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泰身着耀目铠甲,外披鲜艳锦袍,腰缠金钉皮带,打扮得很精神。
他快步赶来拜见,行礼之后,便策马跟在曹操的车驾之侧,便滔滔不绝地讲述己军击退交州军的经过。曹操心里明白,交州军之所以退走,是因为朱灵所部痛击了交州重将贺松的缘故,但放在曹泰的嘴里,却好像功劳都是曹休、曹泰两人所立的一般。
夏侯曹氏的年轻一代,多半都有些膏粱子弟的毛病,毕竟靠父荫而官运亨通,与身当锋镝杀出来的武人终究不大一样。曹操心里隐约叹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说几句。
车驾慢慢往拒柳堰里走,进了辕门,又深入道路。道路不宽,车驾走得不快。道路两旁的无数将士一一跪伏,恭迎魏王。车驾所过之处,一面面大纛、令幡、牙旗、旌旗纷纷就位高举,彰显威严。
曹泰仍在叙说。
自从曹仁战死,曹泰继承家业,经营不易。他也不是那种日常能拜见魏王的重将,所以难得有机会,格外不愿放过。
曹操忽然举手示意。
车驾立即停下。
曹泰吃了一惊,话语这才停歇。
曹操手扶车辕,厉声喝问:“你是说,交州军从前日开始,再也不敢与你们交战?那不就是说,这两日里,你们没有掌握交州军的踪迹?此前军报上,为何不报?”
曹泰的额头猛然冒汗。
话是没错,但他不知道魏王为何忽然不满,只能连忙解释道:“此前旬月,两军始终纠缠搏战。但交州军的兵力过于分散了,不是我们的对手。故而彼辈且战且退,显然有退往绿林山中的意思。我们已经往山间加派了斥候……”
说到这里,只见曹操的脸色更加难看。曹泰不知所措地道:“我以为,不不,我和文烈将军都以为,这几日里,他们迫于我军的威势,或者躲在山里,或者试图再往东南,通过云梦泽撤走……大王,至多明日,我们一定揪出他们,将他们……”
曹操喃喃地骂了一句。
曹泰没听明白,凑近了问道:“大王?”
曹操左右看看,随手抓了把长剑,握着剑柄,用剑鞘打在曹泰的脖颈上。
这一下用力好重,曹泰的兜鍪被打得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差点落马。
“蠢货!”曹操大声怒斥:“你和曹文烈,都是蠢货!那交州雷远拥兵数万,与关羽并为刘备的羽翼,关羽尚在攻伐,交州军岂会不战而退?那雷远本身也是善战之将,曾领数千人横行江淮,怎么可能怕了你们两个?他一定有什么图谋!”
说到这里,他悚然心惊,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始终没有注意到的关键点。
关羽毕竟是精通兵法的名将,是无数次以少胜多,才赢来万人敌的名声!他为什么会如此冒险?为什么非要再已经取得襄阳的情况下,继续北上求战?这是在诱敌!
他们一定有什么图谋,而且是和大局相关,和交州军相关的重大图谋!
而且,能让关羽冒如此风险的,一定是个极关键的、极有意义的图谋!
曹操浑身发冷。
他将长剑连鞘投在曹泰的脸上,大声喊道:“刘晔!刘晔何在!”
刘晔从后头慌忙赶到:“属下在。”
“拒柳堰周边敌情如何?可曾分遣人手,详细查探?”
刘晔愣了愣:“拒柳堰周边?这附近素来没有敌军出没,兼且此地乃是文烈将军负责的区域,并非……”
那就真麻烦了!
曹操又骂了一句。
他反复查看过的、荆襄附近的地形,像是一幅幅舆图那样从脑海中闪过。有个念头愈来愈清晰。大量的汗从他的躯体和四肢一齐冒出来,瞬间将衣袍都浸透了。湿漉漉的衣服冰冷地紧贴皮肤,让他感觉愈发寒冷。
他环顾身边,想找个什么东西去砸刘晔。正忙乱间,忽听得拒柳堰南面,被己方重重营地和旗帜阻碍住视线的方向,传来仿佛滚雷的声响。脚下的地面开始发出轻微的抖动,让不少将士顿生狐疑。有些机敏的老卒开始绷紧身体,警惕地朝那个方向眺望。
刘晔这样的文人还全无所知。他凑近过来,殷勤问道:“大王,可有什么不妥?”
曹操猛地将他推开。
这个年过六旬的肥胖老者跳下车驾,从部下手里夺了一支短戟,同时高声叫喊道:“仲康!仲康!”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滚雷(中)
顶盔掼甲的许褚从队列后方横冲直撞而来:“大王,许褚在此!”
曹操坐得久了,一下子起身,只觉头晕目眩。他将短戟倒过来支撑着地面,沉声道:“南面有敌袭。立即分遣武卫,控制整座营地,督令各部预备死战。再发鸣镝、起狼烟、派轻骑,催促五校各部,催促子文、文烈、伯仁、文则、文博、儁乂、国让……所有人!让他们……让他们立即来援!十万火急!”
许褚应声去了。
一通军令发出,曹操才发现,自己适才竟把荆襄战场可用的将领报了个遍。这样的命令,着实失了方寸。
他恨恨地叹了口气,摩挲着冰冷的短戟,睨视左右,只看到一张张或惊惧,或茫然的脸。
“大意了!大意了!竟被小辈所欺!”他喃喃自语。
古语云,千金之体,坐不垂堂。曹操少有大志雄心,更是从来都不好亲临前敌。早年间与吕布、张绣作战,几次差点在战场上丢了性命,那全因为当时兵微将寡,是无奈之举。
随着曹操的地位愈来愈高,随侍在身边的精锐将士愈来愈多。之前关中之战几乎被赵云所破以后,曹操更是大刀阔斧地扩充了武卫的兵力,在汉家五校禁军的基础上,又扩充了武卫、中垒、中坚三营,引为魏王直属的精兵,日常随侍左右,以策万全。
此前他在宛城坐镇的时候,只这五校三营之众,就足有精锐两万,足以击退任何来敌。
然而随着战局的不断变化,曹操的指挥位置不断向南。其五校三营的本部因为种种任务,被派遣往各处。比如中坚将军曹真,就领着一营本部,并督外军,驻留在筑阳以东、樊城以西的地域。
待到曹操听闻关羽的行踪,决定亲自南下,其本部精锐在行军过程中,又难免受到洪水的影响。因为河道得阻隔和道路桥梁承载能力的限制,部队就不可能始终密集成团,总得分散成适合行军的状态。
便如此刻,曹操的中军精锐沿淯水两岸水陆并进。其中,预定驻扎在淯水西岸,与于禁、朱灵等部协同的,约有四千余众,领兵的是屯骑校尉任福和步兵校尉段昭;停留在瀴水水口,隔着淯水直面邓塞的,约有五千余众,领兵的是越骑校尉薛乔和长水校尉戴陵。
此时随同曹操进入拒柳堰的,只有许褚的武卫营和吴质的射声营,合计约四千余众。
这样的兵力分配,原无问题。毕竟敌人无非荆州军和交州军,西面的荆州军被三面围拢,挤压在汉水水畔,而交州军遭到曹泰所部近万人的追击,一直在往东面绿林山里逃跑。
这东西两面之间,便是安全的区域,是曹军应该能稳固控制,摒除敌人滋扰可能的区域。
问题是,这个区域其实是敌人特意留下的!此情此景,何异于守株待兔!?
曹操怒不可遏。
他觉得自己额头的血管都在暴跳,跳得腾腾作响,跳得仿佛有千面大鼓在隆隆地敲。
不对,不对,那可不是我的血管,是敌人的骑兵在接近!曹操侧耳倾听。
越来越近了,他们的速度快得像闪电,规模……至少两千骑!
“傻站着干嘛!都上马准备作战!”曹操向环绕身边的扈从们大喊:“来的是交州军的骑队!”
通常来说,曹军占据河北、中原,坐拥虎骑千群,骑兵优势为孙刘两家万万不及。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交州军的骑队,就素为曹军上下所忌惮。
交州军的骑兵,说起来荒唐,竟是源自于曹军。十年前曹操部下的骑将张喜遭庐江雷氏伏击所破,一千匹战马尽数落到雷氏部曲手中,遂使那帮贼寇如虎添翼。
后来庐江雷氏投靠了刘备,其宗主雷远便仗着骑队之力,在南方屡破强敌。本来这一千匹战马征战十载,怎也该消耗尽了。可雷远参与了和凉州人的贸易,始终维持着庞大的骑兵部队,并且以马超的从弟马岱为骑兵首领。
这样的骑兵部队,放在任何战场上都是足以一击破敌的强大力量!
将这样的精锐部队最先投入战场,足见交州军早有预谋,他们是下定了决心,要我曹孟德的脑袋!
曹操咬牙切齿。
许褚这时候忙着收拢兵力,接管营地。营地虽小,结构顺着堤坝而设,不同于寻常,所以不是立刻就能完全控制住的。何况多处营门、哨卡、望楼乃至存放的木栅、鹿角等物资,都需要本地将士协助,才能用得顺手,不致疏漏。一时间,好多地方都传来喝骂声、号令声,许褚更是连声怒吼。
动作太慢了!敌骑快要接近了!现在距离多少?三里或者四里?他们随时将要纵骑突击,一口气杀进军营里来!
曹操一时间心神动摇。他想奔往南去,亲眼探看敌骑的动向,又想往北走,越过土岗,沿着瀴水奔逃。但他终究是宿将,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不至于完全慌乱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