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没来,没有任何人来,扎尔扎派下山打探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夜间风凉,可扎尔扎额上竟然起了汗,豆大的汗珠儿大颗大颗地落下。他失算了,原以为是他算计了赵璟,现在看来他把自己困在这座山上,变成了赵璟的瓮中之鳖。他敢打赌,山脚下一定埋伏好了赵璟的人,只要他一出现,势必会成为箭靶子。
北狄使臣名义上已经离开京城,在别人眼中,扎尔扎早已经走了,那么留下来的就是无关紧要的人,即便死在大梁的国土上也只是个劫持官眷的山匪,跟北狄王子没有任何关系。
他太冲动了。
“扎尔扎,怎么办?”娜多雅也心虚起来,十拿九稳的事却因为人质分量不足出了岔子,一腔心火全冲着沐清溪而去,“我杀了这个废物!”说着甩子一甩直直朝着沐清溪砸去,她心里有气,手上用了十成力道,一鞭子落下去,沐清溪即便不死也要皮开肉绽。
然而,预料中的接触皮肉的感觉没发生,娜多雅收了鞭子一看,只见沐清溪竟然身子一滚躲了过去。撒气没撒成,怒火更炽,甩手抽鞭子就想继续。沐清溪本就行动迟缓,躲那一下是生死关头下意识地反应,再让她灵活躲避是不可能的。
就在鞭子将落下的刹那,忽然间一股大力袭来,她被人从平地上一把拉起,紧接着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来人的气息那样熟悉,沐清溪心头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没有丢下她不管。
“赵璟——”突然出现的人让扎尔扎青筋暴起,他竟来了!
隐藏在暗处的北狄侍卫纷纷现身,手中的兵器齐齐指向赵璟。扎尔扎四下里一看,左右不见梁兵的影子,心中狐疑。他不相信赵璟敢单枪匹马来救人,周围一定了埋伏了他的人。赵璟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之前派出去的人十有八九已经是死人了。
“英雄救美,你果然够胆量,动手!”扎尔扎没有废话的习惯,赵璟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他留下!
话落,弓箭手张满的弓弦立时松开,破空之声传来,沐清溪只来得及喊了声“有毒”,她虚弱得很,声音轻而又轻,赵璟却听得清清楚楚。手底招式变换,足尖轻点,瞬间带着沐清溪轻巧地跳到了旁边的树上。泛着蓝光的毒箭纷纷落在地上,赵璟和沐清溪毫发无伤。
“五王子不回王庭却在此逗留,就不怕嘴边的鸭子飞了?”赵璟站在树上,脸色漠然,神情冷肃。
明明是人多势众的那一方,扎尔扎却奇异地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赵璟孤身直闯,却完全避开了他所设置的陷阱,这已然让他惊疑不定。那些陷阱布置的十分隐蔽,若非事先知道,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完全避开,可是赵璟做到了,不止做到,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救走了沐清溪。
“本王子觉得带着你的人头回去更好!取景王首级者,赏黄金万两!”
“原来本王的项上人头就只值万两黄金……唔,给本王吃了什么?”后一句是对沐清溪说的,他话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东西。沐清溪给的当然不会是毒药,赵璟吃下去以后才问。
沐清溪的目光落在斜坡旁边的血迹上,天色暗黑,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能看到血迹上一团小小的粉末,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上——”扎尔扎刚说完,身边“扑通”一声,娜多雅竟然昏了过去。她这一倒下就像打开了闸,以那滩血为中心,但凡挨得近些的纷纷开始头昏眼花,严重的躺倒在地,症状轻些的也扶着兵器站不稳,扎尔扎也不例外。
树上的赵璟也有一瞬间意识模糊,不过丹田之中立刻升起一股清气将那份晕眩驱逐地干干净净。沐清溪长出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松懈下来,软倒在赵璟怀里。赵璟此时哪还猜不到是她所为,半是意外半是惊喜。就算他不来沐清溪也有脱身之法,很好。
一松懈下来浑身的疼痛忽然间袭来,手腕和脚腕被绑缚的地方血已经止了,可是疼痛半点都不少。刚刚一落地冲击太大,沐清溪痛的一哆嗦险些站不住。赵璟这才发现不对劲,借着月光仔细查看起沐清溪的伤势。
这一看,胸中怒火滔天,险些提剑把扎尔扎给砍了。沐清溪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脸颊红肿不必说,更有一道道染血的伤口,一看就是被山间的枝桠划的。手腕和脚腕处鲜血凝固,看上更是惨不忍睹,而她刚刚为了解开绳索,被刀片划伤了手指,十指血肉模糊,令他碰都不敢碰。他万万没想到扎尔扎会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此时只恨自己没早些赶到。
“我没事,没伤到骨头。”他脸黑如锅底,沐清溪虚弱地开口,他能来救她已经让她很高兴了。“药是智空给我防身用的,方才给你吃的是解药。”这药本该用水效果最好,可是此地去哪儿找水,只好折中用她的血,药效虽然发挥得慢,所幸效果还不错。
“殿下,外围的北狄人都已经清理干净了,这些人如何处置?”龙一带着龙三赶来,看到地上躺了一片人都有些惊讶,殿下一人之力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战局。
“暂时关起来,清理干净。”赵璟道,然后看向沐清溪,“这里离宝严寺不远,我带你去治伤。”
离宝严寺不远?沐清溪心中狐疑,她觉得不像啊。赵璟脱下外袍将她裹紧,将后续事宜交给龙一和龙三,上马提缰。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偎在赵璟怀里,身上依然疼的厉害,整个人却放松下来。下马的时候,赵璟低头,竟然看到怀中人早已睡熟了。
大半夜的智空睡得正香,梦里喝酒吃肉大快朵颐,尤其还有沐清溪亲手酿的冰焰酒,一口入肚,冰火两重天,飘飘乎如羽化登仙,他正要提起酒壶痛快畅饮,斜刺里忽然窜出一只猛虎,“砰——”撞翻了他的酒坛子。智空正要破口大骂,便被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惊了起来。
断人好梦犹如抢人好酒,智空满肚子气正要爬起来去开门,结果门外人等得不耐烦,竟然照着门抬脚就踹,“哐啷”一声巨响,两扇门轰然倒地,智空也看清了门外的人。
“赵璟你个混蛋,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赵璟快步走进房中,将人放到榻上,冷声说道:“她受伤了。”
“受伤?谁?”问是这么问,能让赵璟这么紧张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智空点燃灯烛,走近了一看沐清溪那惨兮兮的模样登时倒抽一口气,跳着脚骂:“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这可是他认定的亲亲乖徒弟啊!让他知道是谁干的,他定然让那人生不如死!
第199章 浪静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渐渐转凉,白日里的阳光依然灿烂,夜里明显比前些日子凉了。窗外的合欢树枝叶舒展,枝头的花却早已凋零,地上落了一层又一层伞状的花朵,空气里残留着悠悠的余香,一眨眼已经是夏末秋初了。
清晖院里的小荷塘里,三三两两的莲花开着,藏在浓绿的荷叶之间,莲叶田田,荷花清清,几颗莲蓬俏生生地立着,一个个鼓鼓囊囊,沐清溪正坐在水塘边看珠玑和春棠摘莲蓬。
“小姐,水边凉,你的伤还没好,进屋去吧。”锦绣捧着件苏绣的天青色莲叶纹斗篷过来,展开为她披上。
沐清溪摇了摇头,看客儿跟着珠玑在船上玩得开心。珠玑向来宠他,压了莲蓬的枝桠让他采,胖乎乎的莲蓬衬着圆乎乎的小脸,两下里可爱。
“不要紧,待在屋子里都要发霉了,晒晒太阳好得快。”
锦绣没有多劝,而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着水塘中嬉戏打闹的人也觉得难得轻松,“小姐,您见到皇后娘娘了?”
沐清溪微怔,锦绣所说的“皇后娘娘”自然不是殷皇后,而是赵璟的母后郑皇后。
那天晚上她被送到宝严寺,智空为她处理好伤势以后,赵璟却并没有让她多留,而是带着她去了宝严寺上面的皇家寺院大昭寺。
大昭寺历史悠久,香火不如宝严寺,因为是皇家寺院,更加古朴恢弘,且戒备严格。而如今大昭寺里常住的是景王的母后,烈帝的皇后,郑皇后。郑皇后在大梁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她入宫前曾经是当世公认的才女,其容貌姣若春花秋月,明如秋水横波,璨若繁星熹光,性情才学更是万里挑一,可以说如今王绮和柳妩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入宫为后之后却没有得到太多宠爱,烈帝在世时忙于朝政战事,对后宫并不热衷。郑皇后膝下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皇长女明华公主,另一个是烈帝第四子赵璟。赵璟出生以后先天不足,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宫外教养,再之后,烈帝英年早逝承安帝即位,郑皇后就以为皇室祈福的名义进入大昭寺,退下皇后的荣耀和华贵独自对着青灯古佛,从此以后再没有踏入京城一步。
当时沐清溪不明白赵璟为什么要把她带去大昭寺,出于对郑皇后的好奇,她并没有拒绝。可是,事情的进展却并不如她所想,郑皇后没有见他们,不只是她,赵璟也不见,只是命人安排了厢房让他们暂时休息。赵璟也没有觉得意外,似乎这样的反应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对母子的关系并不好,沐清溪觉得。因为那些下人对赵璟只有敬畏没有亲近,如果郑皇后与赵璟关系亲密,那么下人见到赵璟应该有惊喜和欢迎之意才对,可是没有,她看到的只有公事公办的刻板和漠然。
她不明白为什么,赵璟却不肯多说。疑问埋在心底迟迟得不到解答,沐清溪每每发呆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拿出来想一想。
赵璟对郑皇后十分在意,这种在意并不是表现在形式上,而是在心里。如果不是郑皇后,赵璟不会经常出入宝严寺,而据智空所说,他和赵璟之所以相识也是因为赵璟去大昭寺探望郑皇后中途遇到。唯一的儿子,郑皇后对明华公主并不疏远,又为什么对赵璟如此冷淡?
“小姐?”见沐清溪愣愣地不说话,锦绣喊她回神。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见到皇后娘娘。”即便烈帝已经去世了,人们依旧习惯性地称呼郑皇后作“皇后娘娘”,而非“郑皇后”,这其实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尊重的景仰。
“夫人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在皇后娘娘那样的女子面前,她也不免会觉得自惭形秽。所以奴婢很好奇皇后娘娘到底有多好。”锦绣说着,脸上显出一种向往的神情。
比娘亲还要好的女子么?
“到处找你不见,原来躲在这偷懒!”
沐清溪循声看去,只见沐瑜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个食盒,一下来了精神,“瑜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
沐瑜提着食盒走近,打趣她,“你就只惦记吃?”一边说一边将盒盖打开,取出几碟点心放在石桌上,“清心莲子糕和芙蓉豌豆黄,你伤还没好,吃不得口味太重的。”
点心寻常,贵在心思,沐清溪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块儿。不得不承认沐瑜在厨艺上确实有天分,明明跟膳房做出来的没什么区别,可她做的就是比膳房做的要好吃。
“沐清菀还在让你帮她绣嫁衣?”边吃边问,点心渣碰到脸上而不自知,活像只小花猫。
说起这个沐瑜的脸色就不太好,她看起来很困惑,“我总觉得她在打什么主意,明明嫁衣早就绣好了。”中秋已过,马上就是沐清菀的婚期,可是这位大小姐竟然一改往日的抗拒,每日心情颇好,倒像是很满意这门亲事似的。
“还能打什么主意,婚期都定了。”沐清溪随口回了一句,“要不要就是破罐子破摔,退不了只能接受。”
沐瑜心底觉得好像不是这么简单,可又想不出其他原因,只好点点头算是默认。
沐清溪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扎尔扎和娜多雅被擒之后,后面的事涉及朝政她并没有参与,养伤期间也曾让人打探过,京中却没有任何消息。只是隐约听说北狄使臣在早在回京路上,如今已经快要到达边境了。赵璟几次来看她,只说不必担心,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后京中着实发生了几件大事,先是九门提督被责,连降三级,京畿卫暂由贺子琦接管。后是羽林卫统领被撤,兵部撤职的撤职,调任的调任,几家欢乐几家愁。承安帝这些年手段温和,以致于让很多人忘了他年轻时也是位雷厉风行顺昌逆亡的主。这一番动作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跟前些日子猎场围猎有关,京中人人自危,个个老老实实,生怕被扫了台风尾。
好巧不巧的,沐驰这个刚刚复职的恰恰也在兵部,台风一来,再次赋闲在家无事可做。从山东案到猎场行刺,先是户部和吏部,再是兵部,六部里实权最大最重的三方被重新洗牌,承安帝将大权牢牢握在掌中,给那些别有心思的人一个狠狠的警告:他才是这个王朝的主人。
奇怪的是猎场的行刺和三皇子受伤背后的主谋迟迟不见分晓,而承安帝一番动作下来,人们只盯着朝堂,反而没人去追究了。或者说是承安帝不愿意深究,没人敢揪着不放。
“姑娘,姑,要吃糕糕!”
冷不防手里的点心被人一口吃了,沐清溪低头才发现客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岸,大抵是看到沐瑜来,觉得有好吃的。小团子手里攥着一大把莲蓬,小脸上左一到水右一道泥,滑稽得紧。沐清溪取过帕子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一边又喂了点水,免得糕点吃多了噎着。
“这荷叶摘得好,晚上可以拿来蒸饭,清香可口,余味甘甜。”沐瑜看着客儿手里的荷叶忽然道,“对了,你那不是还有荷叶酒,取些过来晚上烧菜。”
“要吃要吃!”沐清溪还没回答,客儿先点头了,还伸着小手把荷叶莲蓬一股脑儿地塞给沐瑜,生怕她反悔似的。
沐瑜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大两小两个贪吃的,“放心,我说了做定然要做的。”沐清菀出嫁后她的婚期也不远了,等她出了阁姨娘独自留在府里,若是沐清溪肯多照顾一些,姨娘的日子就会过得舒服点。现如今老夫人对沐清溪看重得很,只要她肯开口,老夫人便会点头。
沐清溪何尝看不懂她的小心思,举手之劳,所以每次都很配合地把吃食收下。三个人聊得正高兴,双鹤堂忽然来人相请,张嬷嬷亲自来的,沐清溪没办法推脱,只好去了。
一进双鹤堂正堂,座上不止坐着沐庞氏,还有个她并不认识的华装妇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年级,容貌寻常,一双眼睛却不时将她上下打量,研判的目光让沐清溪十分不自在,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了,她立刻明白了沐庞氏的目的。
“溪姐儿快过来见过杨夫人。”沐庞氏唤她。
人前她不愿失礼,只好依言过去,然后被杨夫人更近地盯着看,心中越发厌烦。
“真是个标志人儿,这模样可不输王家大小姐呢!老夫人有这样孙女儿真叫人羡慕得紧!”杨夫人拉着她一连串的恭维话说得毫不停顿,仿佛她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珍宝,只把沐庞氏哄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家,哪有夫人说得这样好。”话虽这么说,可脸上的得意做不得假。
听着两个人互相恭维,沐清溪默不作声,待到终于被人看够了才离去。却没有出双鹤堂,而是去了正堂隔壁的屋子。
她走后沐庞氏清了清嗓子,问:“杨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杨夫人脸上堆着笑,“老夫人直爽,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是这样的,我娘家侄儿如今也大了,他虽然愚顽,却向来是个安分懂事的,模样也周正,老夫人您看……”
自她说起“娘家侄儿”四个字沐庞氏的脸色已经冷了,这杨夫人如今是吏部侍郎的正妻,吏部侍郎膝下有一子,人才出众。她原以为杨夫人来是为了儿子说项,却没想到竟是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侄子!
“杨夫人说笑了,我这孙女儿年纪还小,我还想多留她几年在身边。”沐庞氏忍着怒打断她的话,若是嫁给杨大人的儿子,杨大人如今人在吏部,结成亲家对沐驰和沐清浪都有益处。若是换成杨夫人的侄儿那还有什么用处?
她变脸如翻书,杨夫人哪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下不由冷笑,面上还是多说了几句场面话。等告辞出了侯府,忍不住冲着侯府大门“呸”了一声,“老虔婆,也不看看她家孙女如今是个什么名声,给我侄儿我都嫌脏,竟然妄想嫁到我杨家!”
第200章 赐婚
沐庞氏坐在榻上气得胸口发闷,沐清溪见状从隔壁走了出来,“祖母。”有些话还是说清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