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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七月新番)


  于是关中就被动成了“大穰”,京兆地区开始极力宣扬这一盛况,甚至有画工作了幅一群孩子站在稠密麦穗上嬉闹的壁画作为纪念。
  任弘声称要在天子的英明领带下,二十年内,重新实现文景之世的盛况。让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让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
  而大司农的口号,也变成了……
  “超景赶文!”
  ……
  政治家素来说一套做一套,起码今年,大司农出租国家资产获取的巨额钱财,一刻都没在京师留,或用于扩大铁官再生产,或用在完善帝国北部道路基建上了,最重要的无疑是修缮秦直道。
  秦直道从渭北甘泉宫开始,自子午岭东侧,由南向北,途经上郡、西河、朔方、五原,逢山劈山、遇谷填谷,纵穿陕北黄土高原,直至河套,全长一千余里,如同盘桓在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巨龙。
  任弘亲自去巡视过后感慨道:“若无此直道,高皇帝恐怕难以从关中调兵北上抵御匈奴,平韩王信、陈豨之乱,上郡等地危矣。”
  此道意义不亚于长城,是汉军北上的高速公路,在汉武帝时多次运用,让汉军一举夺回河南地,无数戎车马蹄鞋履在上面跋涉,留下了深深的轨印。
  木轨不现实,投入太大,上郡、西河的民夫将破损的地方重新修补夯实,让路面硬得跟石头一样,雨淋难坏。跨越黄土沟壑大塬的桥梁也统统检查了一遍,秦直道焕然一新,任司农的养路费好歹没白出。
  最先往来新道的不是兵卒军队,而是一辆辆粮车,耿寿昌提议的常平仓在边地各郡建立,从夏到秋,数百万石关中公田所产粮食通过秦直道运往朔方五原,关中之粮则由河东、弘农等地补充,待到入冬时,前线边郡的粮食饱和,能用一年。更别说赵充国这个屯田专家,带着四万戍卒,在朔方又屯了两百万亩地,常平仓被塞得满满当当。
  当隆冬降临,一年将尽,直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减少时,在反复派遣使者通洽和谈后,决定正月入朝为质的“匈奴太子”,也就是左贤王稽侯珊(呼韩邪)也来到了朔方郡偏西的鸡鹿塞前,与前来接应他的中军校尉、都成侯金安上碰了头。
  金安上乃是金日磾侄儿,也长了一张匈奴面孔,呼韩邪很好奇金家在汉朝的生活,但金安上与他保持距离,不便发问。
  他也发现,这次南下与上次截然不同,没有经过那条笔直通畅的大道,而是沿着河水逆流而行,朝着曾是匈奴地盘的贺兰山东麓前进。
  呼韩邪提出了疑问,却被告知,天子北巡,至回中宫等待匈奴左贤王朝见。
  “回中宫?”呼韩邪似乎听说过,匈奴因为是口口相传纪事,大多数人已经忘了一百多年前那件“小事”了,连呼韩邪为了入汉为质,找了几个武帝时降匈奴的老汉使学习,都得想上一会。
  但汉人却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记录在了史书上,一代代人重复,记诵。
  那是孝文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发生的事,匈奴老上单于以14万骑兵入塞劫掠,在北地萧关与西汉北地郡都尉孙卬大战,孙卬战死疆场,匈奴长驱直入,掠上万人,撤离时焚烧了回中宫。
  回中宫是秦时所建,大汉沿用的行宫,那一次战争的火光,在甘泉宫都能望见,对汉廷震动极大,汉文帝难得冲动了一回,调集车千乘,骑卒十万人,文帝亲劳军,欲亲征匈奴,群臣强谏不听,若非薄太后阻止,恐怕马邑之围要提前了。
  边塞形同虚设,匈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子无法保护臣民,边民朝不保夕,这是国耻!
  算起来,距回中宫被烧正好一百年,百年轮回,两边攻守逆转,匈奴做出了示好称臣的姿态,不管真伪,都是前所未有之举,刘询选择回中宫作为接见地,政治意味十足。
  等到呼韩邪终于想起此事,暗道不妙,担心又会像上次那样,被那嘴欠的大鸿胪杨恽羞辱。
  像杨恽这种人,在匈奴肯定三句话就被砍了头颅制酒器。
  但等呼韩邪抵达回中道时,才发现规格比前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发二千骑卒,为陈道上,军容雄壮,却没有渭桥列兵的刻意刁难,而是规规矩矩地护送他朝回中宫进发。
  来到回中宫外时,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出现了,大汉的大司马卫将军任弘,竟奉皇帝之命,亲来殿外迎他,将呼韩邪当成大汉的诸侯王,微微拱手。
  嘴里说出的话,却不太友善。
  “我在大风口摸过右谷蠡王的头颅,在铁门关与右贤王角逐,在达坂塞与匈奴先单于对垒。唯独没见过左贤王,今日特向陛下请示,出来瞧个新鲜。”
  任弘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呼韩邪的脑袋,不知想干嘛。
  这让年轻的左贤王打了个寒颤,任弘的恶名,从右地的坚昆到左地的西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已经超过了死去多年的霍去病和卫青——毕竟匈奴人记忆只有一代人。
  面对这个传说中喝匈奴血吃匈奴肉的战神,呼韩邪努力镇定:“小王是为汉匈和解而来。”
  任弘未答,只瞧着呼韩邪面容眼熟,虽然蓄了浓须,但和去年的使者,郝宿王刑未央身旁译者有些相似,不仅有疑。
  一旁的大鸿胪杨恽在他耳边低声数言,证实了任弘的猜测,呼韩邪也知道瞒不过,索性实话实说。
  “小王慕大汉威仪,去岁便曾随郝宿王入朝。”
  “好胆!”任弘心中暗赞这稽侯珊胆子大,虽然不记得他究竟是历史上的郅支还是呼韩邪,但此子断不可留啊。
  但嘴上却大笑道:“果然如此,与我当初所料丝毫不差。”
  任弘拍了杨恽一下,大言不惭道:“去岁我便和杨鸿胪说过,郝宿王雅望非常,然左右转译之人,方为真英雄。假以时日,必为北州之主,匈奴大单于也!”


第476章 汉匈一家
  回中宫比起建章、未央略显狭小,但这安定苍凉之地上也别有一番景致,让习惯了长安的刘询想起他北上参军那几个月的生活,也难怪孝武皇帝在元鼎五年、元封四年两次来此巡视居住。
  与为了迎接天子才刷了红漆修葺一新的新宫不同,在殿后有一片被烧毁多年的旧宫室依然保留在台地上,据说这是孝武皇帝的命令,要留着这片废弃的宫室,以让自己不忘国耻。
  回中宫,就好比大汉的圆明园,但今日刘病已却不打算在此狠狠羞辱左贤王呼韩邪以作报复,他追求的是自汉以来未有的大功业:扫灭匈奴。
  大汉天子的威风,要留到真正的大单于身上,左贤王?这稽侯珊现在连给皇帝跳舞都不够格!交给任弘和杨恽吓唬就行。
  在头顶的夔凤纹大瓦当注视下,刘询亲自接见了呼韩邪,给他诸侯王的待遇,而呼韩邪也以见大单于礼拜见汉天子,又以汉礼下拜三稽首。
  刘询看上去十分高兴,举起酒樽,对着北方祝曰:“左贤王入朝,想必大单于不久后也将南下,愿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
  这句话,刘询是发自内心,既然大单于推脱不来,只派了儿子来应付,那等他强迫匈奴附庸于汉后,可不是合为一家了么?
  在两次入汉,见识到汉之富裕强大后,自觉匈奴不敌的呼韩邪也希望能停止战争,这是对匈奴最好的选择,亦举酒为皇帝祝,发自内心高呼道:“如皇帝言,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毋得相诈相攻。”
  在酒精和心绪作用下,呼韩邪甚至还上前半步,表示愿意与天子定盟。
  “稽侯珊愿与大汉立约,有窃盗者,相报,行其诛,偿其物;有寇,发兵相助。汉与匈奴敢先背约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孙尽如盟。”
  “大胆!”
  都不用沉着脸的大司马卫将军使眼色,杨恽便站出来打断了呼韩邪,斥责道:“两邦定盟,亦当由大单于亲自入朝与天子面结,左贤王,你有资格代表匈奴么?”
  呼韩邪很想说能,但一看任弘对他似笑非笑,只好假装酒醉告罪。
  “戎狄小王不知礼节,望陛下勿怪。”
  虽非正式盟约,但在观礼的百官看来,这场仪式,乃是汉匈百年仇怨的终结。
  魏相、萧望之、梁丘贺等人都相互庆贺:“若能顺利盟誓,往后便将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世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
  “这是贤良文学之胜。”魏相感觉有些恍惚,想起十多年前,他和诸生与桑弘羊的辩论,不住感慨。桑弘羊以为匈奴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可事实证明,桑氏错了。
  “今陛下一改孝武、霍光之政,而复行文景之事,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果然北夷内向,款塞自至。”
  在贤良文学的话术体系里,三王不以武力蛮横地对待邻族,所以取得兴旺昌盛的局面;齐桓公以文德、仁义对待周边的诸侯国,所以使齐国成为东方霸主;秦朝则因劳民兴军北击匈奴,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而亡国。
  按照这一逻辑推论,只要“中国”向匈奴施以仁义,边境就没有被入侵的隐患;反之,对匈奴频繁地发动战争,就一定会削弱汉朝的国力甚至会导致其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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