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折扇轻合,归总论道:“窃以为,席间所作《浣溪沙》,当以叶、蔡、晏三君之作上佳,论最当为石林之作,未知诸君可有异议?”
三席的诸人互相瞧了一眼,纷纷笑道:
“易安居士评点甚当。”
“某等无异议。”
又举杯相贺叶梦得。
方饮下这杯,便见侍厮打起细竹帘子,当先一人踩着木屐施施然而入,正是中途因事离席的水阁主人。
众人笑说:“主人终于归矣。”纷纷起身见礼,随即诸人目光刷刷扫过卫希颜身后的襕衫文士,有识得沈元的,目光都沉了一沉,文官皆在心中忖量:这沈本初是奉官家之意而来,还是被卫国师引来?一时各种思绪飞过。
卫希颜先将沈元引见给李清照,笑道:“这是宣奉郎、火器丞沈元,字本初,本朝军械良才,居士当听说过南洋水师战三佛齐的大捷,论首功当得归这位火炮功臣呐。”
李清照不晓得沈元之名,也从报上看过南洋大捷的详细报道,那双逸采神飞的眼睛立时璨然生华,起身便行了一礼。
沈元连忙回揖道:“不敢。”——李清照是朝廷诰封的五品令人,按礼仪不需向从七品的宣奉郎行礼。
李清照却正色道:“有功于国家社稷之臣,当得起黎庶缙绅之礼。”
卫希颜随即给他引见席上文宾,“这是叶参政、朱都事、李签枢、宋侍郎……你此前应已见过,这位是门下礼科汪给事,字彦章……这位是中书陈舍人,字去非……这位是工部蔡郎中,字伸道……这位是兰溪居士,虞夫子。”
一番见礼后,卫希颜指了下西席,道:“蔡郎中掌事工部金部司,对城郭工事和攻守器械甚是精通,你二人既是以文会友,又是以械会友,不妨坐一起亲近。”
“诺。”沈元应声前去,向蔡伸拱手一礼,“有请蔡郎中多多指教。”
蔡伸赶紧起身回礼,拱手道:“沈宣奉能才干臣,某当多承指教才是。”他称沈元为“沈宣奉”,盖因沈元的火器作丞是从八品的职官阶,低于从七品宣奉郎的禄官阶,依照非直属官员的称呼多半“就高不就低”的规矩,因以宣奉相称。
两人行礼客套的当儿,座中士大夫都在心头捋了一下,心道:卫国师将火器作丞和金部司郎中凑在一堆,这是按席位而置,还是别有用心?
其中兵部郎中李甲掌着武库司,和军器相关甚密,虽然之前火炮是由枢府直接配置,未走兵部武库司,但若归属军器监后自然就一样了,由不得他不关注,心思捋了好几转,心道回头就得向尚书侍郎计议此事。
三位女宾除了晏青华不关心朝政外,秦夫人和何栖云都各起心思,李清照目光流转,若有所思,但见卫希颜在身边右侧空着的位置坐下,支肘斜眉笑去,“希颜中途退席,又姗姗归迟,当罚。”
卫希颜宽袖扬面,笑着讨饶,“切莫罚做甚诗,填甚词。”
席上大笑,座中谁不知这位国师枢密最是恼恨做诗弄词,之前文会开宴便道“是来作陪的,休得计入”,令人失笑不已。
李清照敲了敲扇,道:“此宴为诗词文会,却是不让人罚做诗词,让人好生为难。这样罢,你且自提个道道来,”却在她张口时又笑说,“只一样,不可罚酒,来上七八斗亦是白罚。”
卫希颜拿盏的手只得收回,目光扫过高案眼睛一亮,笑道:“便罚卫轲为居士代书一曲《浣溪沙》。这个,书道亦是文道,不算偏了文会的题旨罢。”
这明明是诗词文会!
众人皆忍不住笑。
宋藻转了转眼,道:“听闻凤凰书院有《算学概论》、《哲学概论》二教书,书上有词曰‘概念’,”他顿了一下,唇边扬起笑意,“国师这可算是偷换概念?”
凤凰书院的葛夫子咕声笑出,叶梦得、朱敦儒、韩驹几人都乐而大笑,其余人尽都忍俊不禁,周紫芝心中却道这宋悠林当真是礼部人称的“宋大胆”,对卫国师都敢出言调谑,亦不怕吃不消。
果然,便听卫希颜的回敬:“亦有个词儿,宋侍郎可听说过,曰嫉曰妒?”就差没明说宋藻是嫉妒她书法比他好。
众人笑得更乐,这回就连不苟言笑的陈与义都抬起袖子咳笑了声,李清照水墨扇子微掩唇边,逸采神飞的眼底漾出笑意,叶梦得笑了两声,目光忽然沉了沉,心头隐隐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却被李邴的话打断。
“正好,易安做《浣溪沙》,罚卫相提笔书之。”
这话有圆场之意,在座哪有听不明白的,都笑着说好。
“如此,倒是便宜希颜了。”李清照半支着肘,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笑了声,“亦罢,好赖沾了个‘文’。”
众人都听得好笑。
卫希颜嘴角抽了抽,心道若非走得近了,谁会晓得李易安竟是个好调笑人的?
条幅宣纸铺展垂案,上方用两只青玉雕麒麟的方镇压着,卫希颜提笔濡墨写下词牌名,抬眉一笑,“请。”
李清照手中的湘骨水墨扇一开一合,眸光扫过案上半盏色如琥珀的冰酒,转眼便成一词,“希颜,听好了。”
水阁一静,人人凝神倾听。
水墨扇端划过白玉酒杯,李清照的声音清然而起: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她吟词的节奏着意加快,却是“红”字出口,卫希颜便书成收笔,抬眼对她就是一笑,仿佛在说:没被落下。
李清照抬了抬扇,眼角笑意一闪而过。
两名侍女上前向席上展开字幅,众人哄然道声“好字”,继而细品这首《浣溪沙》。
吟哦一两遍后,叶梦得不由拊掌笑道:“好一首相思词。”
朱敦儒继道:“全词皆写相思,却不着相思一字。”
李邴笑叹,“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果是易安词风!”
众人纷纷说妙,卫希颜却觉得有些不妙,但见李清照含笑的眼睛看着她,“希颜,书题。”
“还有题?”虽说填词有词牌名再有词题绝不为异,但卫希颜心头油生的不妙之感却更浓,直觉李易安在给她挖坑。
便听李清照微笑道:“题:赠莲湖水阁主人。”
众人瞠目了一会,立时喷笑咳笑之声四起,等侍立在后的婢厮们想明白了,也都禁不住低头窃笑。
可听说相思之情可以赠的?自然不能。
这个赠字,犹如表明此词是写莲湖水阁主人的相思。
而莲湖水阁主人是谁?还用说吗!
卫希颜执笔无语,她就知道,这是个坑。李易安捉弄人的性子是见风而长啊。
她眨了下眼,勾唇笑道:“这个‘赠’字不妥,可为‘寄’否?”
众人再度瞠目,何栖云瞪圆了眼:希颜,你还真敢说啊!
寄字一出,便成词人对莲湖主人的相思之意了,岂能“寄”得?
众人越想越好笑,却又觉得这个玩笑实在不方便笑,只得强撑个脸,憋得辛苦得紧。
李清照毫无忌讳地清声笑出,湘骨折扇唰地打开合拢,轻敲着笑说:“相思已寄去二十八年,希颜生得迟了,纵能飞高八千尺,这云雁鱼书的尾巴亦是够不着了。”
这话说得有趣,席中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卫希颜心道:得,这位还嫌弃她生晚了,说来说去都是自个吃亏了。
她心念一转,忽地扬眉哈哈两声,转身行笔如流云落下这句词题。
有人脱口“咦”了声,席中人的表情都有些惊讶。
这落笔就是有墨为证的笑话了——国师卫希颜修的是天道,怎会有相思之情?
卫希颜扬眉笑得不在意,转眸看向李清照,两道目光相触,眼中都有笑意。
莲湖岂是国师府的才是莲湖?水阁岂是国师府的才是水阁?
李清照喜好调笑亲近之人,但向来留有分寸余地,一笑之余但觉趣意而无着恼,这是经历世情而沉淀的处世智慧,亦是卫希颜喜欢亲近李易安并与之相处的原因之一。
更何况,易安给她挖的这个坑还可拿来派作用场。
作者有话要说:因年前年节种种忙事意外事而延宕了更新,致歉!
话说这章出来得艰难,亦是因李清照这个人物不好把握,究竟怎么写这位易安居士,某西是思之又三,落笔又删去,几番方定下合乎某西理解的,并能与此文相应的李易安。
270
270、府议一击 ...
天边渐渐泛起赤金色,将莲湖铺上一层金橘色的波光,客人们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拱手作别,迤逦出了水阁往外,各自车马散去。
转眼天色便暮,坐落在教睦坊的胡府大宅渐次掌起了灯。
前院的书房内,胡安国正考较三子胡宁在太学的课业,便听家仆在门外禀报,说夫人回来了。胡宁眼睛一亮,想起文宴盛会上的绝词妙句,心思便如长了翅膀般飞向母亲所居的嘉禧院。胡安国瞪道:“闻外事而心浮躁,何以专致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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