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闻着落无悔身上传来的凄清冷香,一时无言,他当住持当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对方是在招魂。
 而且招魂失败了呢。
 默然良久,他垂眸道:“人固有一死,施主请节哀,莫要……”
 落无悔嘴角扬起一个也许称得上好看的弧度,但看着诡谲至极,打断道:“她没有死,住持您就不要再念地藏经了,不然我可能会——忍不住割破您的喉咙。”
 尾音微微上挑,好听极了。
 听着既随和又有少年的散漫。
 说话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住持一抖,没再念。
 林三七一睁眼便撞入了落无悔似井水般的眸底。
 寺庙的光线飘忽不定,映得他那无可挑剔、仿佛被用上好的笔墨细细勾勒过的容颜也半明半暗,“醒了。”
 梦境与现实交织,她还没回神。
 看来,得找个机会问问系统了,连续做了这么多次关于他的梦,还都这么真实,林三七说没有疑惑是不可能的。
 落无悔见林三七还不站起,一手覆在她单薄的后背,一手握着她的侧腰,将人轻松地拉起。
 “你为何用这种表情看我?”
 他垂眸,视线幽幽地定在她的脸,容色平静,分明是鬼,杀人如麻却拥有着一副圣人面孔。
 指尖缓压到林三七唇瓣上,落无悔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声音轻似树叶飘落:“你这样看着我,我有点儿想……”
 寺庙的风铃有祈福驱邪之意。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回荡在寺庙各处,林三七跟落无悔对视着,她下意识地抿了下唇,不小心将他指尖顶端也轻轻地抿进去了点儿。
 温热包裹着冰凉。
 绯色衣摆被从大门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晃不定,落无悔眼帘簌簌地微动,顿了一顿,那剩下的半句话不知不觉地断在喉口中。
 蜿蜒的灯火将少年的身影拉长。
 倒是林三七好奇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往后挪了挪小脑袋,拉开手指和唇的距离,这才慢慢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不会要拧断她脖子吧!
 自己又不是表情管理大师,表情管理得不好又不是她的错,还不是那个梦太过令人震惊了么。
 不行,她得化被动为主动。
 落无悔张了张嘴,正欲说下去。
 光线落在两人身后,林三七踮脚凑了过去,在寺庙下、菩萨下,似风缓缓地吹过湖面般地贴上了他的薄唇,带着馥郁的海棠花香。
 “又想要我的阳气么。”
 她的声音从两人的唇齿间溢出。
 林三七细细地揣摩着落无悔的心思,他刚用手指碰自己的嘴了,这个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是可以一试。
 反正结果再坏也不能坏到哪儿。
 温和匀称的光晕笼罩下来。
 灯火阑珊。
 他手搭上她的后脖,却没动。
 而后顺着长发缓慢地梳了下来。
 随着落无悔顺发的动作,林三七的头皮传来一阵阵麻意,痒痒的,痒麻传遍全身。
 寺庙院中的海棠花瓣绕着树梢飘转,落了满地,风一吹,卷了又卷,悄然无声地播下极乐又罪恶的种子。
 他们头顶的檐脊上画着地狱图。
 地狱图的人们在欲望中沉沦,或愉悦或痛苦地呻吟,由贪生嗔,贪婪成性,一发不可收拾,叫人坠入岩浆中万劫不复。
 金色的菩萨像还是保持着微笑,仿佛在安静地凝视着众生。
 落无悔缓缓地闭上眼睛。
 稀碎流光铺洒而下,落在眼睫。
 “唔,……我想要你的阳气。”
 分明是他要吸她的阳气,却张嘴让她进去?林三七踌躇了几下,确认对方不会咬断自己的舌头才一点一点地进去。
 少年指尖轻颤。
 唇瓣微张时,喉结随之而动。
 在临别大佛寺前,沈轻风还给明空小师父立了个碑,他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所以只是刻了明空二字。
 白千流手持着几柱香,拜了拜。
 时辰不早了。
 入夜,也是他们要离开的时辰。
 小鸟归巢,吱吱喳喳地叫着。
 显得有些聒噪。
 落无悔站在青石长阶上望着它们,考虑着要不要全杀了,一抹绯色在清寂的山上像株灿烂的红莲。
 三百多年来,没有人给死去的他烧过香,他自然也不会给任何人烧香,况且烧香又能如何,死了便是死了。
 烧香又能改变什么。
 人就喜欢做多余又无用的事。
 林三七偶尔看一眼落无悔那里。
 只是确认他还在不在而已。
 当然,她不可能让落无悔来给明空小师父上香的,尽管他们三个都上了香,但他想上香还是不想上香是他的自由。
 寺庙除了他们便空荡荡的。
 大佛寺一直以来都只有明空小师父一人,上次他们见到的另一名和尚想来不过是他幻化出来的假象罢了。
 当年他独自活了下来也痛苦吧。
 林三七想着,捶了捶站累的腿,薄薄的眼皮微抬,看向旁边。
 寺庙前的菩提树多年屹立不倒,上千条红绸带依旧随风而扬,一条红绸带挣脱束缚,飘了下来。
 正好落到林三七手上。
 这条红绸带不知道经历过了多少回的风吹雨打,颜色险些褪尽,接近灰白色,仿佛很是脆弱,只要稍微一用力便会裂开。
 她不自觉放轻力度地展开来看。
 上面的字颜筋柳骨:
 愿云姬一生无忧无虑。
 信徒:叶浮生。
 翻过红绸带的另一面,还有字,这是合着一起祈愿的红绸带。
 这一面的字算不上特别好看,却别有一番少女字迹清秀的韵味:愿叶浮生得偿所愿。
 信徒:云姬。
 林三七努力地抚平红绸带的些许褶皱,嘴皮子微动,默念着这短短的几句话,明空小师父的名字会不会叫叶浮生呢。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明知道是一场空,却还是赴了。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
 林三七一个没拿稳,红绸带径直地从她手里飞起,在空中辗转地翻了几翻,最终飘到了落无悔的手腕上,虚空地环绕着。
 褪了色的红绸带跟鲜艳红衣的颜色对比尤其明显。
 本来还在看鸟的他怔了一下,随后抬起眼睑,隔着不远的距离,先是看了她一眼,再看了一眼缠在自己腕间的红绸带。
 冷白的指尖捻起红绸带。
 红绸带脱离窄瘦的手腕。
 落无悔扫过上面的字,唇瓣如常地勾着,神情却寡淡、没一丝起伏,并没有因六姑娘也就是云姬和明空小师父的事动容半分。
 林三七走了过来:“我们把它重新地挂上去吧?”
 他轻眨了下眼:“可以。”
 他们走到菩提树下,落无悔打算用术法将红绸带扔掷上去,林三七拉住了他,说:“我爬梯子上去亲自系好,你帮我扶住梯子。”
 六姑娘对她挺好的,这是林三七唯一能做的事了。
 落无悔扶住了梯子。
 林三七手拿着红绸带,脚踏上梯子,杏黄色的裙摆一扬一落,像花儿绽开又收拢。
 她双手抬起,将红绸带绑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好了!”
 绑好红绸带,林三七又从梯子下来,裙裾拂过落无悔扶住梯子的手,似用羽毛挠过。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稍纵即逝。
 沈轻风和白千流上完香后,见他们站在菩提树下,也走了过来。
 而沈轻风没看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抬头望着数不清的红绸带,觉得有点儿莫名:“三七,你在系红绸带?”
 林三七“嗯”了声,也没多说。
 落无悔眸光淡淡地扫过沈轻风和白千流,无意识地捻了捻自己被杏黄色裙裾擦过的指尖。
 沈轻风下定决心要助被困在折柳镇的上千名亡魂重获自由。
 但不是现在,清柳派的弟子等不起了,他得解掉他们的毒再作打算,还要妥善地处理四郎的事。
 于是他们从折柳镇离开了。
 两天后,他们才回到花明镇,即刻着手给清柳派的弟子解毒,林三七不会配药等,所以她只负责在后院煎药。
 一天下来,林三七身上的海棠花香差点被浓重的药香味给覆盖掉了。
 她孜孜不倦地给药扇火。
 清柳派门主柳若柔走了过来,接过林三七手中的葵扇,那张脸消瘦得不成样子,眼窝也深凹进去。
 “林姑娘,你先休息一下。”
 月色下,柳若柔疲惫之态遮掩不住,那件绣着清柳派图腾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大了不少,以往从眉梢间溢出来的幸福仿佛过眼云烟。
 林三七看着她垂眼扇火的模样,试探地开口:“四郎君他……”
 扇火的葵扇停住。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柳若柔的眼眶红了点儿。
 “我听沈公子说过了,三百年前他是无辜的,可现在呢,他杀我花明镇百姓,夺她们的灵魂就是为了设阵法救折柳镇被困的亡魂。”
 林三七插不上话。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更别说这段家务事还牵扯到了其他无法让步的事,剪不断、理还乱这句话用在这里,她认为也是可以的。
 柳若柔眼里闪过丝纠结和心痛。
 就是不知那抹心痛是因为心疼四郎遭遇过的一切,还是心疼自己被欺瞒了这么久,或者二者皆有之。
 爱恨纠葛。
 她闭了闭眼,接着说下去,说出来的话似乎也是在诛自己的心:“为此他还不惜给清柳派的弟子下毒,这也是滥杀无辜!”
 说到后面,柳若柔略有哽咽。
 “我生来便是守护花明镇百姓的,而清柳派的弟子更是我命儿,他既要毁之,我是绝不能坐视不管的。”
 林三七大概猜到她的选择了。
 一名一心守护正道和百姓的门主,一名手中已经沾满了鲜血的九尾狐,他们的结局早就注定了。
 柳若柔说话时神情异常坚定。
 “我对天发过誓,定会给所有无辜死去的花明镇百姓和中毒的清柳派弟子一个交代,我先是守护花明镇百姓和清柳派弟子的柳门主,再是他的妻子。”
 一滴泪坠下,“啪嗒”落地。
 水渍在地面没多久便风干掉了。
 林三七往身上掏了掏,递了张帕子过去,这种情况下,多说什么都是废话,她干脆还是选择默默地倾听为好。
 柳若柔低着眉眼,眼尾还是红色的,接过了:“谢谢。”
 她干巴巴地道:“不用谢。”
 柳若柔没有在后院待很久,毕竟身为清柳派的门主总会要事缠身的,听说是花明镇的百姓们找上门了。
 这几天来,他们来了不知道多少回,每次上门都问找没找到解毒的药。
 得到还没有的答案,他们又问有没有抓到四郎那只该死的九尾狐,若还是得到尚未抓到的答案,就会用怀疑的眼神看柳若柔。
 怀疑她包庇自己的夫君。
 尽管没有明说,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在想些什么,柳若柔也并没有白费力气解释。
 他们害怕她会为了清柳派的弟子放弃自己,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觉得柳若柔在危险之际会选择救清柳派的弟子。
 林三七暗道,人心复杂。
 她又拿起葵扇扇火。
 扇了一会儿,林三七活络着脖颈,抬头看向屋顶。
 上面倚坐着一名黑衣少年,几乎融进了暗夜中,一副极好的皮相也跟着陷入朦胧。
 双腿越过琉璃瓦垂下来,时而晃着,肩宽、腿长,身段接近无暇。
 他只有一套红衣。
 换掉后又穿回以前的衣衫了,他垂落眼皮从屋顶看下来时,目光清冽,似潋滟着漫天流萤,笑容很浅。
 夜色悱恻,落无悔静静地坐着。
 有空给他再买几套红色衣衫吧。
 无故地,她浮现了这个念头。
 林三七被烟火熏得脸蛋红红的,握着葵扇的指尖也泛着粉色,还闷得慌,没话找话聊:“你听到我跟柳门主说的话了?”
 半晌,落无悔“唔”了一声,言简意赅道:“她要杀四郎君。”
 呃…该不该说他很会抓重点呢。
 她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他问:“为何?”
 听到落无悔问出这个问题,林三七手抖了下,又听他说:“柳门主不是,爱四郎君么,为何一定要杀他?”
 他用上了他们常用的爱这个词。
 刚才她还想夸落无悔很会抓重点,现在收回来了,犹豫了几秒,提点道:“你是不是没听完我跟柳门主说的话?”
 以他的理解能力应该能理解的。
 竟还问出为何一定要杀的问题?
 “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她要为了她心中的折柳镇百姓和清柳派的弟子杀了四郎君,哪怕她爱他,她也要杀他,不是么?”
 落无悔笑着道。
 明明是条理清晰的话语,林三七却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还是不明白他疑惑的点儿在哪里,“嗯,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说完上一句,她顺口地咕哝道:“不然能怎么做呢。”
 声音很小。
 而落无悔还是听见了,以为林三七在问自己,轻轻地“啊”了一声,道:“我么,我虽不明白你们所说的爱——”
 林三七手中的葵扇掉地。
 她哽住了,很想打断落无悔,然后说:我没有要问你这个,你误会了,我又没疯掉,怎么可能问你这种问题呢。
 还没等她开口,他便说下去了。
 “——但我想了想,如果是林三七你想杀人,我会很愉悦的,还会给你递剑,你想杀多少就杀多少好了,只要杀得开心便可。”
 林三七缄默:我真是谢谢你啊。
 大可不必!
 谁想杀人了!她才不想!
 好的,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其实林三七说不清心底里是什么滋味,四郎有复仇和救折柳镇上千名亡魂的立场,而柳若柔有守护花明镇和清柳派众弟子的立场。
 若硬是要分个对错也分不了。
 他们两个配角的感情线太坎坷了,她有理由怀疑原著作者在写这段剧情的时候脑子里装了不少古早的狗血虐恋桥段。
 不对,《卫道》这本小说本来就是狗血虐恋兼男女主一路除魔卫道的文啊。
 林三七扇火的速度慢了点儿。
 因为烟快要熏死她了,妈呀!
 看来煎药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落无悔的手指在转动着什么,由于距离稍远,林三七看不清楚,只看得见还是一串白色的。
 “你手上拿着的东西是什么?”
 他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她发上戴着的骨簪,笑了声:“一串链子,用一种特殊的骨头做的——我只做了一半,还没弄好。”
 骨头链子?
 林三七想了想,现代也有用动物骨头做成的链子,她有一些朋友也很喜欢戴,“哦,你不回房间休息么?”
 很晚了。
 如果不是她还要煎药给清柳派的弟子喝,这个时辰早就在床上躺着、舒服地滚来滚去了,也不会弄得满身药味。
 澡都没空洗。
 林三七皱着张小苦瓜脸。
 至于落无悔,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煎药的样子,怕不是煎着煎着,药都不知道煎到哪儿去了。
 所以她没指望他。
 落无悔薄唇轻启:“不困。”
 真是熬夜小能手,林三七暗暗地吐槽一句,打了个哈欠:“那你在这儿陪我聊聊天吧,不然我一个人待着这儿很无聊。”
 一道红布忽地卷住她的腰身,像一只灵活的手,将林三七拉上了屋顶,琉璃瓦片微动几下。
 突然被拉上来的林三七:???
 还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
 红布在她坐稳后迅速地收回,像一条轻捷的蛇般窜进落无悔的手腕,似乎还带着属于林三七的体温。
 他转了下手腕:“你不是困?”
 她本想否认的,结果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静默片刻,决定还是做个诚实的孩子:“我是有那么点儿困。”
 落无悔笑了:“一点儿?”
 被看穿了的林三七懒懒地歪着个头,双手撑在背后的瓦片上,腿也跟他一样自然地垂下,两人的裙摆、衣摆不时碰撞而过。
 她认输了:“很困。”
 落无悔理所应当:“那便睡。”
 林三七叹气道:“药怎么办?”
 不会术法归不会术法,不会医术归不会医术,但煎药总得上心些,她也是个很负责任的人。
 落无悔看了眼煎药的那处,每只煎药的锅前霎时都多了瓣红莲,很小一瓣,会扇动,扇出来的风却不大不小,刚刚好。
 林三七想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太绝了。
 半刻钟不到,屋顶上多了一道平缓的呼吸声。
 前不久还声称自己是个很负责任的人的林三七直接在瓦片上躺下睡着了,睡前还让落无悔一炷香后记得喊醒自己。
 他偏头看过去。
 林三七睡得很安详,似细瓷般的脖颈从衣领探出,鸦色长发铺洒着,被风吹得卷起了几缕,发梢翘起,微微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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