过你。”
“嗯？”何谦满脸疑惑。
“好几年前的事了。”江燃淡淡道：“那天晚上，我跟我弟弟搭过你爸的车，你爸好心，送我们去医院。当时……”
他转过头看着何谦，继续道：“你也在车上。”
宛如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记忆回溯到那个夜晚，何谦想起了那两个浑身是血的身影。他惊讶地拔高了声音，“是你！”
“是我。”江燃笑了笑，“还没跟你们说谢谢。”
当时如果不是碰到了何谦他爸，这大半夜的，两个小孩一个老人，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医院。
何谦摆了摆手，“这有啥。”他盯着江燃看了半晌，哑然道：“你变化挺大的。”
他还记得当时看到的那个男孩，穿这件皱巴巴的衣服，头发留得有点长，遮住了眉眼，看起来又瘦弱又阴沉，跟现在的江燃完全是两个模样。
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何谦在心中感叹。
江燃垂下眸，任风撩起他的头发。
“人都要长大的，也要学会朝前看。”
过去的一切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已经越来越淡，江燃已经不再跟之前一样畏畏缩缩，他也开始学着如何挺胸抬头地跟别人相处。
两人正聊着天，从拐角处突然走出来个长头发的女孩，女孩脸羞得通红，将一封粉色的信丢进了江燃怀里。
江燃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女孩就跑没了影。
何谦哟了半天，阴阳怪气道：“长得帅就是好啊，魅力可真大。”
江燃脸色有点红，他没理会何谦的揶揄，将那封信顺手塞进了书包里，轻声招呼道：“走了。”
比起江燃步入青春期的精彩生活，江烬这边就显得平淡多了，他还是个小萝卜头，整天除了上学就是找哥哥，根本体会不到一点荷尔蒙的躁动。
晚上江燃在做饭，江烬就在客厅用江燃的手机安安静静地听歌，他自从上学后多了很多兴趣，其中一件就是听歌。
他开始忙着听各种各样的歌，没空再像个小尾巴一样时时跟在江燃身后，这让江燃悄悄松了口气，觉得江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不过再像小时候那么磨人。
江燃一边这么想，一边把炒好的青椒肉丝盛在盘子里。
没等叫江烬过来端菜，就见他红着眼拿着一张眼熟的信纸，噔噔噔地跑进了厨房，用一双含着泪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
江燃一看到那粉色的一角，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三两步走过去，将那信纸抢过来，批评道：“小烬，你怎么随便翻哥哥东西？”
江烬委屈地质问：“哥哥，这是谁给你的？”
江燃本来又羞又气，但一抬眼，瞧见江烬这副委屈的模样，又觉得有点好笑，就逗他道：“你翻我东西，自己还委屈上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谁知道江烬撇了那信纸一眼，不屑道：“我当然知道，不就是情书嘛。”
这下江燃是真惊讶了，他用审视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才开口，“你还知道情书？”
江烬冷哼，开始背情书上写的话，“江燃，你好，这学期刚开学，我就注意到你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抱着试卷从走廊上……”
江燃听得面红耳赤，一把捂住他的嘴，“别念了。”他自己都没看过信上的内容，被江烬这样念出来，只觉得格外羞耻。
江烬反手抱着江燃的腿，小声道：“哥哥，哥哥，不要离开我。”
江燃看着江烬这幅模样，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小时候，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叹了口气，摸摸江烬的头，柔声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哥哥收了情书就会谈恋爱，谈恋爱就会结婚，结婚了就不要我了。”
他在江燃身上蹭了蹭，声音闷闷地说：“没有哥哥结婚了，还会带着弟弟的。”
在江烬小小的世界里，其实并不能完全明白情书的意义，他只是固执地认为，收下情书就一定会恋爱，恋爱就一定会结婚。
他并不知道，情书跟恋爱其实不是划等号的，恋爱跟结婚更不是。
“傻瓜。”江燃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笑道：“真是人小鬼大，你还懂这么多道理呢？”
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声音不再像从前那么清亮，反而带了一点低沉，他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时候，就显得郑重了许多，他认真地承诺：“哥不会不要你。”
“那哥哥答应我别谈恋爱好不好？”江烬抬头看着他，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像只小狗。
江燃失笑，哄他：“好。”
江烬开心地搂住他亲了一口，“哥哥不要骗我。”他温热的唇凑近江燃耳边，轻声道：“不然我会生气。”
说着，趁江燃不注意，把他手中的那封情书抢了过来。
“那这个就交给我处理了。”
在江燃看来，江烬还是个爱哭爱闹爱撒娇的小孩，哪会真懂这些事，因此根本没把江烬的话当回事，以为他会把情书直接丢掉，由着他拿走了。

第6章 高中 江烬放学时间比江燃早很多，……
江烬放学时间比江燃早很多，他提前跟陈老头说了今天会去同学家写作业，让他不用来接。陈老头也没在意，随口就答应了。
放学铃声一响，江烬就背着书包往外跑，速度快得像一阵风。小胖在身后喊了好几声都没听到他的答复，再一看，人早就没了影儿。
他纳闷地摸了摸脑袋，不知道江烬又在搞什么鬼。
江烬这会儿根本没空搭理小胖，他忙着去江燃学校找人。
在公交车上，他随手从书包里掏出了那个粉色信封，草草扫了眼里面的内容，目光定在下面的落款上。
初二一班，王莹莹。
江烬将情书收好，公交也正好到站。
江燃的学校他来过不止一次，门口的保安都认识他了。一看见他就笑着朝他招呼：“又来找你哥哥？”
江烬甜甜笑了一声，眼也不眨的说：“是啊，叔叔。”
“你哥哥还没放学，要不你在这儿等他一会儿？”保安说。
“没关系。”江烬敷衍道：“我就给他送个东西。”
保安不疑有他，将他放了进去。
江烬跟着指示牌找到初二一班，正想着一会儿让人把王莹莹叫出来，就见楼梯间的角落里有两个女生在聊天。
“那个王莹莹，平时在老师面前装模作样的，端着一副好学生的派头，像个跟屁虫一样，真恶心。”
“就是啊，上次午休我就跟同桌说了几句话，她还把我名字记下来报给老师，害我被罚把那篇课文抄三遍，那课文可一千多字呢！我手都快抄断了。”
“想个办法整她吧，她太嚣张了，我快受不了了。”
江烬脚步一顿，硬生生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
“两位漂亮姐姐。”他叫了声。
在她们回头的一瞬间，露出个甜笑。
两个女生一转头，就见到个长得唇红齿白的小孩正冲她们笑，眉眼弯弯的样子讨喜极了。没有人会跟长得好看的小孩过不去，尤其是女生。
其中一人俯下身，也笑着问道：“小弟弟，你有什么事吗？”
江烬把情书掏出来，递到她们面前。
“你们是王莹莹姐姐的同学吗？可以帮我把这个给她吗？”
江烬露出天真的神色，“这是她昨天给我哥哥的，哥哥看了之后就让我还给她，但我不认识王姐姐，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盯着小孩手里的那封粉色信笺，眼底闪过一丝兴奋。这样的封面，这样的颜色，还是送给个男生的，不用想都知道是情书。
之前开口的女生掩下眼底的暗光，伸手将情书收了下来。
“放心吧，小弟弟，我们认识她，一定会把这个交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