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强华这,谶纬家门更结合公羊派的学说,开始了脑洞大开的发挥:
“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显天心。丘为木铎,制天下法。”
为谁制法?为已经无法挽救的周?为暴虐该死的秦?都不是,当然是孔子在天书中发现未来的天下新主,卯金赤汉了!
论证至此,一个逻辑严密的理论便脱胎而出,刘秀比前汉诸位皇帝走得更远,以天子身份,首次承认孔子“素王”地位,而反过来,有了孔子神圣加持,天书里指名道姓的刘秀,重新复兴大汉岂不是上天注定?
“古简有云,周寿八百,汉则有四百,今汉运虽因王莽、第五伦等辈窃国劫德而中道衰微,然大汉终将于东南复兴,再续社稷两百载。”
青龙殿会议的最后,强华做了提纲挈领的发言,这“汉寿命四百载”,古简上没有,是他随手加进去的,也不曾多想,只觉得必须让世人相信:刘秀的汉,不会像其余一样昙花一现般速亡,还有两百年国祚,都别慌!
会后,刘秀令强华,宣布图谶于天下,诸儒群臣咸呼圣德……
然而已经重新担任九卿中“太常”的邓禹,事后却忧心忡忡地拜谒皇帝,想把自己在青龙殿上不便直说的话告诉他。
然而才到殿堂外,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呵斥之声。
“九江太守非圣无法,念汝初犯,暂不处置,且回去多读读谶纬,再来见朕!”
旋即就有卫士将一位大臣拽了出来,他狼狈得冠带都歪了,邓禹一看,却是九江太守桓荣——桓谭的族侄。
原来,这桓荣虽与桓谭各为其主,忠于大汉,但学术思想上,却受桓谭影响很深,他听说刘秀在都城大搞谶纬,心里一急,便赶来劝阻,刘秀正欲让强华以谶纬来决定观星的“灵台”位置,桓荣却直言:“谶纬非经,多荒诞之事,绝非正道,王莽因此而亡,还望陛下勿信!”
这却是在打青龙殿决议的脸了,遂被刘秀轰了出来。
桓荣见到邓禹后,又唏嘘感慨了一番:“王莽因信谶而亡,前车之覆,陛下岂能再犯呢?邓公还是再劝劝天子罢!”
邓禹应诺,但等他进了殿堂后,刘秀却已知其来此的目的,只对邓禹说道:“仲华都听到了?”
不等邓禹说话,刘秀就指着桓荣远去的方向道:“这是忠臣啊,朕要私底下给他升爵加封。”
原来刘秀什么都明白?那这几日,又为何要摆出对谶纬笃信不疑的姿态,任由强华等人胡闹?
“因为此事对朕有利,对大汉社稷有益。”
经过刘玄等“前任”们的折腾,刘秀无奈地发现,单纯的“复兴大汉”已经难以汇集人心了,看看彭城一役就知道了,虽然有刘植这等宗室中的好男儿英勇殉汉,但也发生了大批刘姓争先恐后投降第五伦的可耻行径。
刘家人都如此,更勿论旁人,淮南、江东的士人们,眼看刘秀两败两场,恐怕已开始生出别样的心思,对“汉旗还能打多久”产生了疑问。
所以,刘秀必须速速给出一个答案,既然在现实中受限于实力不足,难以反攻,那就只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搞谶纬就是个没办法的办法,虽然“拥刘复汉”的口号不响亮了,但亏得儒生们百年宣扬,孔子全知全能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试想,连圣人都为“赤汉”制法,还有谁敢怀疑刘氏统治天下的合法性和必然性呢?
而孔子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刘秀的“天命之子”身份背书,他必定能战胜第五伦,再不济,汉亦有两百载之寿,不至于速亡。这边有了圣人光环加持,反观北方的第五伦,却是个僭称五德,不顾儒统,离经叛道的家伙,士人豪强们,大不必现在就跳船跑路……
听了皇帝的肺腑之言,邓禹这才恍然大悟,心中颇为欣慰,刘秀确实迷信谶纬,但他笃信的,只是对自己有利的那些!
“朕当然知道,此事骗不了旁人。”
刘秀很清楚,强华的“孔子为汉制法”理论看似缜密,但若是桓谭等博学之人来此,一一推理反驳,就很可能土崩瓦解,只能骗骗愚夫愚妇,或者那些愿意相信的人罢了。
之所以在青龙殿上无人反对,是因为刘秀让强华仔细甄别,选了些“听话”的儒士来。
“但哪怕是一杯毒酒,朕也得喝下去!”
刘秀拳头砸在案几上,道出了他的无奈,任何能帮助他对抗第五伦的东西,天书也好,谣言也罢,刘秀都得利用上,谁让他是劣势一方呢?
他让邓禹放心,自己还未糊涂:“这谶纬预言等,只能让大汉人心稍稍安定,真正能挽狂澜于既倒者,还是得靠仲华及文武群臣,得靠下一场胜仗!”
刘秀的想法倒是不错,但任何事都有两面,青龙殿会议后没几天,他发行图谶于天下的反噬,很快就来了!
原来,此事传至江东,会稽吴县的顾、陆、朱、严四大家族,就联名给刘秀上了一道奏疏,先是大赞孔子为汉制法乃真理,刘秀必将复兴大汉,旋即却矛头一转……
“图谶言,大汉复兴于东南,然广陵江都乃洼地,荆王、吴王刘濞、江都王、广陵王等,皆不得善终,非良都之选。”
“反观江东,石头山虎踞龙盘,山川形胜,楚威王灭越,听人言此地有王气,乃埋金以镇之,故名金陵。”
“秦始皇时,听闻东南有天子气,乃巡游压之,时人以为,此乃丰沛高帝也,然秦始皇越江至于会稽,可知天子气实在江东,正是金陵!”
“臣等唯望陛下,早日迁都金陵,以图复兴!”
第618章 不许秀!
吴会,乃是吴县、会稽两地统称,位于后世江浙沪核心区域,气候适宜,文明发端也早,乃是古时吴国、越国所处。别看扬州这么大,汉时拥有五郡一国,人口320万,实则三分之一都集中于吴、会,新末战乱导致徐、豫人口大量南徙,作为移民南下首选之地,吴会人丁更加充沛,成了刘秀钱粮主要来源。
吴会也是阶级与中原最像之处,过去江东“无千金之家”的局面不再,有四个家族渐渐脱颖而出,成了“吴中四姓”,坐拥广袤地产。
最根深蒂固的,当数会稽顾氏,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越王勾践后裔,传承千年的地头蛇。
其余三家则是外来者,吴县陆氏和第五伦一个祖宗,出自田齐后裔,这一家族出过大名鼎鼎的陆贾——也既是《新书》的作者,祖先在前汉来吴县做县令,遂留于此。
同属吴县的朱氏也很久远,乃是那位被老婆休了的朱买臣后代。
和朱氏同气连支的则是吴县庄氏,汉武名臣庄(严)助后代,刘秀的同舍老朋友庄(严)子陵便是这一族的成员。只可惜庄子陵性格与俗人不同,听说刘秀入主东南后,非但不来迎接求官做,反而隐姓埋名,刘秀数次派人去延请都没找到,只听说是退居山中,不见踪迹。
虽然未能招揽老同学略显遗憾,既然朋友做不成,那便做亲家!
早在刘秀入主江东那一年,便把吴中四姓的女儿娶了个遍,充实后宫之余,也将四大家族与他牢牢绑在了一起。
有了这层关系,四姓与刘秀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今大汉面临劣势,四姓背叛跳船倒不至于,但难免有另外的考虑。恰逢刘秀发布图谶,他们就顺水推舟,倡议迁都江东,让秀儿感受到了乱玩预言谶纬的恶果。
然而更让刘秀警惕的是,朝中群臣,尤其是文官们也很赞同此策。
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一直以来为刘秀稳固后方的侯霸便振振有词:“金陵确实是好地方,前据大江,凭高据深,形势独胜。西可引荆楚之固,东能集吴会之粟,要论定都,确实较江都(扬州)更佳。”
连被刘秀信赖的神棍祭酒强华,也对金陵这地方赞不绝口:“陛下,臣往来会稽禹穴时路过金陵,但见钟山龙蟠,石头虎踞,隐隐有紫色天子之气,绝佳帝王之宅也!”
刘秀让文官们一个个来询问后,发现他们对四姓倡议普遍支持。
“这下坏了,朕实乃自取其咎。”
刘秀对发布图谶救急大为后悔,召见自己的谋主邓禹时,与他说了心里话:“群臣或论地利,或议形势,但彼辈看中金陵邑,只因八个字,仲华可知?”
邓禹会意,低声道:“陛下所言八字,莫非是‘大江天险,足以为固’?”
刘秀颔首,众口一词请求迁都,什么风水谶纬都是虚言,唯一的原因,是群臣被第五伦的攻势打怕了!这次虽阻魏军于淮泗,但下次呢?若第五伦带二十万之众再来,一旦淮水不守,光靠淮南那些河流沼泽,能挡得住北方虎狼之师么?届时,位于江北的江都城,是否也要经历如彭城一样的攻守血战?
“众人惧魏,只觉淮南亦不安全,恨不得躲到江东去。”
刘秀无奈地指向南方,长江下游动辄宽阔十余二十里,如此天堑,确实能给人虚幻的安全感……
“人心如此,竟无人相信,朕能北伐光复淮北么?”
刘秀长吁短叹,而邓禹则主动禀报了另一件事:“臣奉命彻查,只听闻,吴会四姓最初倡议迁都,是希望陛下徙于吴县,后得人教授,才定在金陵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