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有不少人手里捏着烂菜叶,抽冷子就朝王莽车上扔,但多被扈从挡了下来。
然而那些咒骂和嘘声,烂叶、鸡子偶尔打在车舆上引发的震动,依然让车中的老王莽惊魂不已。
自从过了灞桥后,王莽就没舒坦过,一路来皆是义愤填膺希望他死的民众,或有猪突豨勇老兵叉腰痛骂于道,或是当年受灾,如今安顿在上林苑里的流民捧着草木熬成的酪,不怀好意地喊着,希望王莽能尝一尝,看看他当年赈灾时给百姓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到了长安城南后,看着被刘伯升一把火烧毁后的新朝九庙,王莽心中百感交集,据说他的十二祥瑞,也一并在火中毁灭。
幸好自己主持修筑的三雍和太学依然屹立于斯,然而里面的博士、弟子也争相逢迎第五伦,扬言王莽乃是少正卯一般的欺世盗名者,还望圣王诛之……
进了长安后,对比就更加强烈了,前面的第五伦享受着人民的爱戴,山呼万岁。而王莽则遭受了最大的恨意,这真是冰火两重天啊,就算王莽早有预料,心里依然很不好受。
等车驾进入未央宫中,缓缓关闭的大门,将声浪悉数关在外面后,王莽才得到了一丝清静。
是啊,他当年长居于深居宫之中,听不到、瞧不见反对之声,如今没了这层隔绝中外的高墙,刺耳之音,便清晰无误地传入耳中,就算王莽将耳朵捂住,它们依然不依不饶地钻进心窝里。
一直以来,王莽就算功败垂成,依然以“孔子”自居,诿过于他人,他对第五伦成见极深,其的言语很难对王莽造成伤害,但外面百姓的呼声却能。
从洛阳西来的路途,也是王莽心中甲胄一片片剥落的过程,他啊,破防了!
虽然早有殉道之心,但王莽心里却依然有隐隐的期盼,那就是有良善百姓知道他的不易,像那几万赤眉军一样,投自己不死,就算无法避免最终结局,也能给老王莽心中少许安慰。
可看这情形,至少在长安,舆情是一边倒的。
在车门打开时,王莽有些失魂落魄,甚至都挪不动脚。
倒是第五伦踱步过来后,说了几句公道话。
“二十年前,长安吏民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希望王翁加九锡,为安汉公。那时虽有操纵,但民意大底不差。”
“十多年前,王翁主持修筑三雍,振臂一呼,召集了十万长安百姓去城南工地协助,筛土版筑,旬月内便完工,堪称奇迹。”
“我起兵鸿门时,王翁无可奈何之下,在城南哭天,竟也有上万人随汝痛哭流涕,可见那时候,还有人对王翁心存幻想。”
“而今日,当初支持王翁的长安百姓,却在痛骂王翁,希望王翁立死,昔日长安人爱王翁甚深,今日则恨王翁甚切!何以至此?”
换在刚被第五伦逮住时,王莽肯定会说是小儿曹操控民意,但今日,却蔫蔫的说不出话来。
“是魏国士吏以兵刃强权威逼所至么?但其中不少人,只是贩夫贩妇,是自发从城外辛苦赶来,只为站在街边,对着王翁痛骂一声,以泄气愤。”
第五伦却不放过王莽,继续道:“百姓既愚昧又精明,心中自有一杆秤,在过去,王翁曾得天下人心,而十五年间,昏招迭出,以至于人心丧尽。民心如水,曾托着王翁位居九五之尊,后来也让我趁机造势,借助这股愤怒,掀翻新朝这艘破船!”
言罢,第五伦朝王莽拱手:“水则覆舟,水则覆舟,王翁起于长安,以此作为殒身之地,倒也不错。我会让王翁居住在昔日囚禁刘孺子婴的馆阁中,那是处僻静之地,还望王翁在剩下的日子里,好好想想,自己于天下,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过?”
把王莽囚禁刘孺子婴的地方,反手变成王莽最后的牢笼,若是老刘歆还活着,知道此事,恐怕会骂王莽咎由自取,高兴坏了吧……
王莽却没有说什么,就在车门即将再度关闭时,第五伦却想起一事,又回头道:
“对了,过几日,有一人会来看望王翁。”
第五伦笑道:“汉孝平太后、新黄皇室主,如今本朝的二王三恪之一,她得知老父尚在人世,不知其心中,究竟是喜,还是憾呢?”
第531章 齐家
破防的过程是痛苦的,王莽在被长安民众齐声咒骂的时候,虽然安慰自己说,这是第五伦找好的托,但仍觉得羞辱惭愧异常,甚至想到过死……
现在死,一样是殉道,还能免去最后的耻辱,甚至能打破第五伦的计划,戳穿他的虚伪。
但王莽终究没有下定决心,自尽的念头其实早在初入第五伦军营时就萦绕在他心中,可当时第五伦亦想到了,还与王莽有一个约定。
“我按照王翁之请,赦免樊崇及赤眉军俘虏死罪,但王翁得答应我一件事。”
“活着,勿要自杀。”
当时王莽冷笑置之:“若予自尽,岂不免去了汝弑君之名?”
除了这个口头约定外,王莽之所以一直隐忍而活,还因为,这一路西来,他能够见到两个想见的人。
刘歆是一个,虽然会面过程并不友善,但这对老朋友,也算给一生的恩怨做了了结。而第另一位,则是他唯一在世的后代,女儿王嬿。
能让王莽心怀愧疚的人不多,长女便是其一,当得知她仍安然无恙,未曾在乱世里丧命受辱时,王莽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在第五伦直言,说会安排王嬿来与王莽会面,老父亲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王莽被第五伦安置在汉时大鸿胪府,也称“太子宫”中,这本是当初王莽用来囚禁刘孺子婴的地方,也是心虚作祟,在如何培养这位前朝太子的问题上,王莽故意让心狠手辣的五威司命陈崇操办。
结果陈崇竟命令在此做事的奴婢、傅姆不得与孺子婴说话,更不许他迈出宫墙半步!十几年下来,孺子婴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成了个凡事只会哇哇乱叫的巨婴,听说亏得老刘歆在陇右数年教导,才让孺子婴有了八岁孩童的智力。
如今风水轮流转,自王莽入内后,宫中仆从对他都不发一言,连书也不让看了,直让老王莽心烦意乱。
与外界唯一的交流,便是侍郎朱弟,当他来告诉王莽,王嬿将于明日来此时,王莽竟彻夜失眠。
到了次日清晨,一路来不修边幅的他,竟破天荒地梳了梳头,整理了下白花花的胡须,甚至思考着女儿入内时他究竟是站是坐。
最后,倚门眺望片刻后,在王嬿真真抵达时,王莽却又坐回榻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睛却往门口瞥,却见一个素服淡妆的女子缓缓步入。
“她还是如此喜欢穿素服。”
王莽如此想着,却见王嬿仪态不如往日般端庄,走过来后,朝他行了一礼。
“父亲。”
这让王莽微微动容,看着女儿的模样,根本想不到她已经年过三旬,只当还是二十出头的少女,只是长期的颦眉,让她看上去满是忧虑。
王莽儿女虽多,但真正让他投入感情的,恐怕只有王嬿一人。那时候,他还一心想做大汉忠臣,只打算维持王家外戚身份以求日后自保。所以对王嬿,王莽从小就以汉家皇后的标准亲自培养,他不耐烦管几个儿子,却每天将《列女传》的故事讲给她听,希望她不仅有窈窕之容,还能够成为通才卓识,奇节异行之人。
她将手中亲自挽着的餐盒放在地上,打开后端出一碗尚有余温的粥来。
“听说父亲常常两日只食一餐,这是女儿熬的鳆鱼粥,记得当初父亲忧心天下不能进食,便以此物充饥。”
然而就算是亲女儿熬的粥,看护王莽的御医、官吏亦是要来检查的,不容分说地将其端走,大概是要去让专门养着试读的菜狗先尝尝……
“荒唐。”此事让王莽很不高兴,觉得是第五伦故意为之。
“难道吾女会毒害于予么?”
老王莽本来是说个笑话,然而王嬿却没笑,她看向王莽的目光,并无什么温度。而接下来的话,更让王莽如坠冰窟。
“今日女儿来,除了看看父亲外,还要作为证人之一,控诉父亲之恶行。”
王莽脸色顿时就垮了下来:“第五伦不但愚弄了长安人、天下人,连你也要胁迫?第五真禽兽也!”
王嬿却道:“与魏皇无关,女儿不谈天下大事,只谈家事。”
“有些话,女儿想替那些已长辞于世,再不能质问父亲之人,为太皇太后、母亲、众兄弟,说出来!”
王嬿道:“十八年前,居摄三年九月,祖母功显君渠氏去世,按照父亲宣扬的孝道,本应守孝三年,但当时父亲已是摄皇帝,儿子是君,母亲是臣,这礼该如何行?最后是刘子骏翻遍典籍,以为父亲居摄践阼,奉汉家大宗之后,只能以天子为诸侯服丧之制,服缌缞,居丧三日而已。”
“功显君独自抚养父亲长大,虽然生时最后十几年也享受了荣华富贵,但父亲此举,与断绝母子关系何异?”
王嬿对祖母印象深刻,王莽家虽出自外戚,但唯独他们这一支混得最差,功显君是个泼辣好酒的女子,但在培养儿子上却颇为上心。她对王莽也很满意,没少在王嬿面前夸王莽孝顺,让她们兄弟姊妹多跟父亲学学,可没想到,王莽最后为了他自己的政治野心,来了这么一出“哄堂大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