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应宇和清池在嘉陵城东街角的三层小楼,租了下来。
应宇虽是出家人,可素来却更爱研究医术。楼下窄窄的小房间, 正好出诊。这还是清池说服了他,不然应宇根本也不会想到这点。
当然, 只是清池想过一些舒服日子罢了。
起初, 东街来了这一道士一女童, 着实也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当然,地处边境的人们的心态到底也是开放不少的。只是不觉得他们真的能有什么医术, 大约也就是混一口吃的。
直到一次,那道士和女童轻描淡写地就救活了一个心脏都停止跳动的男人, 当时里里外外围了好一层。还被那女童训斥过,说是这样闷住了, 只会让他救活的频率加难。
好吧, 其实街坊邻居们根本就没听懂这个小女童在说什么, 只是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敬畏的心态。
应宇又是道士,又是医师, 就他这么年幼的徒弟, 医术也是这么高明。就更是对之奉若神明。有个什么小病小灾的, 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他们这儿来看。
不过,应宇一周往往是三天看诊,四天是上山采药, 除非大雪封山, 出入不得,否则一定是要去一趟的。至于清池, 比起给人看诊,她更爱搓药丸买, 什么治风寒的、饱胀的、贫血的,一粒清退。就是街坊邻居们往往是来应宇这里瞧了病,一般还要顺带买上几丸。
磕赚钱了。
应宇有时也笑话清池怎么那么爱这些阿堵物,当时清池就翻了一个白眼,一点也不客气地道:“应宇,你现在吃的住的,可都是花得我攒下来的铜板!”
她高兴了就叫一声师父,不高兴了就直接叫名字。应宇和她之间倒也没有那样明显的长辈晚辈关系区分,都是随便。
应宇见惹恼了她,当然是主动摊手认输。
并且乖乖得闭上嘴巴。
坐在墩子上揉捏药丸子的清池冷笑了一下,“再说我就不能攒钱了?你给我备了以后得嫁妆?”
明明就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可却是意外的老成,可就在你觉得她老成的时候,很快就要被她给气死。心态好的应宇,当然不会被清池气死,不过也还是因为她的这句话而吃了一惊,脸上那种随便意态的笑容都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担心。
“小月魄,你……攒嫁妆,往后嫁人,不准备陪师父了?”他这语气还真有些委委屈屈的,眼睛巴巴地瞧着清池。
清池一点也不客气地道:“我不嫁人,往后一直和你过这种朝不保夕、餐风露宿的苦日子?”
应宇还是理直气壮:“咱们是出家人,当然不能计较这些。”
清池不PUA别人就好,谁也别想PUA她。她只是撇了一眼应宇,应宇就挫败极了,声音也有气无力起来:“小月魄可真是冷酷。”
清池呵呵,“今天你做饭。”
应宇:“……”
他说自己错了还来得及嘛?当然是来不及了。
过了年出来,大地春回,冰川解冻,一点点的春色自地上长出。只是北方,尤其是边境,春意总是来得更晚,也更不明显一些。
清池在这几个月里,攒了约摸五十两银子,然后托人送到了盛京。这是给小薇和般般买下奴籍以及置家的费用。这一世,她是不想和那些前前世扯到一起,不过有些人她却不能视而不睹。
这五十两是她亲自攒来的。
她才来不知道原来赚钱这么不容易。
反正,两只手搓药丸都快搓粗了,手上也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可她却兴趣盎然。
周无缺回了一趟盛京,过完年后,又来到了他一直驻扎的嘉陵城。
过去他一直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是盛京千万少女爱慕的战神殿下,那是多么的骄傲。
但这一次回来后的他,就连没见过他的士兵都发现他变了好多。
这种变化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大家还是更喜欢从前那个轻狂不羁、鲜衣怒马的战神殿下。
当然,这种沉稳的沉默,只是会叫大家觉得周无缺成熟了。
在盛京里的每一天,他都被荣耀包围,触目所及全都是大家的夸赞,就连父皇也说他是大夏的肱骨之臣。他却下意识地去看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脸上冷淡的神情还没来得及收起,那种冷淡里更流露着某种强烈的妒恨。
周无缺近乎狼狈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太子哥哥请他到府里喝酒,关怀备至。
但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太子哥哥讨厌他,是不是因为他占据了所有的风头。所以,就连父皇和他多次挽留,周无缺都是逃一般地带着自己的人回边关嘉陵城。
令他稍感欣慰的是,回程再也没有遇见一个刺客。
或许,真的就是他想的那样,一定是北狄在故意离间他们兄弟!太子哥哥是他嫡亲的兄长,母后不在了以后,他们一直相依为命,太子哥哥就如他第二个父亲一般。他怎么会害他!
可是无论怎么说服自己,还是无法说服得了。
自回到嘉陵城后,周无缺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将军府里,日日沉默饮酒,不管世事。
他的亲兵护卫西桑无法容忍他这样继续伤害自己的身体,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心里苦,难道喝酒就有用了?”
落拓躺着的周无缺抬眼,几夜不眠的猩红,睇着他,有些讥嘲地笑。
“喝酒是没用,可我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
这句话直接把西桑给问沉默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周无缺的话一点都没错,他也是一个再清醒不过的人了。除了是他们的战神,他还是皇室里的年轻皇子。即便圣上给他改了先皇后家族的姓,就是为了让重病难愈的先皇后,可他要是想再改回自己的谢姓,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更不可能去做任何伤害家人的事。
即便,人家早就以为他心怀不善。
殿下,始终还是那个容易心软、宽厚的殿下。
西桑想了好久,忽然想起来,马上迫不及待地说:“殿下一直把自己困在府里,却不知道您之前请上府里的应宇仙师,如今在西街也是风生水起,那儿的邻居街坊们都爱过去看看小病。”
被西桑这么一提醒,周无缺的脑海里也马上浮现了那对奇怪的师徒,年轻潇洒的道士,美丽阴森的女童。
西桑再加把力:“殿下何不也去瞧瞧?”
“或许……我也应该去一趟。”周无缺想了想,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沐浴更衣。”
周无缺穿戴一新,颈项里还冒着热气,眉间生朱砂,艳杀。面若观音,却只有一股尊贵神气。不是那种盛京贵族式的养尊处优,而是身为顶级狩猎者的优雅慵懒。
他的眼睛还微微得泛着些红意,但看人时锋锐敏聪。
周无缺没有骑马,而是难得地在西桑的说服下,坐着轻骑马车来到了西街。
初春,春风尚且凛冽孤冷。
吹在四面八方,风声如雷。各色买卖行当的旗帜飘扬,街道的青石板路上到处都是污渍泥土,可还说得上热闹。走来走去的行人,声潮喧腾。
西桑给周无缺指路道:“殿下,应宇仙师和月魄姑娘就住在那儿-”
西桑指的地方,夹杂在一片低矮的民居里边,三层小楼十分狭窄,反正是一点也看不出店铺的模样。
周无缺不是没有见过百姓贫苦生活,他这几年一直生活在嘉陵城,只是都很费解他们是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租下来的。
周无缺从马车上下来,门前沟渠里还有些脏水,被那从窄窄小门里出出进进的平民们踩踏得溅在了门槛上。
清苦之中带着淡淡芬芳的气息,靠近了这小楼就飘进了周无缺的鼻端里。
让他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是在战场上都闻惯了尸体发臭的气味,可这并代表他喜欢。他再不讲究,也是昔日膏粮锦绣的皇家出身。
这会儿清池正在给人把脉呢,应宇不在,上山去采药了,所以今日的问诊自然也是就交给她了。
春寒换冬,凭生生地容易风寒,所以她近来买的饮子多。来他们这里的,也都是些小病。
人家见她一个女童问诊,一开始是逗笑取乐的,可清池爱板着脸,毒舌起来,来玩的人要被羞得面红耳赤,发怒的,她也有办法治他。不然,她的蛊毒之术是用来作甚。
而清池的医术也的确不错,这几个月下来,周围的人们早就已经是心服口服的。
“月魄姑娘,俺都不知怎么谢你了,这几枚鸭蛋你可一定要留着,届时和应宇仙师烧了吃,好好补补身体。”老婆婆热情地把一篮子的鸭蛋递给她,就是为了感谢前几天她为她的孙子看了病。
清池当然也是一点都不客气地接过,正打算说上几句漂亮话,就发现门外的不对劲,没人不算什么,一股华贵的檀香气息才是真正吸引了她的原因。
老婆婆也发现了,“月魄姑娘,看来是来贵客啦。俺就不打扰你了。”
老婆婆往外边走了出去,一个高挑峻拔的华服少年走了进来。玉面修罗,眉间朱砂艳,浑身气势却摄人。
清池就坐在医案前,她背后是应宇画的雪山迎春图,气势浩大。
她淡淡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目光似半点也不惊讶地瞧着走了进来的周无缺。
周无缺也瞧着这美丽得过分的女童。
在这简陋的屋里,她就像是一枝点亮了光辉的桃花。
那双眼睛似淡淡地漫过了他。
忽然,周无缺有些不确定,她是忘记了他,还是不屑于唤他。
“客人是来问医?”
周无缺想起她那诡异的性子,道:“不问医。”
周无缺还没来得及说,她的话语就像是早熟的豆荚一粒一粒地冒了出来,“可我瞧你这双眼睛,阴虚火旺,分明是五心烦热所致。”
“步伐虽稳重,却有些强撑,若有腰酸乏力、不困不眠之症状,贵人可要小心了。”
周无缺瞧了她一眼,她却不卑不亢。
忽而,周无缺在她对面医案坐下,高大的身量几乎遮了一半的地方,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女童淡淡的眸色稍微出现了些不喜和猜测。
周无缺问:“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治?”他身后的西桑,也有些哭笑不得,当然也很好奇。
“黄连、莲子心、竹叶……”清池报了一串药名。听得西桑都怔了一下,可这些药怎么都是苦的?
周无缺有理由怀疑,这女童是在针对自己。
他一直不明白,她好像每次见他都很讨厌他。
为什么?
周无缺看着她的眼睛,在问。
清池却没有搭理他,难道他还能记得前世不成。她是小心眼了一点,那又怎样?
周无缺没置可否,没说拿药,也没说自己要吃这个药方。不过西桑倒是认真地记了下来。
“你是来找我师父的?”她忽然抬首问,也不待他回答,娇娇的唇又吐出了冷漠的话语:“他上山采药了,天黑之前才会回来。”
眼前这女童在透过门里的春日照耀下,皮肤像是凝脂般的美丽,乌发像是枯檀一般的漆黑。粉雕玉琢,眉眼如画。偏生也如冰雪一般叫人忌惮。
圆溜溜的眼睛像是月亮般明亮,可望着他,却透着一股傲慢的轻快。
周无缺见过很多漂亮的女孩,不过他更喜欢建功立业。眼前这个女孩给他的感觉,当然也是妹妹一样,不,他的妹妹可比她调皮多了。
其实,她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他在盛京王府里养的狮子狗,一样的高傲又软萌。
周无缺很想揉揉她的头。
“你想…作甚?”清池下意识地拉开了脑袋,警醒地盯着他。
周无缺放下一枚美玉,就是他从腰间扯下的,也是婢子服侍更衣挂上的。
“诊费。”他笑着说,心情不错。
清池有点被他这笑容蛊住,微微屏息。
“殿下给的诊费实在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
周无缺诧异。
清池被他这样的视线瞧得有点发毛,就听到他爽朗地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原来你还记得我。”
周无缺虽然比清池翻了一倍的岁数,可到底还是个少年。他的郁气忽而就被这豁达的笑给冲走了。
干净又明媚。
就是讨厌他的清池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来了。
她在心里叹息,这和后来的荣安王完全就是两个人啊。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了。
清池和应宇在嘉陵城实在过得很平静。盛夏太热, 应宇熬了甘草酸梅饮子,好在能够过些暑气。
清池犹豫着要劝说应宇离开这里,可是一直没有想好该如何开口。
就算是离嘉陵城困战的揭幕也还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 她要是现在说这些,又有谁会信。或许应宇还要笑她, 即便不笑她, 在接受了这件事以后, 说不定心里都要一寒。
真的要把她当做是鬼神来敬畏了。
清池的犹犹豫豫,当然也是被应宇看在了眼里, 起初他还以为是清池最近在想什么,毕竟她也是个女孩, 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脾性的女孩。作为长辈的自然也不大好过问,不过接连一段时间, 应宇就开始担心着她的身心健康了。
应宇端了一碗甘草酸梅饮子走了过来, 它在雪白的瓷碗里被冰镇过, 碗壁上都还冒着细密的冰凉露珠。
“小月魄,尝尝, 过过凉气。”他笑着过来说。
清池看着他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觉得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忧愁。
“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头郁闷, 也不和你师父我说啊,这样可让我觉得我这个师父做得实在太失败了!”应宇拉弹唱打般般都会,有声有色的, 反而是把清池给逗笑了。
她没好气地从应宇手里抢过那碗饮子, 一时间被它的凉爽都冲了天灵盖,舒服得能够万事无忧, 把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
“没什么……”
清池感觉那酸甜的滋味沁入了心田里,再对上应宇那双如墨俊逸的眼眸, 她低了低睫毛,然后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离开啊。”
她往常只有想要占便宜,和心情的确是相当不错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么乖巧地唤他一声。
不过,应宇隐约明白,她这一次也许是真的遇上烦恼的事情了。
他掐指一算,然后说:“小月魄,你在不安,这儿有什么让你害怕的?”
什么都要掐算一下!
清池简直无语了。明明宁司君和她说的是不能随便进行掐算。
清池瞪了他一眼,他这完全就是作弊。
她有些泄气,“你这么能算,怎么不继续算了!”
她懒得继续和应宇说话,就直接绕过了他,回自己房间了。
“哎,小月魄——”应宇只能感慨,这孩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长大,也是一天比一天难应付了。
关键是他家这孩子还从来不和同年人玩耍,过于早熟,叫应宇觉得是不是自己带她到处跑出来的影响。
尽管应宇并没有从清池这里问到答案,不过这一次却不如往前,他没问到也就算了,符合他逍遥道家的思想。不过这一次很不同,也许是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奶爸身份,担心闺女心思多变,所以只要有空,一见到清池,那必然就是要用眼神询问清池,还是那种让清池有点作呕的温柔。
简直就像是见了鬼!
最终,还是清池认输了,主动找到他说:“反正就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不太好,最好是咱们赶快离开。如果你不想离开,那咱们就早点让周无缺多准备些粮草和药物!”
应宇那双眼睛看清池都不一样了,没有了往昔的闲散,多了一种让清池都为之一振的洞彻的睿智正经,他像是在确定清池话里的准确性,缓缓地道来:“清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其实她说完也有些后悔。
已知并没有给她带来一点儿幸福,更多的是压在心头那种疯狂的沉郁。
她能做什么?
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清池低着头,“我知道。”
“你在预言。”
“嗯。如果你不信——”
“师父当然信你。”忽而,她的脑袋被一只厚实的手给用力地蹭了一下,暖洋洋的,她抬头就见到应宇那双惯常笑眯眯的眼睛里都是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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