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成家志在向南,如今不过是漫天要价,李熊最后松了口,江陵可以给刘秀,但又多要了两个县,以便在夷陵东边构筑足够宽的纵深,防止双方日后翻脸相攻。
朱祐也不卑不亢,提出:“若如此,则零陵郡舂陵县,我国必须保留,此乃吾君祖地,不可弃也。”
他们也没怀好心思,就想借着给刘秀保留一个“祭祖”的飞地的名义,在荆南埋点雷,方便往那边掺沙子派细作,让公孙述的南进计划更艰难些。
掰扯了数日,两家总算定好划界,李熊询问:“贵使归去时,是否还要先回江都禀报汉帝?”
“既然公孙皇帝为达成盟约,东行至白帝城,吾主也西涉彭蠡泽柴桑县,操练水军,以便结盟后早日出兵。”朱祐朝北方指了指:“第五贼子尚在侧畔,吾等日夜不敢懈怠啊。”
是啊,双方都心怀鬼胎,若非有一个共同的强敌,又岂会在一张案几前坐下?
即便如此,在出兵先后上,他们仍不肯吃亏。
李熊要求:“汉军当于正月进兵,吸引楚军注意,而二月时分,冰消雪融,江水渐涨之际,我军舟师当从白帝城出发,过三峡,袭江陵!”
朱祐却摇头:“应是成家先击夷陵,让楚黎王重兵集结于西方,而我军方能横扫荆地,先取襄阳,塞荆州北门户,勿使魏军南下,而后再会师于江陵,如此方为稳妥之策。”
光这件事,就谈了整整五天,最后约定:也不必分先后了,明年一月中旬,一同进军!
然而血口未干,李熊就暗暗向公孙述建议:“届时,借口舟师未及,拖后数日,自然还是汉军先动。”
好容易达成初步盟约,朱祐告辞时,却又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既然天命已一分为二,吾主与公孙皇帝相互承认,那传国玉玺,公孙皇帝大可留下,然斩蛇宝剑乃刘氏珍宝,还望能物归原主。”
公孙述这会倒是颇为大方,承诺道:“若战胜后,汉帝能如约交割荆南三郡,斩蛇剑自当奉还。”
然而朱祐刚走,公孙述便颇为险恶地下了一道密诏:派人将斩蛇宝剑折毁,断送刘秀的天命!
到时候,说成是王莽时为绝汉统弄断的不就行了?反正王莽已死在第五伦斩龙台上,已无对证。
经过近十日唇舌之战,总算达成了这个“牢不可破的同盟”,朱祐只觉得心力交瘁,站在白帝城头,他仿佛能看到月余之后,数不尽的艨艟扬帆东去,进入三峡。而汉镇西大将军冯异,也将从鄂地提兵北上,炎炎汉旗插遍江汉的那一幕……
心情愉悦之下,朱祐看到为自己撑船拉纤的本地人,个个风吹雨淋,晒得黝黑,连吃饭都只如同一群鸬鹚般蹲在竹筏船只上,就着咸鱼咽下糟糠,觉得他们不易,便让人将近日换得的成家铁钱,统统赏赐给船夫们——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然而船夫见是铁钱,瞧了瞧远处的成家官吏,却摆手拒绝。
“贵使。”他们用浓厚的巴地方言低声说道:“若是贵使可怜吾等,便给少许丝布,粮食也行啊!唯独不要铁钱。”
“为何?”朱祐感到奇怪,这公孙铁钱,不是刚流通半年么?
船夫告诉他一件惊人的事:“物价飞腾,一斤铁钱换不到一斤粮食,不好用了!”
……
若要问成家的经济为何崩得如此之快,公孙述当然要负最大责任,他不顾国力,养了一只与疲敝益州能力不相称的庞大陆军,又兴建舟师,以图突破三峡。除此之外,还大搞铺张奢侈之风,修了白帝城等面子工程,自然使得国内经济困难。
想要靠发行实际造价低廉的铁钱回血,却因为违反了第五伦口中的“经济规律”而遭到惩罚,蜀中物价飞腾。
更要命的是,铁钱发行这小半年来,除了巴蜀地方豪强偷偷盗铸外,还有一批质量低劣的铁钱在境内流通,最过分的是,这些劣钱居然故意铸成了大面额的一千当千、当百,需知公孙述再不要脸,也不敢全学王莽。
但纵是成家官府辟谣禁绝,这批大面额钱币,依然给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官府信誉重重一刀!它们再铁钱贬值方面,也起到了点微不足道的作用。
若是仔细追随这些大面额假币的来源,公孙述的官吏们肯定能找到它们流入的地方:位于南郡西部的成、魏互市地点。
而在通途大道上,魏国的官商堂而皇之地在货物里夹带这些假币,在互市处附近交给走私之人。
再往前追溯,假币的铸造地点,分明就是位于宛城的铁工坊!
南阳太守阴识甚至亲自主持了假币铸作的流程,看着炼铁时不可避免产生许多劣铁,平素连兵器、农具都嫌弃用它们,如今却成了搞乱敌国经济的“利器”,阴识就对第五皇帝颇为钦佩。
“文叔虽是人杰,但第五皇帝,才是天授啊。”
放下手中的大面额铁钱,阴识也听到了镇南将军岑彭归来的消息,连忙去宛北门相迎。
伴随着雪花飘落,腊月已到,岑彭披着一身第五伦亲赐的貂裘归来,他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阴识带着官吏们拜迎,南阳过去属于荆州,如今却被第五伦划归豫州,然而豫州乃新附之地,还处于军管状态,岑彭就是实打实的“豫州王”。
岑彭等五位将军特地被皇帝叫去洛阳,名为赏功,其实多半是关于明年用兵方略,但不管阴识等人如何旁敲侧击,岑彭都只笑而不答,因为这事关机密。
具体而言,仍是第五伦与马援交底的“先东后西”,借攻击青州之机,调动汉军北上,而后从豫州、兖州向东急进,切断徐泗与淮南的联系,若能歼灭汉军主力最好,纵不能,也要一举拿下淮北!时间就在春耕农忙之后。
然而,第五伦事后又单独召见了几位将军,面授机宜,叮嘱他们需要注意的地方。
当轮到岑彭时,第五伦只告诉他:“卿作为镇南将军,眼睛一只要盯着淮泗,另一只,则要看着荆州!以防吴蜀用兵于楚。”
但皇帝又道:“就目前而言,荆州对予来说,不重要。”
第五伦认为,魏军过早南下入荆,不但将面对楚黎王的主力,还会促成公孙述、刘秀的紧密联合。
那,什么重要呢?
岑彭当然不会忘记,皇帝陛下让自己近前,一字一句交待的话。
“襄阳,此地必须拿下,万万不可落入刘秀手中,这一点,很重要!”
第553章 阴阳
岑彭才从洛阳回来,就赶上了十二月八,此为腊日,乃是重要的节庆之一,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大过年。
作为负责豫州军务的将军,岑彭少不了要按照惯例,和南阳太守阴识一起组织庆典。
仪式是冗长的,但岑彭却丝毫没有厌倦不耐的神色,反而晓有兴致地看着南阳人带着胡头鬼面,敲击着细腰鼓舞蹈跳跃的模样。
“从新莽灭亡那年算起,我整整四年,没在南阳过过腊日了,如今总算重见故乡风俗,真是感慨良多啊。”岑彭开始与阴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和长安相比,南阳的腊祭还是颇有不同的,比如最重要的“祭灶神”环节,关中人常杀小猪,然而南阳杀的却是……
狗,而且必须是黄狗。
岑彭看向阴识,笑道:“听说这风俗起源于百余年前,太守的五世祖在腊日见到了灶神,杀了一条黄狗祭祀,阴氏从此世世代代受到灶神的赐福,以至成了全郡巨富,南阳人遂争相仿效。”
“此乃民间误传也。”阴识自从投靠魏国后格外谨慎,连忙否认。
事实是,他们阴氏在秦、西汉从未出过高冠显宦,势力不大,却在几代人内忽然暴富,占有的土地达七百余顷,车马和奴仆的规模可以同诸侯相比,名声也传出了新野。旁人不识阴氏发家之道,故才有此传闻,阴家为了神话自己的致富路,不予否认。
但阴识觉得,这传说最好说清楚,千万不能传到第五伦耳中。
皇帝任命他这个资历浅薄、年纪轻轻的降将做南阳的临时太守,已招致了不少非议,朝中有些风言风语,说第五伦夺刘秀之妻云云,荫蔽阴氏云云……
皇帝既不辟谣,也不承认,这就有趣了,但阴识知道,就算第五伦有这意思,也不会凭此重用他。
他本以为,第五伦是欲以阴氏为马骨,吸纳南阳地方实力派归附,以尽快恢复此地安定。然而自从跟岑彭进入南阳以来,对被赤眉军打掉赶走的豪强,魏军竟直接当做死人绝户,在户籍上打叉销除,外逃的豪强回来,发现他们的土地依然还是没收状态,对将军幕府抗议,很快就被铁拳镇压了。
而对那些收到了赤眉军分地的农夫,阴识奉第五伦之命,将他们的土地“收归官府”,然而又当场换了新的地契发下去。昔日的佃农们欢天喜地,对魏皇感激涕零,觉得此事稳妥了,只可怜赤眉军,最初做好事的是他们,却没来得及收获南阳人的信任和同心同德。
联系朝廷发来的一条条诏令,再想到第五伦消灭渭北豪强、强迁河北诸刘,看来这位皇帝对南阳豪强,虽不至于像赤眉那般直接喊打喊杀,但软刀子杀人,更加致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