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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魔人6:雨燕之塔 (安德烈·斯帕克沃斯基)


“那些书是本地一位税务官的。”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过世以后,村民不知该怎么处理,就都送给我了。不过是几本地契和账簿。”
“放屁!”希瑞大吼,结果牵动了伤口,痛得她直咧嘴,“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老人没答话,假装在检查下一张兽皮的毛色。
“你以为你一把年纪了,”女孩续道,“长了一脸皱纹和白胡子,胡诌几句就能骗倒无知少女?你错了。你也许能骗骗路过的野鸭,但想骗我?没门儿。”
他没说话,只是挑衅地扬起眉毛。她没让他等太久。
“亲爱的隐士先生,我也是读过书的。我待过的地方有很多书,其中一些跟你书架上的一模一样。好多书名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维索戈塔再次扬起眉毛。
“你以为我在编故事。”希瑞直视他的双眼,“你以为我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假小子,是个脏兮兮的孤儿,是你在芦苇丛里找到的、被人破了相的女土匪?但你要知道,我读过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的《世界历史》,《药物学》和《植物大全》我也看了不止一次,这两本书都能在你的书架上找到。我还知道你那些书背上的浮雕花纹——红色衬底上的十字形白鼬皮——代表了什么。代表牛堡学院出版。”
她顿了顿,两眼紧盯隐士。维索戈塔沉默下来,努力不让脸上透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要我说,”希瑞习惯性地仰起头,让自己显得既高傲又凶狠,“你才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隐士呢。你不是不想过问凡尘琐事,而是想逃离这个世界。所以你躲到荒郊野外,躲进外人无法通行的沼泽。”
“如果真是这样,”维索戈塔笑了笑,“博览群书的小女士啊,那我们的命运在某些方面还真挺相似。命运用某种神秘的方式把我们联系到一起。毕竟,你,希瑞,同样也在躲藏。毕竟,你,希瑞,同样也在熟练地编织着假面具。我年纪大了,总爱疑神疑鬼,脾气也变得很坏……”
“你怀疑我?”
“我怀疑整个世界,希瑞。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一边戴着虚伪的假面具隐藏自己,一边又想揭开别人的假面具,揭穿所谓的‘真相’。在这个世界上,妓院的大门印着牛堡学院的纹章。在这个世界上,衣衫破烂的女强盗好像睿智又博学,甚至可能是贵族出身。她说自己读过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的作品,还认识牛堡学院的标志,而这一切都跟她的外表全然不符,跟她身上的记号——纹在腹股沟附近的红色玫瑰,匪徒特有的刺青——全然不符。这样的世界,你叫我怎能不怀疑?”
“你没说错。”她咬住嘴唇,脸涨得通红,伤疤周围几乎凝成黑色,“你确实是个坏脾气的怪老头。还爱多管闲事。”
“在布帘后面,我的书架上,”他朝那边点点头,“有本 Aen N’og Mab Taedh’morc ,是精灵的短篇故事和预言集。书里有个故事跟眼下的状况很相像——一个关于老渡鸦和小燕子的故事。希瑞,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渊博的学者。我很想背诵其中一小段,但愿我的记忆别叫我失望。我记得老渡鸦指责了小燕子的鲁莽与轻浮:


Hen Cerbin dic’ss aén n’og Zireael

Aark, aark, cáelm foilé, tee veloë ell?

Zireael...”

他停了下来,双肘撑着桌子,十指交叉,托住下巴。希瑞甩了下头发,挺直脊背,轻蔑地看他一眼,接着背诵道:


“...Zireael veloë que’ss aén en’ssan irch

Ma bog, Hen Cerbin, váen ni, quirk, quirk! ”

“坏脾气又疑神疑鬼的老头儿,”沉默片刻后,维索戈塔说道,“向饱读诗书的小女士致歉。以为欺骗与谎言无处不在的老渡鸦,向小燕子请求原谅。这只小燕子唯一的过错,在于它太年轻、太有活力,而且,太漂亮……”
“别再胡说八道了好吗?”她下意识地掩住脸上的伤疤,粗鲁地打断他,“省省你的恭维吧。恭维没法抹去我脸上的伤疤,更没法让你赢得我的信任。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干吗要在日期上骗我。还有,伤口明明在我脸上,真搞不懂你干吗要看我两腿之间。而除了看,鬼知道你还干了什么。”
这一次,她成功地惹恼了他。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孩子?”他吼道,“我的年纪够当你父亲了!”
“是祖父吧?”她冷冷地纠正道,“或者曾祖父。可惜你不是。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肯定不是你自称的那位。”
“你在沼泽里冻得半死,不省人事,一脸漆黑的血痂,满身肮脏的烂泥,是我把你救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还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把你带回家。我把你放到床上,替你疗伤、包扎。你高烧不退,我给你喂药。你昏迷不醒,我为你擦洗身子。我擦洗得很细心——包括那块刺青周围。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希瑞的脸又红了,但眼神中的挑衅和傲慢并未消失。
“刚才你也说了,”她厉声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戴着虚伪的假面具,还硬说自己掌握了真相。世界到底什么样,我不是不了解。你救了我,照顾我,替我疗伤。谢谢。我会感激你的……善意。但我知道,没有谁的善意是……”
“是不带私心、也不求回报的。”他微笑着替她说完,“对,我知道。我也算是久经世故了,希瑞,我跟你一样了解这个世界。年轻女人孤身在外,确实很危险。一旦你不省人事,或虚弱到无力自保,身边人便会趁机放纵自己的欲望——而这欲望往往堕落而下流。是这样吧?”
“人不可貌相。”希瑞说着,脸又红了起来。
“一针见血。”隐士又把一块处理好的兽皮放到床上,“所以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希瑞: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我们知道的只有外表,而外表是会骗人的。”
他等待片刻,但希瑞什么也没说。
“虽然谈了这么多,但我们对彼此仍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清楚我是谁……”
这次他故意停下。如他所料,女孩看着他,目光充满疑问。提出那个问题时,她的眼底闪过一道异样的光。
“那,谁先开始?”
***
这天入夜之后,如果有人悄悄摸到这座房顶凹陷、长满苔藓的小屋前,隔着窗子向内窥探,那么,借着壁炉的火光,他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正朝成捆的兽皮弯下腰。他还能看到一位银色头发的少女,脸上有道丑陋的伤疤——这伤疤跟她那孩童般的绿眼睛极不相衬。
但这一幕无人得见。因为小屋藏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立于无人踏足的沼泽深处。这里,没人敢来。
***
“我是科沃的维索戈塔。我曾是个医生,外科医生。我当过炼金术士,后来还当过研究员、历史学者、哲学家和道德学家。我曾是牛堡学院的教授,因为发表了几篇被视为异端邪说的著作,我被迫离开了学院。五十年前,这种罪行是要判死刑的,我只好背井离乡。我妻子不想过漂泊的生活,于是离开了我。逃亡期间,我来到遥远南方的尼弗迦德帝国,在那儿暂时定居下来,并在古劳皮安堡的帝国学院当了哲学与道德学教授。我在这个位置待了将近十年,然后历史重演了——发表过某篇论文之后,我被迫再次逃亡……顺便一提,论文讨论的是极权主义政体与侵略战争的罪恶本质,但官方却给我和我的著作打上了鼓吹异教与形而上学神秘论的标签。调查的结论是:我是广泛支配北方诸国的扩张性修正主义宗教团体的走狗。这简直是个残忍的笑话,因为正是那些宗教团体,在二十年前以无神论的罪名将我判处死刑。事实上,北方的神职人员早就失去了影响力,但尼弗迦德人却拒绝承认。对于将神秘论与政治结合的行为,他们向来严惩不贷。
“以今天的眼光回顾过去,我想,如果我选择低声下气,表现出悔改之意,那我最多只会在皇帝面前失宠,而不至于遭到如此严厉的打击。但当时的我出离愤怒。我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理,我相信它不受时间的局限,我相信它该凌驾于任何政治决策之上。我觉得自己受了冤枉,是帝国的暴政待我不公。我开始积极接触希望推翻暴政的反对派。结果,没等我察觉到不妙,我和我的新朋友就进了牢房。其中一些人与行刑手刚打个照面,立刻反咬我一口,指认我是地下活动的首脑。但在我被处决之前,皇帝赦免了我的死罪,将我流放到国外。但他也威胁说:若我胆敢再次踏上帝国的土地,就立刻按原本的罪名处死我。
“于是我开始痛恨这个世界,痛恨王国、帝国和学院,痛恨反对派、官员和律师。我痛恨原来的朋友和同僚,他们就像着了魔,不愿了解真正的我。我痛恨我的第二任妻子,她跟她的前任一样,把丈夫的所有不幸看作离婚的理由。我也痛恨不肯与我再相见的亲骨肉。我来到这片位于艾宾王国佩雷拉特地区的沼泽地,离群索居。这间小屋原本属于另一位隐士,我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他。他过世之后,我便住在这里。可叹祸不单行啊,不久,尼弗迦德帝国吞并了艾宾王国,我发现自己再次驻足于帝国的土地。虽然不情愿,但我已经没精力再次出走流浪了。我只能藏起来。帝国的裁决永远不会失效,哪怕下裁决的皇帝早已死去,现任皇帝也没什么想起它的理由,但对我的死刑判决仍是有效的。这就是尼弗迦德的风俗与律法。叛国罪的时效永远不会过期,也不适用于任何特赦。每位新皇帝加冕时,都会赦免前任皇帝治下的罪人——唯独叛国者除外。对我来说,谁坐上皇位都没有分别。只要我被人发现,发现我违反了放逐令,依然在帝国境内苟活,我的脑袋立刻会被架上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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