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次,朕未能及时救援彭城。”
刘秀面对来歙灵柩,含泪默默自责:“君叔守信忠义,但刘秀,却失信了。”
来歙是面对第五伦涛涛洪流,仍坚持抱柱不放的尾生,而刘秀,甚至都没法去与他约定的地方赴约……
他擦干眼泪,下达策书:“大司马来歙,攻战连年,平定赤眉,忧国忘家,忠孝彰著。今于彭城遭命遇难,呜呼哀哉!”
“追赠歙楚王印绶,谥曰‘景节’,朕亲护丧事!”
悲伤的人不止刘秀,和先前没什么朋友的刘植不同,来歙旧友颇众,尤其是南阳系中,更是隐隐以他为首,一时间淮泗口将校们群情激奋,纷纷请命,恳求刘秀立刻举丧发兵北上。
“先攻下邳,擒第五伦,再破彭城,以封来王之尸,为战死士卒报仇!”
将校们不是嘴上说说,确实有此冲动,汉军主力在淮北者尚有四万余人,冬天最寒冷的那两旬,就待在淮泗口休整,如今军容士气都还不错,却听说魏军冒着严寒攻彭城,下邳魏兵也因水土不服而颇为疲惫。
现在初春已至,困扰南方兵卒的大雪也停了,虽然没了彭城,无法里应外合,但也是时候发动反攻,将第五伦赶出淮北了!
然而面对众将请战,最想为来歙报仇的刘秀却闭目不言。
刘秀也对这场战争有过反思,但想到的却不是“若早几日发兵北上”,他很清楚,就算现在去,大会战中也不一定是魏军对手。
他反而猛醒:“朕此番为保淮北,竟失君叔、刘植及上万士卒性命,已是失策,又对自己用兵太过笃信,但反复腾挪,也只赢了两场小仗,无碍于大局。思前想后,最佳之策,莫过于早日听取良言,失地存人!”
“从此以后,朕,决不能再踏错半步了。”
终于,刘秀睁开眼,才开口说了一句。
“彭城之仇,朕必报之!”
“然茅津渡河,殽谷封尸,尤未是时。”
刘秀说的是春秋典故:秦穆公派兵东征,被晋国人在崤谷打得全军覆没,只有三个将军被放了回来,秦国从此跟晋国结了梁子,数次派兵报复,却屡屡失败,就此忍辱负重近十年,这才济河焚舟,齐心协力,将晋军杀得不敢还击,遂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遂霸西戎。
刘秀很清楚,随着彭城失守,反攻的时机已经不在,继续勉强,只会让牺牲越来越大,经历了这种种教训后,也只能亡羊补牢了。
“调动舟师,将淮泗口、大泽乡、泗水郡等地军民,悉数迁往淮南,以诱第五伦继续南下!”
……
一月上旬,下邳城中,耿弇已经在榻上躺了小一旬,医者一直不允许他出门,口口声声说什么“将军生病也要隔离”,所以也别谈什么掌兵行军了。
这是在延误军机啊,但这是皇帝的命令,耿弇也无法反抗,于是觉得自己并无大碍的耿弇就生起了闷气,甚至拒绝服药。
“我不喝。”
又一次,他愤愤地背过身,对递到身边来的药碗熟视无睹,然而弟弟耿舒连忙提醒他:“兄长,是陛下亲自来了!”
耿弇大惊,回头一看,竟是第五伦端着药碗,一手拿着药匕,笑吟吟站着。
他连忙欲下榻行礼,却被第五伦阻止了:“将军病未痊愈,无须多礼。”
第五伦又举起手中的小匕勺笑道:“将军是要朕亲自喂,还是……”
“臣喝,喝便是。”
耿弇只好接过药碗吨吨吨干掉,他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临淄一役,大腿中箭竟一声不吭,以至于打完仗手下人才发现。可如今药汁入喉,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确实是难喝到了极致,麻得舌头都大了——听说这药是茈宛、昌蒲、细辛、姜、桂、蜀椒各一分,蜀椒就是花椒,能不麻么?
喝完后耿弇便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依然大愈,然而背后的隐隐作痛仍困扰着他,但比起犯病时的头项强痛而恶寒,几乎死去好多了,不得不承认这药确实有点用。
“将军这是卒然遭邪风之气,得多休养几日。”第五伦依然拒绝了耿弇的恳求,同时说起他提交的那份军略。
这小耿还是不长记性啊,他认为,如今既然彭城再无后顾之忧,便可让魏军分东、西两路南下,一举席卷淮北,打刘秀一个措手不及,再让运粮的舟师帮忙,让他带着精锐渡过淮水,到刘秀后方搅个天翻地覆,让其只能继续南遁,逃到江东去。
耿弇请命:“若刘秀欲学项羽,正好在淮南一决胜负!”
这是楚汉之争时汉军的方略,项羽败于垓下后,因为汉军追击甚猛,都没机会在淮南立足,就一口气逃到了乌江亭。
可以了,耿弇好歹没狂妄地提出强渡长江,一举灭吴呢。
第五伦遂道:“此一时彼一时,予可没有一支兵卒,像汉时九江王英布、荆王刘贾那般自南阳、汝南入淮南,诱降楚守军,断项羽后路,使敌腹背受敌啊。如今情形,恐怕难以急图淮南。”
岑彭那边才平定了邓奉、贾复在丹阳地区的祸乱,将二人赶到了汉中,投奔公孙述,所以宛襄驻军虽众,却对徐淮的大仗鞭长莫及。
耿弇仍不甘心:“纵不击淮南,也应派遣骑兵轻兵南下淮泗口,勿要让刘秀从容将军民物产粮秣一齐南渡。”
第五伦已得知刘秀开始向淮南撤军的情报,然而他依旧摇了摇头,这几日耿弇卧病在榻,一切职权第五伦都收了,让他安静休养,所以车骑大将军并不知道形势的严峻程度啊。
“吾等大敌,已不是刘秀。”
第五伦起身看向倒春寒的淮泗,新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让人谈之色变。
“军医已确认,将军所患,以及下邳等地军营中传播,使得上万士卒病倒的恶疾,正是伤寒!”
第608章 养蛊
时间回到耿弇刚倒下那几天,当第五伦及群臣从医者口中得知此病之名时,众人是相当震惊的。
“伤寒!?”
不论是文武将臣,还是第五伦带来的那些御医,对这个词俨然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大行令冯衍甚至在厅堂里当众失态,差点跌倒!
事后他对第五伦说起自己家族与这种疾病的渊源:“自汉武以来,天下时常疫病横行,尤其是元成之后,更是饥疫交加。”
“二十多年前,关中闹了瘟疫,冯氏宗族本来人丁极旺,共有二百余人,大疫过后,竟只剩下七十余,而死者中,泰半都是亡于伤寒之下。”
所以冯衍才感到如此恐惧,第五伦也记起,祖父生前与他说过,第五伦的生父生母,便是亡于伤寒疫情之下。
第五伦最初时望文生义,还以为说的是“伤寒杆菌”,这是一种肠胃消化道疾病,主要通过粪口传播,症状与痢疾差不多,患者无不化身喷射战士……
但从他来到新朝十余年的见闻,以及军医报上来的症状,第五伦却发现自己弄错了,此伤寒与彼伤寒,恐怕只是凑巧撞名,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疾病。
军中资历最深的医者来向第五伦禀报:“陛下,这伤寒,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
第五伦优雅地颔首,却朝一旁张鱼示意,绣衣都尉遂急道:“医者,说听得懂的。”
医者这才简而言之:“发病事多为流涕、头痛、发热、四肢无力、喉痛、久咳嗽。”
据他说,这伤寒虽然传疫极快,但有的人好的也快,头痛至七日以上自愈,也就耽误小一旬的活,痊愈后照旧能下地,这是轻的,而若是重症嘛……那些陆续从营中抬出的尸骸,医者说他们已“病入骨髓,周身剧烫,无法挽回”。
第五伦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症状,恍然大悟:“这所谓伤寒,莫非就是一场流行性感冒?”
这病他不能说很熟,也就每年用身体与之打一两次的交道罢,虽然感冒造成大流行动辄导致数百上千万人死亡的不乏少数,但不知为何,第五伦的心却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然而其他人却颇为慌乱,冯衍按照自家惨痛的经历,力劝第五伦:“陛下,大疫有五,伤寒、瘴气、传尸、疠风、虏疮,其中伤寒当属第一,数十年来天下户口大减,伤寒杀人最众。”
冯衍念叨着这些话,力劝第五伦:“据说下邳营中,至少三分之一士卒染病,为保圣体安康,陛下不可再在下邳久居,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第五伦却面色凝重,对冯衍道:“大行令所遭伤寒疫病,予还在婴孩时也经历过。”
“那场大疫中,第五氏也死亡颇多,皇考及皇妣,便崩于其时,只余予孤苦伶仃。”
说到这,第五伦已是带上了几分更咽,让群臣颇为动容,纷纷宽慰:“此乃陛下天佑。”
“是啊,确实是天佑。”第五伦知道,一个羸弱的婴孩能在可怕的大疫中存活,确实是靠了运气。
所有人都以为,第五伦这是借家族惨痛经历,来给他仓皇从瘟神面前逃离造台阶——顺便把他们也一起带走。
岂料第五伦竟顺水推舟道:“既然天生德于予,小小伤寒,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