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时候敲打敲打了。太后心道。
第083章 敲打
明华说完以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孙女跟祖母谈天说地一般。
太后不说话,暖阁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明华敏锐地感觉到太后的目光里多了打量和猜疑。她面色如常,手中的巾帕却被紧紧绞入掌心。
她知道太后看出来了,看出了她的盘算。王绮的家世太好,仅凭她一个人根本不足以让这门婚事达成。曹国公府自曹国公退下来以后在朝中的影响力大不如前,何况曹国公一向是个“糊涂人”,什么都不沾,犯忌讳的事情躲还来不及。
先皇的皇子与当朝权臣联姻,想要过皇叔那一关只能寄望于太后。只要太后肯开口,皇叔就算不愿意答应也不会直接拒绝。不说死就有机会,事缓则圆,到时候她再想办法,总能促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暖阁里的寂静随着时间的延长被拉伸为沉闷的威压,明华神思不定的心渐渐地冷了下来。
太后什么都没说,明华心里已经明白这是在为她留脸面。脸上的笑一瞬间僵硬,随即便恢复如常。
“不过,到底还得看璟儿的意思,我觉得好的说不定还入不得他的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太后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明华,皇祖母知道你疼弟弟,不过,璟儿的婚事不只是家事,你要明白。”
明华听的心头一颤。太后近年来安居后宫,已经极少涉及前朝诸事,后一句已经是极难得的点拨。
“你呀,也别光想着这些花会、诗会,元瑜和元陇年纪都不小,该为他们打算起来了。”太后语重心长地说道。
明华听完心神剧震,到此时才完全明白太后的意思。不禁回想近几年所作所为以及皇叔的反应,特别是赏花宴上诸皇子和皇叔的突然出现……太后早就发现了吧?
“孙女谢皇祖母指点。”明华起身恭恭敬敬地对太后行了个大礼。
太后安然受了,脸上的笑容从头到尾从未变过,“你是个好孩子,去吧。”
“是,皇祖母安坐,孙女告退。”
明华躬身退了出去,董嬷嬷亲自将人送出慈宁宫,一边命人去寻元瑜郡主。
曹元瑜回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脸上还带着点绯红,见母亲这么快出来有些惊讶。
“皇外祖母那里有外人在吗?”
往常母亲入宫都要待个大半天的,只要不是外人在,太后多半都会留膳。所以,曹元瑜第一反应以为有妃嫔在慈宁宫,母亲留下不方便。
明华公主摇头,“你外祖母昨晚没睡好,咱们便不多打扰了。刚刚去哪里疯玩了?”
曹元瑜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出口就变成了,“没去哪儿,御花园那边新养了只梅花鹿,可爱得紧。”
是有这么回事,听说是北边的属国进贡上来的,看着十分稀奇。明华心里存着事便没细究。
安远侯府清辉院里。
沐清溪正在屋里见怀宁侯府来的人,是姨母身边的一位妈妈和一个一等大丫鬟春霁,两个人是跟着春雁和琉璃一道回来的。
“姨母怎么就把你们派了过来,府上不忙?”沐清溪惊讶。
陈家大表哥中了会元,世家大族不怎么在意科举晋身,可是自大梁朝开国以来,世家子弟里参加科举能得如此好名次的可谓凤毛麟角,但凡有些交情的人家都该有所表示才对,怀宁侯府上上门道贺的肯定不少。春霁和这个妈妈都是姨母跟前得用的,怎么这时候派出来了?
那妈妈姓李,看起来四十上下的年纪,人看着本分老实,站在下首恭谨地回道:“不忙不忙,表小姐的帖子一到,夫人原是想亲自过来探望的,不巧府上老夫人传唤,夫人这才命奴才两个过来,还请表小姐别怪罪才是。”
侯爷夫人待表小姐比亲生女儿还亲,之前在府上住着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在表小姐面前怎么恭敬都不为过。
竟然真的不忙?
沐清溪不解,不过往深里想了想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姨母是想等殿试过了再庆祝吧?”
李妈妈笑成了一朵花,“要不怎么说母女连心呢,夫人正是这个意思。”
沐清溪点点头,对话里的奉承照单全收,不过是逢迎主子的话,她说得顺耳,她听着也高兴,一边让人看了赏。
“是我心急了,大表哥才学过人,殿试必不出一甲,姨母且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承表小姐吉言。夫人命我们带了些小玩意儿过来,说是怕表小姐无聊拿着解闷儿的,夫人还说得了闲就过来看表小姐,让您怎么自在怎么来,不必拘着性子。”春霁回道。
沐清溪就猜到春雁和琉璃没瞒住她被禁足的事,让姨母问出来了。姨母大概以为她受了委屈,想亲自过来给她撑腰呢。
其实这事说起来也没什么委屈的,老夫人不待见母亲,她给顶了回去。认真计较起来,顶撞长辈是她没理,没沉住气挨了罚也是活该。
“那倒不必,你回去跟姨母说,我这里都好,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请她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自己应付得来。等殿试过了,我还要去看大表哥游街呢!”姨母那边现在应该也不太平,她能自己处理的就不想让姨母操心了。
殿试后游街向来是一甲前三的特权,春霁和李妈妈不知表小姐为何如此笃定,历来得了会元的,殿试落到二甲的大有人在。不过,怎么说也是个好彩头,表小姐这话夫人听了一定高兴。
“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春霁和李妈妈齐声应了,便打算告辞。
沐清溪也不多留,让琉璃和春雁把人送出去。
不说双鹤堂和木槿堂听了怀宁侯府来人是个什么心情,沐清溪正对着春霁和李妈妈送来的四大箱东西。
她这里给姨母送过去两箱,姨母就给翻倍送回来了四箱,显然是一早准备好的打算给她的,不然这么短的时间也收拾不出来。
其中两箱子是给她的,两箱子是给客儿的。
她的一箱子是春夏两季的衣衫首饰,一箱子是些金石书画并玉石摆件之类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个蓝田玉的小算盘玲珑新奇,姨母这是还想着她卖酒打算盘呢。还有一个核桃的木雕,雕的是舟行江中的风景,核桃虽小,木雕却五脏俱全,连舟中人的头发衣带都栩栩如生。
客儿的一箱子也是春夏两季的衣衫,另一箱子则是笔墨纸砚和一些开蒙用的书。沐清溪一本本看过去,发现好些都做了笔记,仔细看了内容才发现应该是两位表哥所作。书本有些旧了,应该是早年两位表哥初学开蒙时用的书,这么珍贵的东西姨母竟然都给了客儿。
沐清溪看得心潮起伏,老夫人若是有姨母半点上心,她就是为了客儿都会忍着。可是亲曾祖母不闻不问,就算想起来也只肯做表面功夫,她怎能不寒心?
除了两位表哥的旧书,还有些新装订成册的,墨迹尚新。沐清溪翻开看了惊喜连连,这字迹倒不是两位表哥的,而是姨父的。书的内容十分浅近简单,比寻常开蒙的书都要平易明白,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客儿准备的。
最重要的,姨父将所学书目列得十分详细。《三字经》《百家姓》在前,《幼学琼林》《声律启蒙》等韵书都安排在其中,《九章算术》《水经》也没落下,这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连锦绣都忍不住说了句“侯爷和夫人真是细心。”
沐清河和沐清浪年纪大了,如今都在外边的书院求学,安远侯府早就没了西席。她原本有意为客儿单独请一个,老夫人和徐氏却不答应。徐氏的理由是如今侯府多是女眷,请个西席放在家中诸事不妥。至于老夫人,大概是担心客儿不够聪明,传出去让人笑话。
有了姨父的册子,她就算自己教也能教得,等客儿再大些,她再想别的办法,反正不能让徐氏和老夫人耽误了!
“姨母和姨父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着。”沐清溪叹道。
白璧给她递信儿的时候提过外头的情形,户部自景王去了以后就不大太平。姨父原是主管户部的,这些日子大概也好过不到哪去,忙成这样还记得她这里的小事,这才是家人亲人呢。
至于景王,沐清溪不自觉的想起那日赏花宴上自斟自饮的身影,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去户部,连她都觉得不妥当,皇帝是怎么想的?
“小姐好好的,侯爷和夫人才高兴呢!”见她情绪低落,锦绣劝道。
沐清溪笑笑,便让她们把东西整理起来。核雕和小算盘特意放在多宝格上,时时都能看到。她把清辉院的前院整理出来以后,边上的几间就划成了库房,她一个客儿一个。里头东西不多,胜在样样精品,随便一样拿出去都不会堕了侯府的面子。
“小姐,新来的那几个您打算怎么安排?”珠玑进来问,“那两个婆子打从来了以后就在院子里晃,别人做什么都要去插上一手,烦死人了!”
沐清溪这才想起来院子里还多了六个人,不禁有些头疼。她还没想好呢,春霁和李妈妈一来就给放到一边了。
“她们打听事儿了?春纹和春云呢?”沐清溪问,听珠玑这意思,难道她敲打了一顿没管用?
珠玑道:“那倒没有,春纹和春云还有那两个小的都呆在屋子里没出来呢……”
“小姐,依我看那两个婆子也不是有心要做什么,大概是想在您面前卖个好,让您看得上。”春棠笑着插了一句。
沐清溪觉得有道理,那两个婆子要是真这么没眼色恐怕也不会在老夫人跟前伺候了那么久。
看来得给她们找点事情做,闲人才容易生事,要是整日里忙得晕头转向哪还有精力想三想四?
沐清溪让锦绣几个帮着想想院子里还有什么能把人拖住的事儿,不求多辛苦,只要离不了人得时时打起精神的就行。
主仆几个还没想出来,屋外小丫鬟却通报,“小姐,主院的徐嬷嬷过来了。”
珠玑皱着眉跺脚,“怎么又是她!”被锦绣瞪了一眼,还委屈,“每次那边来人就没好事,不知道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沐清溪……深以为然。
怀宁侯府。
杜欣回到闲桂堂里,更衣洗漱过后换了常服歪在美人榻上。丫鬟觑着她面色不佳,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一旁为她按着太阳穴。
春柠端了盏莲子羹过来,“夫人,好歹用一点吧。”
杜欣闭着眼睛摆摆手,眉头依旧皱得紧紧的。春柠无法,只得先让人端下去。
谢荏一早听说那边来人请,就猜到婆母的心情大概不会好,特地带上官哥儿过来请安。
被顽皮又机灵的小孙子一闹,杜欣精神好了些,脸色也和缓起来,谢荏也没细问是什么事。该让她知道的婆母从不会瞒着,不该让她知道的,多嘴去问也问不出来,白叫人心烦。
“去安远侯府的人可回来了?”杜欣眉头舒展开以后便想起了外甥女。
谢荏一边回一边让人去把春霁和李妈妈喊进来。
两个人进了屋行礼问安,又把沐清溪说的话一字不错地回了。杜欣听完便让人下去,自己又忍不住叹气。
谢荏见状让人把官哥儿抱下去,自己则留下来开解,“清溪妹妹聪明伶俐,必然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娘不必太过忧心。”
杜欣摇摇头,“她再聪明辈分上吃着亏呢,那府里一个两个的身份压下来她就是再有理也得受着。”停了一停,又骂了一句,“倚老卖老!”
谢荏闻弦知意,这怕不只是因为沐清溪了。
“娘说的是,不过在儿媳看来也不必过于在意,‘倚老卖老’不过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倚仗,只剩下个‘老’字能做文章,细究起来倒叫人觉得可怜可笑。”谢荏笑着说道。
杜欣听得心底一动,连带着心头那股子郁气也散了不少,“你说的是,不过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总不能因为她可怜便要事事让着她。咱们可怜她,她未必肯领情。可怜的多了,她还以为是理所当然。”说到后面又带了点火气。
这下子谢荏惊讶了,往常婆母从那边回来也常常生气,但是极少在她面前如此外露,多是开解几句就过去了,这次怎么气成这样?那边到底说了还是做了什么?
杜欣心头闷得很,索性也不瞒着了,“你当我为什么生气?你那好祖母心疼咱们娘俩辛苦,怕府里伺候的人不够使唤,想要给咱们派几个帮手过来呢!”嗤笑一声,既不屑又觉得恶心。
谢荏何等聪明,立刻听出话外之意。这可真是……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怀宁侯府的情形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又叫人一言难尽。
老侯爷有两位妻子,原配嫡妻出身江南大族,知书达礼,德言容工无一不佳。两人婚后琴瑟和谐,恩爱不疑。这位原配夫人育有两子三女,惟有现在的怀宁侯和已经出嫁的大姑奶奶立住了。原配夫人生小女儿的时候伤了身子,之后一儿两女接连病逝,倍受打击之下一病不起,撒手去了。
老侯爷的母亲不忍心儿子终日郁郁寡欢,便做主为他续弦娶了继妻,也就是现在怀宁侯府的老夫人。只可惜老侯爷放不下嫡妻,新夫人进门不过三年老侯爷便去了,幸而那时现在的怀宁侯已经长成,挑起了侯府的担子,才没让侯府没落。
原本继子赡养后母也是常事,怀宁侯为人温和疏阔,对后母一向尊敬。老夫人惟有这么个继子可以依靠,一开始也算是平安相安无事。
坏就坏在,老侯爷去世后两个月,老夫人被诊出怀了身孕。怀宁侯一开始觉得是好事,若是个妹妹好好养着当女儿嫁了。若是个弟弟,两人岁数差得多,也碍不着他什么,父亲多一分香火是好事。
可老夫人自从怀上孩子以后性子却变得奇怪起来,明里暗里地怀疑怀宁侯要谋害她腹中的孩子,整日里生事,搅得侯府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怀宁侯无法,只好答应让继母另居别院,为了避嫌,一应服侍的人他全不插手,都由继母自己做主安排。
老夫人搬到别院里才安生了下来,不过还是不许侯府里的人探视。孩子生下来是个儿子,老夫人不急着回侯府。可怀宁侯身为儿子不奉养继母实在说不过去,当时京里已经有不好听的传言了,无非是怀宁侯苛待继母之类。
最后三请四请,直到孩子长到八岁上,老夫人才带着儿子回到侯府,怀宁侯也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异母弟弟。
回了府老夫人也不肯与怀宁侯同住,而是让人把原本的怀宁侯府围起一片,做了个“府中府”,独居起来抚养儿子。为此,直到现在还有人拿这个作筏子攻讦怀宁侯。
及至孩子长大,老夫人再怎么样,怀宁侯也不能真的撒手不管这个弟弟。那时候杜欣已经进门了,为着这个小叔子的亲事和差事,不知受了老夫人多少气,为了夫君和孩子只能忍下来。
小叔子成了亲,老夫人没搬地方,而是让怀宁侯把临着后院的那一片民居圈起来,把住在那儿的百姓迁了,造了个“小侯府”出来。
不说怀宁侯为了迁民居出了多大力挨了多少骂,老夫人非但不领情,反而包袱款款地搬去跟亲儿子住了。这又让朝中言官揪着错处上折子把怀宁侯骂了个狗血淋头,把杜欣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按说两下里分开住也是好事,虽说让怀宁侯背了恶名,可这么些年,怀宁侯也背习惯了。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该请安请安,该来往来往。这府里有什么,那边府里也不会短了。
这么安生了几年,可自从陈相禹成亲以后,老夫人不知怎么的忽然转了性子,开始关心起侯府里的事,关心也就罢了,可她关心的却是孙子房里的事。变着法的往陈相禹房里塞人不说,塞得还都是她娘家人,连遮掩都不肯遮掩,就差没明着说想把控孙子的房里事!
把杜欣气得险些兜不住撕破脸!哪有这么不要脸的祖母!
这些谢荏都知道得清楚,那时候她刚进陈家的门,没少被老夫人拿捏过。当时也觉得好笑,正经的婆母都没给她立规矩,做祖母的倒是上杆子来掺和。幸而后来都被婆母给挡下了,为此,她是真心实意地敬爱婆母。
后来她有了官哥儿,老夫人就消停多了,怎么这会儿又闹起来?
思忖婆母的话,“咱娘俩”……老夫人不止想往相禹身边塞人,难道还想挟制婆母?
这可真是……真是没法说了……
杜欣发泄了两句就罢了,到底是当着儿媳的面,话不能说得太过,让她心里有个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