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去了,战争还在继续,战争的规模更加扩大。哪怕己方的力量比记忆中的历史上强出数倍,面对着曹操全力以赴的攻势,依然应付艰难。怎么办?
在冷兵器时代,将领想及时、准确地把握战场局势,非常之难。没有电话、电报,只能靠斥候奔走传信,百里之内的动向,都有可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所以寻常的庸将,会且战且退,满足于拿将士们的性命去死拼硬打,换来一个过得去的结果;在这样随时翻覆的局面下,能够料算敌人之情,而制为胜之法的,也足以称美于当世。
但雷远不满足于此,他也不允许自己仅仅做到这些。
雷远将自己的一切胆量、一切意志、一切信心都投入在了战场,凭借投入的一切,他能够利用战场局势,穷奇正之变、致人而不致于人!
现在他做到了。
凭借邓范的精明狡诈,雷远得以预知曹操本部的行踪。确定彼军将于今日晚间抵达拒柳堰,在此地设下大营,以对抗邓塞的关羽。这是天时。
而拒柳堰这个地方,是雷远所部刚过汉水就定下的作战目标。雷远不仅熟悉从鸡鸣山往拒柳堰的行军路线,更清楚拒柳堰本身的地形。这是地利。
更不消说,有关羽吸引曹军的注意力,而使交州军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刻将士们士气高涨至极,只待立下赫赫战功。这便是人和。
有此天时、地利、人和,雷远所部攻向军势松散、似强实弱的曹操本部,其势必将摧枯拉朽!
交州军的骑队最先出营。
这支骑队以马岱的凉州铁骑为核心,辅之以庐江雷氏转战淮南各地的精锐骑兵,又经历了多年来的巨额投入,精心操练。每岁习射御、骑驰、战阵,逢月头必会都试,课殿最,从无懈怠。
此前大水满溢的时候,骑兵们不得不远避,但随着地面渐渐干燥,能够支撑大队骑兵奔驰的路面渐渐恢复坚硬,便到了交州骑队风驰电卷之时。
此时骑队列阵,数以千计的铁蹄踏在土岗上的声响汇集成了韵律,往复回荡不休。
而骑将马岱接过扈从递来的丈六长槊呼呼挥舞几下,向雷远颔首示意。
雷远勒马下坡,揽过马岱的肩膀,轻松地道:“伯瞻,这一回,你给我带个首级回来。待你去凉州时,我便奉上马铠五百具,作为回礼。如何?”
马岱眼前一亮:“马铠五百具?那得什么样的首级才能换到?”
雷远微笑看他:“你说呢?你的动作若是慢了,我可就得亲自去取。”
适才军议上已经说得清楚,马岱所部骑队奔走虽快,其实路上还得蓄养马力,最终抵达拒柳堰作战的时机,估算应在曹军主力起灶煮饭的当口。而那时,雷远亲领的步骑本队也该到了,那个非同寻常的首级,恐怕真得要雷远亲自去取。
但雷远这般玩笑,激励得马岱热血沸腾。就连他身后从骑队伍中,也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马岱意气风发,哈哈大笑。
他将长槊举起,在空中连连划圈。每划一个圈,便有一营骑士高声应和,转得数圈,将近两千骑士一齐高呼,连战马也摇头摆尾、嘶鸣响应。
“去吧!”雷远用力拍了拍马岱的后背。
马岱率军出发。
雷远眺望着奔驰而去的骑兵队伍。待到骑兵去的远了,才转回身来。这时各营步骑大队也都整顿完毕,全军戈甲耀日,杀气腾腾,偶有号角之声响起,愈显肃然。
“寇封、吴班、雷铜、丁奉、任晖各将所部呢?”
“都已集结完毕,随时待命行动。”
“我的本部如何?”
“也已准备完毕,只待为将军效死。”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他环顾四周,只见扈从们个个满脸通红,眼中皆带神采。他向扈从们笑了笑:“那就出发。”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滚雷(上)
时间已近下午,天空浮云层叠,偏西的太阳在云间或隐或现。
曹操本部大军沿淯水东岸迅速行进,已经接近了拒柳堰。因为拒柳堰那里已经有己方的将士驻守,故而一些幕僚们改任前驱,先往那里安排布置。
当许褚来通报虎卫们的行进路线时,曹操正在吃点心。虽说头总在疼,后脑和额头侧面一下一下地抽筋,可饭总是要吃的。
曹操急于挥军围攻关羽,南下时未携自家的侍女、膳夫、乐师、医官等。到这时候便觉得军中的条件毕竟有限,饮食上头,很不如意。
中午时他就胃口不好,但这会儿却觉得饿,于是便带着领着武卫们停在路边,吃些简单粥饼垫垫肚子。
他在泥地上支起床榻,身前点着篝火、煮起一锅热粥,火堆上飘飞起星星点点的灰烬,带着蒸腾的热气,仿佛带走了空气中不褪的阴冷。可他依然忍不住打了两个哆嗦。
于是十余名侍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有的为他披上外袍,有的奉上烘干的布巾,有的殷勤往篝火里添加木柴。这些人在曹操的眼前晃来晃去,更使曹操厌烦。他挥了挥手,所有人忽连忙退后,躲到他看不见的角落去了。
那种阴冷感觉,并非来自于真实的气候,而发源于心理的感受;是因为这一路南下所见,无数将士的尸体僵卧,连绵不绝向前延展;那都是没于水势的将士,是曹操谋划失败的结果;每一具尸体,都好像在嘲笑,又像在咒骂。
甚至就在此刻,在曹操踞坐饮食时的视线范围内,他都可以看到某处灌木后头的尸体。
以魏王之尊,行走坐卧所到之处,都有人提前收拾准备,本不该出现这种碍眼的情形,不过,这一片正是瀴水与淯水交汇处,上游冲下来的无数树木淤泥、层层叠叠堆积,很难处置。
这具尸体恰好被水势冲进了灌木密集处,后来又遭到野狗之类的动物撕咬咀嚼,所以不完整了,只剩下半个头颅、胸膛和一条臂膀。所以侍从们没有注意到吧。
曹操眯着眼睛,凝视着那头颅。
头颅的面皮被撕扯掉了,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黑的窟窿与白森森的骨头。
曹操的心脏猛跳了跳,随即他自失一笑。
死人,曹操并不畏惧。他戎马一生,见过的死人多了。当年黄巾乱起、中原板荡,死人在平原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后来人经过,踏着被野兽嚼烂了又腐朽的骨骼,发出格格的碎裂声……那不比眼前场景更骇人么?
战争本就如此残酷,为了最终的胜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旬月前曹操知道自己水攻之策失败后,曾经暴怒,还连着杀了数名不会看眼色的侍者、仆婢。后来襄阳失守,乐进、满宠等人失陷,更使得曹操几欲发狂。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最终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而胜利的机会始终都在,只看己方能不能把握。
关羽再怎么强横,终究麾下不过三四万人。他们愈是往北,要分兵控制的区域愈多,其兵力要管控俘虏、运送粮秣,能够用于前敌的,则越来越少。
然而关羽又从来都刚强高矜。年轻时他在战场上,便是遇强不退,绝不甘心主动放弃的人,如今这性子似乎还变本加厉了。
既然关羽选择继续乘胜再战,继续进攻,便等若主动选择了败局。己军只要能正面击溃关羽,便能苦尽甘来。甚至,如果能在战场上格杀关羽,那就等若斩断了刘备的臂膀,等若自己赢得了争夺天下的最终胜利!
唉,可惜了云长。
昨晚决定亲临前敌,必取关羽之后,曹操一直在想着关羽。
曹操和关羽很熟悉,他自己觉得,两人还算得上不错的朋友。关羽曾经兵败被俘,为曹操效力半年多,那半年里,曹操从来没有把关羽当做纯粹的下属,也当做值得尊重的人。
关羽那种慷慨磊落的性格,正是曹操年轻时曾经有过,却随着地位渐高,不得不压抑、放弃的。关羽纵马横刀、任性豪侠的风姿,其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壮举,也正是曹操年轻时竭力模仿过,现在却愈来愈少看到的。
可惜了,关羽这样的人,为什么非要跟随刘备?
可惜了,这一战一定要打败关羽。
排除一切干扰,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打败关羽。最好能杀了关羽!
曹操转过身,眺望着西面的邓塞。洪水过后,淯水突破了河床,形成了四五条平行的河道同时向南,河面加起来足有数十丈宽。风一吹卷,即有白浪层叠涌起。
白浪的尽头,便是邓塞了。
关羽就在那里。明日,将在那里决胜负。
“留一队人在此,修建浮桥,以备作战所用。”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文官躬身道:“是。”
曹操将碗里的稀粥咕咚咚喝了,起身道:“备车,我们出发。”
车驾沿着瀴水北岸一直往东。
走了约莫十余里,眼看快到了拒柳堰,武牙将军曹泰来见。
曹操其实没什么心思接见下属。但曹泰是曹仁的长子,曹操的从侄儿,本身也是曹氏亲族将校中较具才略的,若不接见,未免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