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带自己的前辈们身上游移,却无人站出来替刘盆子说话。
张鱼给出了两个刘盆子无法拒绝的理由:“汝作为城阳景王的后人,家中曾被封为‘式侯’,是鲁地显贵,亲戚故吏遍布两郡。”
刘盆子点点头。
张鱼又道:“后来赤眉军灭了式侯国,汝兄弟二人被掳走,辗转流亡数年,对赤眉军颇为熟悉。”
二者合一,刘盆子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绣衣卫中以军法管理,敢抗拒的人,张鱼甚至可以直接杀戮,刘盆子想找老师桓谭求救也来不及了,十八岁的少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此事。
好在,魏皇身边数月郎官经历让他长了见识,在绣衣卫又学了不少东西,出发前,刘盆子就制定了详细的计划,离开亢父塞后,交待手下人的第一件事就是……
“抹赤眉!”
……
赭色是最常见最易得的染料——低下头,你脚下往往就踩着红褐色的泥土。
掘得一些赭土,在陶碗里和水搅合开来,就成了最简单的染料,刘盆子还颇有经验地指点手下人:“汝等和水太多,汝等则赭土太浓,要不多不少,各自五分为最佳。”
而抹时也有规矩,刘盆子给他们做着示范:“右手二指伸直,蘸得赭泥若干,慢慢抹在额头,记住了,先抹左边,后抹右边!赤眉军相见时,亦有抹眉礼,若是做错,吾等身份定受怀疑。”
绣衣卫的人,过去也混入赤眉当过间谍,但却都不如刘盆子知晓得如此细致,这让他们收起了鄙夷之心,觉得张都尉这次确实没挑错人。
殊不知刘盆子心中满是感慨,他一度早已习惯了额头赤眉,如今却是以敌人身份来毁灭他们,心中自然百感交集。
自亢父塞北上后,他们沿着泗水河慢慢向北摸索,越是离曲阜近,赤眉就越多,好在刘盆子等人满口兖州方言,与碰面的赤眉军打着熟悉的招呼,做着标准的抹眉礼,被质问所属三老时,他事先了解过徐宣的手下,也能对答如流。一路上所遇赤眉,几乎没有人识破他们。
但刘盆子却开始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真赤眉?
他在这支流民大军中度过少年时代,可现在,刘盆子却有些不认识鲁地的赤眉军了……
想当年樊崇当权时,赤眉军内部虽已颇不平等,但至少还是“兄弟姊妹”,可如今,各营赤眉兵几乎成了赤眉三老的家奴和私属,上层赤眉公然穿着绫罗绸缎,脑满肠肥,住进大宅子,底层赤眉则瘦槁如若乞丐。
更夸张的是,刘盆子听说,徐宣入鲁后,迎娶了孔氏、颜氏的女儿,做了两家儒宗的毛脚女婿,不仅如此,他还力推赤眉上层与豪强联姻结合,短短一年半时间里,滋生了一桩桩婚事,速度快点的,第二胎都快生了……
不知不觉,赤眉军已经变成了他们曾经最讨厌的人!
“变了,全都变了。”
刘盆子一路走来,仿佛见到赤眉军额上鲜明的血红,在一点点浸润褪色,最终泯然于世,抛除赤眉名号,几与张步、秦丰等军阀别无二致!
不,甚至还不如他们!
那些人豪强起家,多少有点底蕴,可赤眉军却在鲁地弄了个四不像的政权:徐宣称鲁公,赤眉三老、从事们在其下为县令、乡啬夫,但这个外来的封建体系没有文化,也不懂治理,失去了草根性后也无法得到闾左贫民支持,根本控制不了地方,只能依靠当地豪强维持统治,勒取小民地里可怜巴巴的收成。
而赤眉残部与鲁地豪贵之间的盟约,只建立在脆弱的联姻关系上,而随着刘盆子一行抵达,这不绝若线的关系,眼看也要崩断了!
接头点在曲阜附近的泗水之畔,据说是孔子与门徒游春之处,虽是冬日,此处的树林依然茂密,能够掩盖秘密勾当。
抵达这片林子后,刘盆子让手下混入曲阜联络,到了深夜,对方果然如约赴会。
来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名曰孔志,是孔子的第十六代子孙,当代褒成侯的长子,身材却不似祖宗,颇为矮小。他身上穿着宽袍大袖,外披貂裘大衣,换了过去,这种人是最先被赤眉干掉的,如今却在徐宣这当了大官。
不过,孔家却丝毫不领情:孔氏、颜氏乃圣人之后,传承十多代人、几百年的真正贵族!就算是刘邦子孙,他们都不一定看得起,更何况是赤眉贼人呢?
这位孔志见到刘盆子后,远远就是一连串繁复的礼节,以表达他“今日终得见大魏使者”的喜悦之情,然而等见到火光映照下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时,却又愣神了,而后便是被怠慢的不快,只微微拱手,斜眼看他道:
“魏使……为何如此年轻?不知年岁几何?”
刘盆子却不惯着孔志,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小放牛娃了,经历过生死流亡,有幸拜桓谭为师,甚至在皇帝身边当过差,岂会怕你?
“远有甘罗十三出使,近有终军二十请缨,作为陛下郎官,绣衣都尉特遣使者,年轻一点又何妨?”
刘盆子不卑不亢,一开口,就骂得孔志几乎神志不清。
“素闻孔氏乃圣人之后,如今不但卑躬屈膝于盗寇脚下,奉之为君主,还将自家女子送予徐宣为姬妾,为天下笑。今日孔君见我之后,不以早除赤眉贼,解救亲戚为任,竟还有心思论资排辈,诚如孟子所言: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第590章 两千
“我此来,可不是要与孔君论年排辈,汝谦我让,而是为了替皇帝扫除赤眉余孽。若孔君觉得我年少不更事,难以托付大任,那就让孔氏,继续在赤眉贼淫威下再过上几年好了!
刘盆子说完这番话后就要走,孔志急了,连忙抱住了他的腿:“天使勿恼,方才是孔志失礼了,赤眉之恶,甚于暴秦、桀纣,孔氏和曲阜百姓休说一年,一月也过不下去了。”
这倒是实话,那徐宣还假装喜好儒经,但其余赤眉却始终没学会如何与儒生士人相处,搜粮时经常打死拒绝合作的乡间老儒,甚至闹出过烧简牍取暖的荒唐事来。
孔家迫于淫威,只能以“孔子亦曾拜谒盗跖,欲教化其弃恶从善”为由来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可真正使他们迫切与赤眉分道扬镳的原因是……
任谁都看得出,赤眉贼,没前途啊!
孔志对刘盆子态度大变,恭敬地问道:“敢问天使名讳如何称呼?”
“刘盆子。”
“居然是双字贱名……”孔志经学贵族的臭毛病又犯了,心中如此鄙夷,旋即才将注意力从名转移到姓上。
“刘?”
“不错,刘汉之刘。”
刘盆子对自己的身份也不讳言:“吾乃城阳景王之后,正宗前朝刘氏宗亲,泰山郡式侯次子也。”
“真是失敬,原来刘君乃鲁地乡党。”
孔志大喜过望,却并非因为与刘盆子有同郡之谊而高兴,而是惊讶于第五伦开阔的胸襟,他暗道:“外间有许多传闻,诸如第五伦好学旁门歪术,不喜醇儒,对著姓豪贵也不假颜色,更视刘氏宗亲为仇寇!”
“可如今却重用刘盆子,连刘氏都能如此,更何况孔氏呢?吾等作为圣人之后,不过是在梁汉刘永称帝时虚与委蛇,遇到真命天子,仍能竭诚拜服。”
孔志不再担忧家族降魏后的待遇了,褒成侯家族历经数百年沧桑,见多了王朝兴替、帝国崩塌,哪怕秦始皇焚书,都没妄动他们,独尊儒术后更获得了铁饭碗,想来第五伦亦会循于旧制。
曲阜孔氏归魏之心已定,然而,当得知刘盆子带来的人手,就眼前这区区十余人时,孔志再度迟疑起来,只连连道:“恨少。”
“齐地师旅兵临泰山,逼迫徐宣北上抵御,曲阜附近赤眉不过三千,此番举事,需孔氏多出力,只要曲阜振臂一呼,鲁郡便可传檄而定。”刘盆子道:“听说褒成侯家奉孔子祀,食邑二千户,两千人的族兵,总出得了罢?”
孔志却苦笑着推脱:“天使有所不知,孔氏数百年来,只囤经术六艺简牍,却对豢养徒附从不热衷。休说两千,两百人都凑不出。”
齐鲁这边有这样一段话:“传货贝,人亡财尽;传兵徒,二世而亡;传土地,三世而分;传德泽,五世而斩。”
“传诗书,可百世而不朽也!”
孔氏是当之无愧的“世家”,但却是经学传家,他们的财富中,土地、房宅、奴婢只占了一小部分。最大的遗产,是孔子的德泽,而孔家人也会经营,推出了《孔子家语》《孔丛子》等著述,始终不放弃学术阵地。汉武帝时从孔壁中挖出古文经几种,又出了个大儒孔安国,更让孔氏一度重回学术中心。
土地屋舍会被人夺走,但只要儒学仍是天下显学,孔家就会一直被妄图借尊孔来凸显正统的帝王们捧着护着,这确实是独特的求存之道。
孔志希望魏军解救,他家却坚决不愿轻易犯险:万一举事失败,遭到赤眉军报复怎么办?
一个希望搞点大事,另一个则只肯被动等待,二人很难再往下谈,刘盆子的使命一时无法继续,只能暂时由孔家安排,假扮孔宅仆从顺利入城,住在孔宅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