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很熟悉的场面,可宁桉飘在半空里, 居高临下地打量黑暗房间里的自己时,却总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呢……
不知名的好奇心驱使着她的飘落下去, 接近、再接近, 计算机屏幕幽幽蓝光照到她身上时,宁桉猛地瞪大双眼,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她年少时的面孔,可却穿着华美染血的宫装, 黑暗中, 那些斑斑点点的血迹蔓延开来, 成了一片一片闪着寒光的利箭,将她一把吞了下去。
「江晏青!」
朗月郡主的房内, 宁桉苍白着脸,猛地睁开双眼。
「郡主!郡主醒了——」
激动的声音响起, 隐隐约约的哽咽声、走动声,屋里扑鼻而来的浓郁药味, 和四处摆放着炭盆的热气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地淹过来,宁桉舌根一酸,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水!快把水端过来!」
「悦来!快去看看厨房里药熬好了没有!你们几个!把窗户打开,遮上帘子!」
宁桉半卧在床榻上,头晕脑胀,有人轻柔地把她扶起,递了杯水到她嘴边。带着凉意的帕子轻柔地捻过脸上,缓了老半响,宁桉眨了眨眼,才看清屋内的情况。
偌大的房间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帷幕高高拉起,炭盆被一个个搬了出去,微凉的风从窗外拂来,天色竟已经大亮了。
「桉桉,」昌仪公主面容憔悴,坐在床榻边上伸手拂开宁桉额角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心疼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宁桉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手臂上的小伤口被妥帖地上了药,有点微微的麻意,其它的,再无半点感觉。
「没……」宁桉摇了摇头,靠在枕靠上焦急地问:「江晏青呢?」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了几眼,半响忽地笑着摇摇头,昌仪公主一挥手,几人皆往外走去。
「没事就好,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待会我们再来看你——」
洛栖颜走了两步,回头笑着开口,眼眶通红,笑起来却显得轻松自在。
室内一下子就空荡下来,宁桉却顾不上这些,她定定地看着坐在窗前小案上的江晏青,一时间眼眶有些发梗。
「你……」
江晏青换了身莲青鹤袍,额间又带上了他那不离身的小红珠,捧着卷书侧身看向窗外天穹。闻言转过身来的时候,书卷正好落在那盆松竹景间。
「我没事,已经处理过了。」他走过来坐在榻前,抬手把床榻一旁落下的帷幕勾起。
动作间,宁桉看见他露出的脖颈上,被白布层层包裹,浑身上下,泛着淡淡的苦香。
那是为了救她留下的伤。
夜晚的密林,箭镞密集如雨,划起一片穿林打叶声,他们在狭隘的小道间奔逃,跑到一半的时候,宁桉病愈不久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纵容心底绝望,她亦无可抑制地半昏了过去。
危急间,箭镞破空而来,江晏青一把她抱起,护在身前。失去意识的一剎那,宁桉只看见,有银白箭镞划破江晏青脖颈,绽开一片猩红。
想到这,宁桉视线不由得落在江晏青脖颈上,心底酸麻。
注意到江晏青摇了摇头,解开白布主动凑过来让她看清,「都是些皮肉伤,擦了药养个几天,就没事了。」
宁桉认认真真地打量两眼,确认伤口已经处理干净了,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把布缠上江晏青脖颈。
「没事就好……」
江晏青任她动作,想到什么般开口,「密室里的信件,已经送到宫里去了,有原本在那,应该很快就能知道内容。」
「至于那张契书,」
江晏青神色微动,从袖口取出那张纸,递给宁桉。一夜奔逃,泛黄的纸张上早沾上了星点血迹,「本想着若是你今天醒不过来,就交上去的。」
「现在你醒了,就自己处理罢。」
宁桉接过纸,一字一句地嚼碎了读,半响扯起嘴角,凉凉地笑了两声,「刘恒不是怕越国不认账吗?」
「我这就帮帮他——」
江晏青垂首,看着人眼里压抑不住的戾气,忽然浅浅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我先回去西院了。」
今日房内不置香炉,窗外微风浮动,把江晏青衣衫间带着的药苦味席卷起来,拢到了帷幕内。
宁桉忽地抬手拽住江晏青的指尖,眼神认真。
「江晏青,谢谢你愿意帮我。」
江晏青唇角一勾,也不回头,轻飘飘地嗯了一句往前走,离开了房间。
宁桉握着那张契书,看着人离开的身影,表情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绸去!」她对着窗外喊,「把契书带下去,告诉他们,按照之前说好的做。」
宁桉眼神晦涩不明,无论是私仇,还是公仇,这笔账都要好好地跟刘恒,算上一算了。
今日本是休沐日,正元大殿前面,却是乌压压跪了一大片身影。
鸿福紧紧绷着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盯着下方的官员。一个小太监低着头从一旁溜了过来,眉眼间掩盖不住的喜悦。
「公公,郡主府来消息,说是朗月郡主醒了,太医说了没大碍,养上几日就好。」
「醒了就好。」
鸿福神色一松,长念了声阿弥陀佛,半响又一摆首,冷眼看向大殿外跪着的官员,往殿里走。
大殿里,隆狩帝冠冕遮眼,肃立在大案前,几位翰林院的内臣分坐下首,提着笔飞快书写。
能入翰林的没一个庸才,对《大学》这书更是倒背如流,都不用去翻,只需瞟一眼信件,就飞快地把内容给写了出来。
有内侍紧随其后,每写出一张,就飞快贡于隆狩帝。
见到鸿福进来,高位上隆狩帝把册子扔到案上,不知喜怒地开口,「醒了?」
「醒了,」鸿福肯切地开口,「太医说了,郡主就是旧病未愈,又风寒侵体惊吓过度,才晕过去的。」
「无甚大碍。」
隆狩帝沉默片刻,忽然来了一句,「一个二个的,倒还真是命大。」
鸿福低下头不敢再听,这话指得还能有谁,昨夜了副君醒的时候,宫里可是立刻就知道消息了。
他不敢听,一旁的翰林们可是抓心挠肝得很,昨日满城风雨,谁不知道?!
户部尚书、朗月郡主、威远候府、绑架、百家报、金石散……一个消息比一个炸裂,再加上陛下密旨让他们翻的这些……可是涉及到越国啊!
几位翰林对了个视线,皆看见了同僚眼底的忌讳莫深,心有余悸般打了个寒颤。
一夜之间能在京城里掀起这么大风浪,当真是只有那位朗月郡主了,几人不由得感慨两声。
只是陛下这态度……
翰林偷瞄了眼不发一言的隆狩帝于总管太监鸿福,心底揣摩圣意。
鸿福倒是知道,隆狩帝心里,其实没有那么愤懑不瞒,不然,也不会在太医看诊之后,不发一言。要是真生气,早该把太医撤回来了。
陛下这是过不去心底那道坎呢,鸿福叹气,想到外面那群人,心底又不由得冷笑。
为什么过不去,还不是大早早的,就有官员朝服跪地,竟是要死谏!
——因亲废贤,非明君之道啊!
想到这些人口口声声的话语,鸿福不由得心下几分,就刘恒?还能称得上贤臣?!
普天之下的贤臣听见这消息,都得笑掉大牙!
「殿下——」有内使忽然跑进,跪地大呼,「朗月郡主进宫了!」
满座具震,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不解,这朗月郡主不是方才苏醒,怎么就进宫了?!
莫不是负荆请罪来了?!
他们忍不住探首从正元殿的窗棂往外看,撞入眼帘的,却是蜿蜒宫道上,仪扇开道,红车似火——进了宫竟然也不停,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着正元殿驶来。
翰林的嘴越长越大,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已经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了。
你管这叫做负荆请罪?!
完了,老翰林面白如纸,这样下去,他们现在就可以开始想朗月郡主的谥号了,希望朗月郡主还能留个封号在身,别被打为庶民,浪费他们的心意。
只有鸿福注意到,看见郡主仪仗的时候,隆狩帝一直紧绷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正午烈日灼心,正元殿前官员整整跪了半日,粒米未进,滴水未喝,皇帝不理他们就算了,竟然还有人敢摆足了架子冲他们来?!
你算是个老几?!
官员们怒气冲冲,眼里都快喷火了,恨不得立刻生撕了来人。
却见听见砰的一声,那猩红黄盖华轿带着煞气,直挺挺地停在了正元殿正前,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一群官员的跪拜。
「你!」
有老臣已经认出轿冕上挂着的令牌,怒气冲冲地逼问:「面圣不败,进宫不行!朗月郡主这般作态,把皇家威严置于何处!把陛下圣恩置于何处!」
软轿帷幕掀开,宁桉苍白着脸,似笑非笑,懒洋洋地倚在轿内,「是吗?」
「那请问诸位,这大早早地在正元殿跪了一地,逼得陛下闭门不出,这般作态,又把陛下置于何处?!」
没想到这人能理直气壮到这程度,还一来就给他们扣高帽子!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官员们一个个气极反笑,纷纷对这宗祠的方向拱手,历声开口。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等两朝老臣,自当以天下为先,以社稷为重!」
「朗月郡主来得正好,」为首的老臣,右副都御史冷笑出声,「倒是烦请郡主解释解释,构陷忠良是个什么罪!」
「忠良?」宁桉缓缓重复一遍,「你是在指我吗?承让。」
「呵!还敢嘴硬!」
有官员冷哼一声,「自是指三朝元老,户部尚书刘恒刘老大人!郡主旗下的百家报,说刘尚书绑架您,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宁桉嗤笑一声,「昨夜禁军围了刘府,搜遍全府上下却不见刘尚书,怎么,诸位大人谁能与他作证?!」
给事中秦肃站出,义正言辞地开口,「刘尚书早与我等约好,先行一步到城外庄子休沐!郡主若有不信,自请去查。」
宁桉表情一顿,扫了眼其他人,「是吗,还有谁也与刘大人约好了?」
「臣等——」一时间,竟有十余人齐声开口应答。
「很好,」宁桉缓缓一笑,一拍手,众目睽睽之下,有禁军拖着个浑身是血,恶臭扑鼻的人往地上一丢,鬓发散开,露出青白的面孔。
「刘尚书?!」
见此状况,先前应答的官员心底隐隐约约感觉不妙,刚想退缩,就有禁军毫不客气地把他们逮了出来,和刘恒跪在一处。
「竟敢对官员用私刑!郡主莫不是要造反不成!」右副都御史林宥怒吼。
「呵呵。」
宁桉扯着嘴一笑,手一挥,就听见有怪异的风声传来。
秦肃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块硕大无比的白布,从殿前盘龙柱上瀑布般倾泻而下,上面写着一个个斗大的黑字,即使是站在正元老内的老翰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念。」
在官员不可思议的目光里,司礼太监的声音又高又尖,箭一样戳到几人耳里。
「 古建大事,必先盟誓,故周礼有司盟之官,尚书有告誓之文……兹有大景尚书刘恒与北越圣王二人,立坛杀牲,昭告神明,再歃加书,副之天府……」
这是?!
林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偏偏那白布正正好垂落在他眼前,上面,刘恒的私印被人放大了无数倍,清清楚楚地画在了上面。
越国与刘恒的交易,那些契约中你来我往的拉扯与算计,尖锐的声音里,刘恒与人踞案而谈,勾心斗角的模样,活灵活现地显了出来。
最终的条约只有一句话。
「……若为事成,则以燕云六郡献上!」
献上?!
林宥瞪了双眼,顺着那印往上一看,几个字撞入眼帘,一时间心底巨震,一口血喷了出来。
割土求盟!刘恒这个畜生!他还穿着大景的官服呢!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空荡荡的殿前广场上,司礼太监的声音在天地间扩散反复,宁桉掀起眼皮看向群臣,冷笑着开口。
「此份契约原本,由我亲自献于陛下。西直门,东直门,外加东西二城,按四坊一区来分,皆挂上了同样的白纸仿品。」
「有官府之人连同百家报的报童一起,走街串巷,朗声诵读……」
宁桉视线缓缓地扫过下方或面如死灰,或不可置信的面孔,「诸位大人若有什么异议,不如与我一同面见圣上?」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宫门打开, 一群官服散乱,有气无力拿着笏板的人脚步拖拖拉拉,面如死灰地挪了出来。
林宥嘴里仍是消散不尽的血腥味,混在人群之中, 思绪纷繁杂乱, 不可置信。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她懂不懂官场的规矩!
吃饭就吃饭, 哪有人直接就掀桌子的!
走了一路,林宥还是止不住震惊, 特别是他前脚出了宫门, 看见往日里无人敢停留的正午大街上,有黎民百姓熙熙攘攘,挤在一团大声议论著什么的时候。
朗月郡主当真说到做到, 西直门上,轰隆隆挂了一块熟悉的白布, 斗大黑子让林宥恨不得戳瞎自己眼睛。
这人竟然还知道点分寸, 皇城重地不好让人高声喧哗,没喊司礼太监在那吼, 反倒是找了些年轻小伙坐在那,有鼻子有眼地念。
「妈的, 这些当官的一天天好日子过着, 发什么疯, 越国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这种丧天良的交易都敢做的!」
听到合约内容的时候,不管有没有读过书识不识字, 在场的人都激动起来。
末帝时,四下割裂, 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的日子可没少过, 割地割地,对当官的没什么影响,对他们,那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啊!
一想到这,百姓恨不得生嚼了刘恒!
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吗!他们憋不住怒气,连规矩都顾不上,咬牙切齿地怒骂出声。
林宥四处打量两眼,往日里最是严苛不过的卫兵今日不知得了谁的吩咐,不赶人就算了,还在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
他顿在原地,看着面前群情激昂的场面,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官场沉浮这么多年,他也算是长满了机心,单论弯弯绕绕这一块,不是林宥方言,朝里没几个玩得过他的。
可朗月郡主这一手,简单粗暴到了一种毫无技巧可言的程度,卑鄙、无耻、下流!
可想到后面,林宥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堪称是神来之笔。
这一下,隆狩帝能够堵住天下人的嘴,给朝中来次大洗牌。
谁敢提出异议?
天下人的眼睛望着你呢,你反对,你是不是和刘恒是一党的,你也是个叛国贼?!
读书做官,谁不是为了青史留名,这么一顶高帽子扣下来,那是连祖宗泉下有知都要爬起来清理门户的程度啊。
「月生啊……」林宥低垂着眉眼,「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还能干个十年,现在看来……我是老了啊。」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个比他们还要阴险狡诈!
林宥的弟子,李月生搀扶着他,神色莫名,不明白自家向来心比天高的师傅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师父,这……」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半晌却只憋出来一句,「要说朗月郡主这一手,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荀卿曾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朝哪里都好,只是官宦一层到底与百姓太过割裂了。今日之事,让百姓知道当官的做派,倒也不全是坏事。」
李明月一脸憧憬地看向天幕那张高垂的白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前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读书人寒窗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够做点实事,无愧于自己头上这顶朱砂帽嘛!」
「更何况,」李明月叹息一声,「师父,若是早知道刘尚书是这般人,今日这事,您还会掺进来吗?」
林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哎!走罢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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