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到最后虚闾权渠烦了,大骂道:“难道还是汉人自己烧的不成?”
右贤王出列道:“大单于,此事还真可能是汉人自为!”
和任弘的丰富对垒经验能增加智商,右贤王给众长讲起在西域时吃过任弘的亏,十年了,十年来他走过的路,基本就是任弘的套路。
从楼兰城下不断让人出出进进的空营,到铁门一夜筑起的雄关,再到离间计,最后是乌孙战争的转战千里七战七捷,吴宗年的背叛。
莫要因为近年任弘的骁勇威名,而忘了此人早先极善用计谋,而烧受降城这件事,真像他手笔。
右贤王道:“小王曾听汉人谋士说过,与胡一样,汉皇帝群臣战和不一,此事可能是汉人主战一派所为,或许便是那任弘的阴谋!”
……
刚刚得到消息的长安,群臣也在承明殿讨论此事,今日天子刘询特地不参加朝会,令两位大司马和丞相、御史大夫代为主持,让两派臣子不要有所顾虑,放开了吵。
最先上场的是小辈们,义成侯甘延寿成年后嗓门渐粗,有向韩敢当靠拢的趋势,他大声道:“我乃北地人,一百年前,匈奴焚毁了北地回中宫,孝文皇帝以此为奇耻大辱,赫然发愤,遂躬戎服,亲御鞍马,从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陈,聚天下精兵,军于广武,顾问冯唐,与论将帅,欲亲征匈奴!”
“只可惜遇上了济北王刘兴居反叛,此事遂罢。”
“今日匈奴再焚我大汉之邑,毁受降城,可大汉,已非百年前的大汉了!”
“然也!”新阳侯、建章卫尉辛庆忌应和道。
“戎狄无信,孝惠、高后时遵而不违,匈奴寇盗不为衰止,而单于反以加骄倨。逮至孝文,与通关市,妻以汉女,增厚其赂,岁以千金,而匈奴数背约束,边境屡被其害。此则和则无益,已然之明效也,还是要以武折之!”
大汉确实是不再是一百年前的小受了,起码反战者不敢像季布呵斥樊哙那样说:“辛庆忌、甘延寿可斩也。”
聪明人如魏相已经不说话了,只有萧望之执拗地说道:“此事尚待查明,受降城已空,匈奴早不烧晚不烧,为何偏在左贤王入朝时烧之?或是天干物燥自己失火……”
“五原属国说,是人为所放,至于为何偏挑这节点纵火与汉交恶?”
吴宗年笑道:“萧大夫不懂匈奴之性,真如豺狼一般,子女不孝父母,父母亦对子女随时摒弃。昔日头曼单于有太子冒顿,后有爱阏氏,生少子,头曼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到月氏国为人质。冒顿前脚刚到月氏,而头曼单于便急击月氏。月氏王欲杀冒顿,亏得冒顿盗其善马,驰骋亡归。后来冒顿又以鸣镝射杀了头曼,篡位为单于。”
“今日之事亦然,我听闻,单于有长子名曰呼屠吾斯,击灭丁零之叛,为左谷蠡王,在左贤王南下后,掌管左地之政,此事要么是匈奴单于欲废嫡立长,要么就是呼屠吾斯欲谋害其兄所为!”
这猜测合情合理,而任弘又恰到好处地一锤定音。
“诸公!请看这是何物!”
作为今日集议的主持者之一,他拍了拍手,让人端着一件貂裘走了上来。
“此乃单于让左贤王献给陛下之马、裘之一,确实是好貂啊,诸君再看,这又是何物!”
在任弘示意下,太医令小心翼翼,戴着布手套,脸上蒙着巾,将貂裘翻过来,将其裁剪开来,找了一会后,将缝在一起的皮革拿下一块,放在木盘上给群臣过目,却见这皮子颜色不像貂,反而像是……
“鼠皮!”
任弘宣布了答案,让太医令先端给张安世看:“大司马车骑将军,你看是也不是?”
问这老躺干嘛?张安世毕竟是张汤的儿子,张汤小时候为了洗刷衣服破洞冤屈,审问车裂小老鼠,家传绝学,张安世要说认不出来有点不妥吧。
但张安世还真眯眼假装辨认了一会,回答模棱两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于是继续往下传,因为见太医令十分提防小心,群臣也有些害怕,匈奴常闹鼠疫,这是他们有所耳闻的。
大家都不敢确定,直到苏武面前。
“老夫当年被匈奴迁于北海,廪食不至,曾掘野鼠而食之,连鼠皮都嚼过。”苏武像是自嘲地如是说,看了几眼,确定无疑。
“确实是鼠皮。”
至于是不是匈奴老鼠,谁看得出来。
任弘颔首:“这是缝在貂裘之中,以假乱真的鼠皮!被少府和典属国搜检而出,几乎每一件里,都暗暗缝了一张!”
群臣都严肃了起来,这当然不是匈奴以次充好,而涉及到欺君和心怀叵测的“厌胜之术”。
民间有传言,霍去病之死,便与胡巫厌胜之术有关系——匈奴听说汉军将要到来,派巫者在汉军所经过的各条道上和水中预先埋下牛羊,用来诅咒汉军。
任弘更在长安街巷听过一种阴谋论:巫蛊之祸是匈奴人策划的。
因为汉武帝以江充和胡巫一起查案,而这些胡巫多是降汉匈奴小王带来汉庭,汉武帝晚年求长生,方士们说的东海蓬莱没戏,西王母也没来相会,便开始用越巫、胡巫另辟蹊径。
那几个胡巫虽被卫太子烧死了,但巫蛊之祸已成。
到了后来,那个后来被金日磾一通摔跤拿下的重合侯马通,更曾捕获匈奴贵人,贵人披露了一件事。
“单于遗天子马裘,常使巫祝之!”
汉朝和匈奴也不是一直打仗,而是谈谈打打,和谈时使者往来,都会互赠对方一点礼物,汉朝给丝帛,匈奴则是良马和貂裘,马匹龟缚咒之,让汉朝皇帝骑上后摔死,貂裘里则缝一块病鼠皮进去,希望皇帝染病虚弱早死。
如今,匈奴人竟故技重施!厌胜与胡巫之咒,在汉人看来,简直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一时间,群臣都开始往后退,离那病鼠皮远一点。
当然,张安世心中也暗暗揣测,这些鼠皮,或许是任弘得了天子默许,随便逮了几只老鼠缝进去的。他当然不会说出来,而基于匈奴人确实有前科,朝中主和的儒吏也不好为其洗地了。
这下,问题的性质就严重多了,出兵冒犯边塞,焚毁受降城,还可以说成是呼屠吾斯欲害其弟的私人行为。但厌胜欲害大汉天子,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些中立的官吏已经改变了立场,比如御史大夫于定国就摇头道:“匈奴果无和谈诚意,害汉之心不死啊!”
未央卫尉韩敢当率先响应:“君忧臣辱,如此大事,除非大单于亲来朝见请罪,否则说不清了!”
“若单于不来,又该如何?”
又一个声音响起,却是今日称疾不朝的天子刘询,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大殿上,群臣纷纷下拜口称万岁。
大单于当然是不可能来的,这件事,还不等儒吏们找到任何反驳的机会,就已经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了。
这时候谁若不合时宜地做理中客,绝对是要被发配边塞,做狄山第二的。
自张安世、任弘以下,群臣声震承明殿,战争的鼓点,已在未央宫中率先敲响:
“臣等愿受长缨,必羁匈奴单于而致之阙下,请陛下亲问其罪!”
……
PS:建平四年,单于上书愿朝五年。时哀帝被疾,或言匈奴从上游来厌人。
西汉一直对匈奴人的诅咒有所忌惮,认为每次单于朝汉,国中都有大的变故,不吉利,汉哀帝身体不好,甚至想让单于回去吧别来害朕了,为黄门郎扬雄上书劝谏乃止。但每逢匈奴单于来,都要找人算一卦,找一处风水宝地接见,压一压单于的邪气——我猜是单于洗澡比较少太臭了。
事见《汉书.匈奴传》。
第478章 胡无百年之运
大汉对匈奴确实是特殊照顾,藩属小邦要挤在槀街的蛮夷邸,汉武帝时修筑的单于邸则独立于城中,地方宽敞不说,庭院里还允许左贤王呼韩邪的从属们搭毡帐。
不管室内多么华丽奢侈,呼韩邪还是住不惯砖木搭建的屋子,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有睡在毡帐里,闻着熟悉的老绵羊味才能安眠。
但好觉没睡几天,随着单于赠汉天子的礼物被查出问题,单于邸也被执金吾给围住了,忐忑不安数日后,典属国丞吴宗年才登门拜访,告诉呼韩邪,他摊上大事了!
听完吴宗年的对匈奴诅祝马裘,欲谋害皇帝的指控后,呼韩邪张大的嘴久久没合拢,过去匈奴是曾干过类似的事,但这回一心求和,他特地叮嘱准备礼物的人,万不可如此。
但呼韩邪矢口否认也没用,证据确凿,吴宗年一拍手,郎卫便将呼韩邪及从属尽数拿下,押送到廷尉诏狱中一日游。让这些匈奴人在冷冰冰的牢狱里冻饿一宿后,吴宗年才再来拜访,这次话音一转,告诉了呼韩邪一桩喜事。
“陛下与群臣皆以为,此事非左贤王所为,而是单于或左谷蠡王欲陷害大王,故意为之!”
也就是头曼想让月氏帮他除去冒顿的旧事,呼韩邪缄默不言,他虽与郅支争斗,但还没到欲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至于他的父亲虚闾权渠单于,一向很疼爱自己啊,母亲还做了大阏氏,和头曼、冒顿之事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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