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觑然。
丁起心下却是一定,修剪整齐的黑须下隐现笑容。他暗暗摸着袖袋中的两枚金银通宝,这是悄然流通在广州、泉州、明州、秀州这几个市舶州的贵币,皇帝有些怀疑这新币是南海瑞宋岛上的金银矿冶私铸,那里是南洋水师的驻辖岛,朝廷每年只收固定的金银上缴量,而不管其治地,岛上若有动作,朝中自是很难管束。
赵构对此自是不满,但瑞宋岛水泼不进,朝廷的文官很难插足进去,与其说皇帝怀疑瑞宋岛上的驻军私铸金银通宝,倒不如说皇帝希望瑞宋岛私铸,这样就能捏着把柄将这个金银富矿岛拢到御下,遂暗中遣出察子往广州泉州查探,冀望抓到线索。
丁起虽然不相信皇帝能查到牵涉卫国师的确凿证据,但总归担着心事。若是户部的币制变革推行,则金银通宝成为合法。就像当初的交子,最先是蜀中富商私下做为,后来得到朝廷承认,遂由非法变成合法,这就是故例可循。
赵鼎皱眉道:“这……难道不用铜钱了?乡村民家一年亦用不到几贯铜钱,金银币贵,除了商贾富家,小民百姓恐怕用不起。”
丁起笑呵呵道:“元镇,主上说的是另立‘本币’,不是说废了铜钱。”他见名可秀微笑颔首,便继续解说道,“就像交子为钱,但国家币制仍然是以铜为本。”
说着难免要解释了一番本币、辅币的区分,以及金银贵重物作为国家本币的道理,因名可秀重视商业钱业的运作,丁起在这方面很是下了番力气,这厢解说起来颇是切理充分,名可秀也微笑赞许。
赵鼎几位还在消化金银本位的道理时,陆宸却已琢磨着朝廷金银矿冶的分布,铸金银钱的利弊难处,若他是户部参政,将如何做这具体举措,等等。
陈旉忽然一拍案几,脸色兴致勃勃的,“眼下《钱行法》已颁行,主上之前说的青苗法改良,是不是能动了?”商人的钱庄已得到朝廷立律的合法地位,这青苗钱不就可以由钱庄做贷了?
而座中众臣除丁起知情外,其他人都一脸愕然地看向主座。
名可秀微笑看向陈旉,“司农寺可要上折?”
青苗法正是司农寺的职属,陈旉笑逐颜开,高声应道:“诺!”
☆、北战爆发
宋金边境,霸州城。
北方的十月,天气严寒,淡薄的日头隐在灰色云层后不出,天色阴阴的,城墙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即使是这样的天气,站在城楼上仍能看出好几里外,眼力好的,甚至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城楼上每个垛口都有一名宋兵抱枪立岗,时不时地欠手呵气,在嘴边萦绕出一片白雾。
“直娘贼的,这鬼天气,要能来一口多好!”一名宋兵斜抱着枪,边说边跺脚。
“想的美,敢喝一口,掉你脑袋。”
“呸!想一想有罪?”
突然间,一名有着明亮眼睛的年轻宋兵手指北方,声音有些惊异,又有些颤栗,“快看!那……那是……”
周围的宋兵都惊愕地伸头向北望去。
但见,远方的天际,漫出一条巨大的黑线。
一名老兵的脸霎时白了,张大了嘴,颤抖着叫出:“敌……袭!”冰凉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不过几个眨眼,黑线便延成一片黑潮,城楼下的大地微微颤抖,铁蹄击打在冻土上的声音越来越近,闷响如沉雷,炸开在城楼上的宋军脑门和心口上。
“哐!哐!哐!”示警的铜锣不要命地敲起来,最先是一面,紧跟着便是响彻整座霸州城的锵锵之音。
“敌袭!”
“敌袭!!”
“金兵打来了!!!”
城上城下的宋兵都是一片惊惶、慌乱、不安……
蓦地,守将雷鸣般的嗓音炸响:“一群孬蛋,慌个鸟!传令:乱跑者,斩!乱动者,斩!逃跑者,斩!”
一连三个“斩”字下去,城上静了下去。
远方,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望不到尽头。铁蹄震得城楼下地面的颤动越来越明显,没多久,就已能影影绰绰看见前方雄健披甲的骑军,后面则是一辆辆载着桩子和云梯的大车。
“嚯,攻城器械都提前造好了,这是要速战速决?”守将杨政呸了一声,扯着嗓子叫来校尉,“传令:击鼓,备战!”
鼓声“嗵嗵嗵”响起,随着一连串的命令传达下去,城上城下都是紧凑的跑步声。
“弓箭手上城墙!”
一捆捆的羽簇铁箭被搬上城楼,弓射手在东西北三面城墙上一字排开,前排神臂弓手,后两排黑漆弓手。
每名弓射手的旁边都立着一名盾牌手,一手持盾牌,一手握朴刀,他们既是保护射手不为金兵弓箭所伤,同时准备着随时冲上前去砍翻爬上城头的金兵。
“呜——”金军在短暂歇整后,吹响了进攻的羊角号。
蹄声如暴风骤雨般响起,漫天的呼号声里,金军前骑冲锋。
城楼上万千呼吸绷紧。
近了,近了,进了神臂弓射程。
杨政瞪圆的双眼猛然爆光,狂吼一声:“放!”
“嗖嗖嗖……”霎时一片黑云腾空,撕裂空气呼啸而去。
……
***
将近午时,临安城上空飘起了今冬头一场雪。
这雪不大,雪细如米粒子,触地即化,入夜地上才积了一层薄薄的白,但那股阴湿寒意却透入骨头缝子,冷得人不自禁哆嗦,这样的雪夜,只有被窝里才是暖的。
四更天的时辰,福宁宫深深的静寂,只有雪粒子被风裹着扑在彩漆雕棂上的细簌声。
内殿黄幔朱罗垂帐,两只鎏金鼎里焚着安息香,悠悠淡淡的白烟静静吐着,深沉沉的寝殿内仿佛连空气都是安静的。
倏地,殿外轻起一道轻嗽声,上夜的宫女蹑手蹑脚走出去,便见今夜不当值的内侍主管竟然穿的齐整,招近她低声道:“两府禀见。”
两府,东府政事堂,西府枢密院,若话中只道“两府”,那就是特指政事堂宰相和枢密院枢密使二位。
那宫女一惊,连忙点了点头,又蹑手蹑脚地回了内殿,弯着身子立在朱罗黄幔的垂帐外,伸头轻叫了声:“官家……”见无动静,又稍稍提起声音连叫了几声,方听御帐内传出声音,低沉而喑哑,“何事?”
赵构眉间有着恼意,任谁在酣梦中被叫醒都不会有好心情,便听宫女回说“两府禀见”,他脑子一个激凛,霎然清醒,陡然翻被坐起,惊醒了身边侍寝的妃嫔。
“唔——”一只肤光雪白的粉臂缠上赵构的腰,跟着一具柔滑如丝缎的胴体也缠了上来,低媚柔腻的嗓音勾得人痒痒,“官家……别走嘛……”
赵构心神一荡,不由伸掌在淑妃不着寸缕的娇躯上摸了几下,柔声安抚道:“朝臣深夜禀见,恐有紧急之事,朕去去就回。”
殿内掌起灯,司衾尚衣的内侍宫女鱼贯而入,侍候皇帝起身。
帐内吴淑妃一双媚眸缓缓睁开,眼波澄澄清明,柔细的眉毛微微一蹙,心忖:两府同时禀见,难道是有紧急的军情?
御书房的西暖阁内,宫侍忙着生火盆,因来不及烧地龙,这火盆又比炭鼎生热快,入冬后就备着,御房内用的又比别处精致几分,就连置盆的架座都是漆金描彩的华丽。
火盆才架起,暖阁还不暖,丁起耷拉着眉毛,身上的玄狐大氅进屋后也不敢脱,拿起宫婢奉的茶盏喝了几口,滚热的茶汤入腹,这才消去雪夜骤起急行的寒气,掠了眼窗外兀自黑沉沉的夜色,心中不免腹诽:虽是六百里加急,但候到天明再禀也不迟,非得上赶着深更半夜入宫,莫不是故意的?
被他腹诽的那人正顾自悠闲地喝着茶,外系的风氅已经解去,现出那身圆领窄袖的紫袍公服,在灯火下簇新亮眼,正是朝廷十月授衣的新赐公服,剪裁合体的衣身完全衬出那具挺拔优美的身材,修长笔直的双腿伸前交搁着,那意态说不出的闲适安然,哪有半分夤夜入宫禀奏紧急军情的模样?
丁起暗暗磨了下后槽牙,一气喝尽了这盏茶。
一名妙龄宫婢垂眼站在暖阁门边,手中抱着卫希颜解下的风氅,忍不住大着胆子悄悄抬眼,偷觑国师的昆秀之姿,不意撞上那双清邃悠远的眸子,立时慌张地垂下眼去,心口怦怦脆跳如鼓,白净明皙的脸庞也不由得生烫起来。
霜炭熊熊,火光腾腾,暖阁真的暖了。
丁起伸手解下玄狐大氅交由宫婢拿着,便听外头靴声橐橐,跟着,夹绵绣金的锦帘掀起,几股冷气飕然扑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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