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吴汉那敏锐的战场本能又发挥了作用,他低头看着已有些许碎冰渣的洮河水,又看向上游,山体遮挡,瞧不到弯曲河道后的情况,遂让人唤来牛邯:“孺卿,你是狄道人,对这条河极熟悉,十月中的水如此浅小,寻常么?”
牛邯如今已不抱幻想,仗打成这样,隗嚣已经不再是为了陇右而战,而只为他自己,真降就真降吧!遂禀报道:“平素这时节,也得靠舟楫方能渡过,如今却浅得奇怪,或许有诈!”
第五伦派给吴汉的几个参谋郎官也才反应过来,想起一桩著名的战例:“莫非贾复在效仿韩信潍水之战?”
想当初,韩信在潍水面对齐楚联军,遂做了万余个沙袋,投堵潍水的上游,然后率领一半部队渡河去袭击楚军,随即假装战败,往回奔逃。楚军追击,结果入河后,汉军放开水坝,导致大水奔泻而下,将楚军截断,韩信趁机反攻,杀龙且,遂灭了第五伦的祖宗。
洮河虽然夏秋水流极大,颇为湍急,入冬后却较小,若对方有足够人手,确有可能依靠沙坝暂时截断。
可就因为这小小疑虑,等在对岸也不是办法啊,吴汉遂点了氐兵营的名。
“阿云,就你了,率部渡水!”
……
前几天刚升官的阿云带着新成立的氐兵丙营,氐兵们虽然能吃苦,可看着这冰冷的河水,只觉双腿哆嗦,而对岸蜀军断后部队也在河岸上留了强弩。
但吴汉治下极严,若不应命,必遭重惩,也只能硬着头皮下水,淌着没过小腿的冰水,朝百多步外的对岸走去,唯一能保护他们的便是手里的小小盾牌,河水冲得人东倒西歪,不时有人跌倒又站起,冷得涕泪直流。
而到了近处,更有弩箭不时射来,这次倒下的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伤者被河水带往下游。
阿云走得很小心,要是他这个蜀中刺客,反被蜀军弩箭所杀,那就成大笑话了。
眼看氐兵们距离河岸越来越近,岸上的蜀兵急问贾复:“贾将军,放不放水?”
贾复还真是用了韩信故计,和没文化全凭直觉打仗的吴汉不同,贾复年少时也读过诗书,当过县吏,知道兵法里“以水佐攻者强”这句话。
截断水流,一方面能让己方不必舟楫就能渡过去,为撤兵节省了大量时间,同时也能诱惑敌军淌水。
但真到付诸实践时,才知道韩信也赢得不易,就比如现在,贾复得判断着眼前的局面,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敌军虽然追得狠,却没有大队人马哗啦啦渡河来攻,而是派了小部队过来试探。
若是贾复想学韩信,打一场半渡而击的大胜,就得忍着,在河滩上与之鏖战,好叫吴汉再派二三千人渡水,如此才能得全胜。
但若是把握不好火候,时间一长,己方本就低落的士气,可能会被一冲就垮,大败之下,这点伎俩也无济于事了。
可就在贾复犹豫之际,上游临时搭建的哨楼上,却点燃了火!
那是放水的信号,上游数里外的隗嚣担心魏兵追过河,眼看陇蜀联军皆已过河,遂令陇兵放开了沙石袋,一时间被阻断许久的洮河水奔泄而下,将河中的数百氐兵冲得七零八落。
阿云本人也没幸免,亏得他才下水一会,距离不远,立刻往后奔,在洪流冲来时,拽住一根低垂的树枝,好歹没葬身鱼腹。
陇蜀联军欢呼不已,然而贾复却破口大骂:“隗季孟,不是要汝听我号令么?如此胆怯,坏我大事!”
贾复还是吃了年轻的亏,如今己方最大的底牌已经扔出,也没办法再战,遂带着断后之兵匆匆撤退。
回马北望,贾复嗟叹不已,只觉得自己受上司蜀将所限,又被隗嚣这“友军”所坑,满心的进攻想法不能实施,不痛快,这仗打得太憋屈了!
“若能让我独当一面,定能击败吴子翼!”
而对面的吴汉却也颇为不乐,洮河水已暂时涨到了及腰,河心甚至没到胸口,不知何时再小下去,想泅渡过去更难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离开。
他一路所向无敌,却在这小地方吃了两次亏,尽管氐兵不被当人看,相当于没损失,但也太过憋屈了,嘴里遂骂了好几句娘。
可也不得不承认,撤退比进攻更难,对方能做到如此从容,确实是值得敬重的度对手。
“贾复么?”
吴汉算是记住这个人了,算起来,他们还是南阳老乡!
“若是他再遇!吾定要将这贾君文生擒!”
……
历史上云台排位第二、第三的两位将军,在洮水之畔的小坝子里斗智斗勇,成家皇帝公孙述,也已带着第三批援军,抵达汉中郡南郑。
“成魏交恶,既然魏主亲临陇右,朕又岂能在成都苦待前线军报呢?”
……
第466章 人与人是不同的
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
第五伦亲临陇右,主要是为了在前线督粮,自己来做“萧何”,顺便就近微操。
而公孙述也北上汉中,最初确实存了“皇帝对皇帝,一战决天下”的心思,非要和第五伦在陇右掰掰腕子。
然而北来之前,群臣轮番劝诫。甚至连丞相李熊也苦心恳求:“自莽灭以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然今北方大势已定,第五伦已拥数州之众。”
李熊希望公孙述能清醒些,勿要太高估蜀中力量:“荆邯等人皆言魏军虚弱,关中可攻,重复昔日汉高故事。但陛下遣将暗度子午,却为魏将岑彭击灭,损兵数千,足见魏诚不可正面与争锋。”
“隗嚣虽在陇山苦持数月,仍难免大败,助其残喘尚可,欲复争天水则难。从蜀地运粮去凉州,要连续翻越蜀道、祁山,比离关中更远。且陇地冬日苦寒,蜀人习惯了温热,恐将水土不服,绝不可令大军尽数北上,空国千里之外,决成败于一举!”
他当然知道,对割据益州的成家来说,仅能自保,如果想要争夺天下,必须要争夺一块前进的基地。
但李熊看得很清楚,以蜀军的战斗力,专向一路都有些勉强,否则就不会第一次东出三峡,竟被楚黎王这地方小势力击退,区区荆州两郡尚不能克,又如何与势力强大的第五伦争锋于北方呢?
一旦将兵力、粮食全投到陇右战场上,成家就再没精力做收服南蛮、东出荆州这些事了,最后主力被歼于外,民众疲乏于内,就连三分天下都做不到,而要迅速败亡了!
别人规劝,公孙述还嗤之以鼻,但李熊乃是谋主,让他开始犹豫:“难道就这样坐视隗嚣败亡?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朕还是懂的。”
“对隗嚣,要救,但也不全救。”
李熊对除却巴蜀以外的地区毫无感情,提出了一个阴险的计划:“倒不如只遣万余兵力留在祁山以北,替隗嚣保住陇西数城,作为成家外屏。”
既然无法取陇右精骑为成家所用,那就毁掉它!让陇西数城,变成魏国的脓疮吧!永远好不了,永远烂在那,只要能利用隗嚣和陇人持续不断的反抗,拖延第五伦进取中原、东方的速度即可!
“而陛下则可腾出手来,全力南向,跨有荆益!”
……
所以公孙述抵达汉中,不是为了进军,而是督促主战派退兵。
但他面子上却做得很足,先发了诏令,痛斥第五伦欺负大汉末裔孺子婴,公孙叔叔要来打抱不平,同时也做足姿态:“你看朕都亲自来救隗嚣及了,也算仁至义尽。”
但实际上,公孙述却令大军留在武都、汉中守备,之前北上的蜀兵两万人,也要撤回来一半。兵力要少到当地粮食能养活的程度,避免和魏军打野战,就依靠坚城险隘守。
如此才有了贾复被勒令退兵之事,这其实是公孙述之意。
一直往返于陇蜀,替主公苦心求援的方望,得知隗嚣再败于狄道,顿时大急,三番五次求见后,才得到公孙述接见。
公孙述自称白帝后,大搞谶纬,同时极重仪仗,他学着汉家制度,出入仿效天子法驾,銮旗旄骑,陈置陛戟,然后车驾才出房闼。
而得到隗嚣令方望送来的斩蛇宝剑后,更是爱不释手,常让侍从持于左右,而那传国玉玺则亲自携带,见谁都捧着。
方望就如此经过了一层层繁文缛节,才在修得富丽堂皇的白帝宫见到这巴蜀天子,实在是有些心累,也觉得这位修饰边幅的公孙皇帝不像成大事之人,但为了对隗嚣的承诺,也只能伏拜,苦苦恳求。
但方望陈述的利弊,公孙述都听腻了,只敷衍着方望,心里早已放弃力争陇右,让隗嚣烂在陇西最后数城,不死不活就行。
方望何等聪明,也察觉到了公孙述态度变化,心中大骇,遂哈哈大笑起来。
按照套路,公孙述要疑惑地问“先生为何发笑”,方望就能乘机施展唇舌之术了。
岂料公孙述今日也不想与他啰嗦,只给侍从使了个颜色,他们顿时怒道:“岂敢在天子面前失礼发笑,轰出去!”
方望闻言一愣,但他反应快,赶在卫士拎着自己扔出去前,索性往地上一瘫,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捶胸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