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没两步,忽听身后诸葛瑾道:“续之将军,孙刘两家敌对,有害无益。此番我来,是为了两家能重建盟好,再不背弃!”
雷远脚步一顿。
如今雷远身为骠骑将军,持节督领三州军事,同时也直接负责与江东方面的联络。虽说大政方针出自中枢,但诸葛瑾既然开口,他也得表明态度。
雷远唤来阎宇,对他低声吩咐几句。
诸葛瑾站在一旁,只隐约听到说:“……千万制怒……不妨往死里打,但莫要打死……”
待到阎宇一溜烟往后院去了,雷远折返回来,轻笑了几声:“我听说,两年前我方与曹操大军在荆襄对峙的时候,孙将军在京口大集水陆诸军,进至彭泽一线,见我方柴桑、南昌之众严阵以待,这才悻悻而退……这便是江东方面有意重建盟好的表现么?”
诸葛瑾面不改色:“我以为,东益彭泽之众,西增柴桑之守,此皆事势宜然,不足相问。”
“那么,重建盟好云云,也不要问我。”雷远摇了摇头:“江东人眼中的事势变化太快了;江东人的善意在我眼中,还不如江水中泛起的泡沫可靠。子瑜先生,你终究远来是客,又救了犬子的性命……我不与你争执,你且休息数日,回去禀孙将军,就说我雷远只有守土之责,没有通好的兴趣。”
诸葛瑾毫不显气馁:“那也无妨,我便如此禀报,只不过,须得在我往成都走过之后。”
雷远失笑:“子瑜先生还想往成都一行?”
“听闻天子有意册封皇后。我江东为皇后的外家,怎能不登门恭贺?”诸葛瑾微笑。
“此事,我都是方才听闻……子瑜先生知道得真快。”
诸葛瑾欠身不语。
雷远毫不客气地道:“册封皇后,是天子的家事,何须贵方插手?以贵主之明断,难道不知我大汉的外戚富贵者虽多,却往往德不配位,不得善终么?”
“实不曾想过。”诸葛瑾摇了摇头道:“以当前时势推算,日后的大汉,自有德高勋大的权臣当道,哪有外戚擅宠的余地。”
这“德高勋大的权臣当道”一句,可把汉家朝堂诸多重臣全都损到了。诸葛瑾乃是诸葛亮的兄长,素以温文弘雅闻名,却不料他被逼急了,也会泼脏水,泼起来连自家弟弟都不放过。
雷远大笑:“子瑜先生,你还是想多了,江东上下,都想多了。你且好生休息,歇过几日,便回江东去吧。”
终究诸葛瑾是贵客,还因为自家熊孩子受了伤,翻过身来又救了自家熊孩子性命,是否允许他前往成都,眼下暂不松口,可以慢慢再谈,雷远怎也不能为难他。
笑了两声,雷远郑重施礼,告辞出外。
诸葛瑾站在原地,看着雷远的身影在月洞门外晃了晃,往左侧甬道去了。他犹疑了一会儿,终于大声喊道:“续之将军!”
他喊了几声,撩起袍袖追出门外,提高声音再喊:“难道你以为,我江东竟是无事兴波么?”
雷远脚步不停。
诸葛瑾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疾步向前,扯住雷远的袍袖:“续之将军留步!”
“咳咳,子瑜先生,你身上带伤,莫要冲动。”
“续之将军,我请你看一样东西,只要看过,你就知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要去成都!”
“呃……”雷远竖起耳朵听听后院的动静,似乎最闹腾的时候过去了。但他依然担心,于是摆了摆手:“明日,明日再议。”
诸葛瑾有些急了,他扯着雷远的袍袖不放:“天下大事,岂能耽搁!”
雷远叹了口气:“子瑜先生,如今江东势力偏居一隅,地不过数郡,民不过数十万,何必张口闭口,奢谈什么天下大事呢?”
“将军不妨先看过,再下断言不迟。”
雷远勉强道:“那,我在此等着。子瑜先生快将那东西取来。”
“好,好。”
诸葛瑾袍袖翻飞,快步回去了。
雷远在门口来回走了两趟,又见他气喘吁吁回来,手中捧着一个木匣。
“这是?”
“续之将军,请。”诸葛瑾将木匣捧到雷远跟前。
雷远打开木匣,匣中放着的,乃是一份折起的帛书。
雷远俯首往匣子里看。那书信上寥寥数语,其中说道:海岱与江东,近邻也。方今天下未定,送故迎新,倘有其害,殊更怅恨。两家近邻,或当同心协力,共御外患,以慰黎民之望。
他探手将帛书完全打开,便见书信头一列,写着一行字:征东大将军、青州牧臧霸敢致书车骑将军孙公足下。
这是意料之外,也是理所当然。
雷远转向诸葛瑾,有些佩服,又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孙将军,真有百折不挠之志也。”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战和
雷远初来此世时,整个庐江雷氏宗族,只不过是被孙权所驱使的一个棋子,还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那种。
雷远的父亲雷绪,甘愿以整个淮南豪右联盟的力量为孙权火中取栗,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刺史、将军的承诺。结果孙权背诺退军,导致庐江雷氏独对曹操重兵,阖族遭到重创,不得不千里逃亡。
时人都以为,正因为这个缘故,雷远才始终对孙权满怀着忌惮和提防。
忌惮和提防,当然是有的,却并非这个缘故。
在雷远记忆中的另一段历史中,江东始终是天下鼎足之一,孙权的才能和威望,乃至所建立的勋业,都比此世更高。正因此,雷远始终重视孙权,知道他虽然势衰,却依旧堪为天下枭雄。
哪怕雷远的实力和能力不断提高,底气愈发充实,眼界愈发开阔,可孙权永远是值得重视的对手,绝不容半点轻蔑。
孙权的军政之才,较之曹刘或有不如,但他有他独特的优点。他若在蛰伏,应对的身段便极度柔软,绝无半点放不下面子的扭捏;而蛰伏的同时,又始终不放弃捕捉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一旦有机会,行动绝不犹豫。
以此时情形来看,汉军威势如此之盛,而孙权始终控制着江东的基本领地,保持着独立的姿态。而一旦曹氏的政权稍有动摇,孙权的手,立刻就已经伸到了那个动摇的点上!
青州牧臧霸!
臧霸自建安初年纠合徒众盘踞青徐,先后联合或依附于陶谦、吕布、曹操等人。建安三年时曹操以臧霸为琅琊相,吴敦为利城太守、尹礼为东莞太守,孙观为北海相,孙康为城阳太守,遂割青、徐二州,委之于臧霸。
此后二十年,臧霸始终保持着半独立的姿态,即便曹操由司空而丞相,由丞相而魏王之威,也不能铲除他在青徐两州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当时的淮南豪右联盟中,凡有大志者,无不以臧霸为榜样。
待到曹公病逝于军中,曹丕纠合部众,僭号称帝,随即以臧霸为征东大将军,青州牧,以孙观之子孙毓为徐州牧。孙毓年幼,诸事皆决于臧霸,故而曹丕此举,形同认可了臧霸在青州和徐州的特殊地位。
自古以来,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乃是常事。此举固然对以臧霸为代表的青徐豪霸加以怀柔,但同时也显示出了曹魏政权的虚弱,那么,臧霸有那么一点更多的想法,也是理所宜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无疑江东势力是下了功夫的。
江东政权中如张昭、严峻乃至诸葛瑾等徐州人,必然发动了他们的力量,否则以臧霸的老练,绝不会轻易写出这么一份书信来。
若臧霸果然能与孙权联手,则这两方的势力横跨三州,互为依托,兼得泰山大江之利,或许能坐看曹刘死斗而自为垂钓渔翁,果然发动,又能立即对扬州北部、兖州乃至冀州都形成巨大威胁,随时可能势力暴张。
但臧霸大概没有料到,孙权在得到了臧霸的书信之后,竟使诸葛瑾将之展示给雷远看?还要携往成都?
这大概便是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了吧。
在此世历练了那么多年,雷远已经颇擅剖析大局,分辨政治操作中的细微蕴意。
他并不怀疑这份帛书的真假。
能在乱世中崛起的人物,个个都是琉璃猴子,滑不留手。这份帛书中结盟自固的意图固然明确,但究竟是真是假,都在臧霸的一念之间。他若能从孙权这里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那这帛书便是真;哪天他若觉得所得不足,那这帛书自然又是假的了。
但孙权的想法,终究比臧霸更胜一筹。
在过去十年里,江东势力一再萎缩,威声不断受挫,乃至部下人心也几度松散,长期处在内部的不断协调和挣扎之中。江东肯定对青徐有影响力,但这影响力,并不足支撑江东在与青徐的联盟中取得优势地位。
如果孙臧联手,竟以臧霸为主导,那对孙权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要打破两家之间优劣分明的局面,就只有引入第三家,便是成都的汉家朝廷。如今曹刘不两立,汉家朝廷绝不会放过动摇曹氏统治的可能,臧霸果有自立之意,成都一定全力支持。
而汉家朝廷与青徐远隔千里,无直接通达的陆路,要做任何事,都绕不过江东。除非雷远在江陵起兵,一鼓作气推平了江东,据大江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