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大脑之前做出了反应。
沐清溪被手臂上的力道拉回了心魂,她低头看俺被赵璟抓住的手臂,又抬头看看手臂的主人,满脸不解。她知道这不是寺庙里的观音,但是时下大梁朝女子多信佛,她见了如此神圣的高洁的观音像参拜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吧?
“颜卿?”
赵璟一下子回了神,看到还被自己抓在手中的藕臂连忙松了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般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去里面看看。”
景王不信佛吗?沐清溪看着他的背影想。
“小姐,请。”胡掌柜方才一直跟在后面不作声,见赵璟走远了沐清溪还在原地才上来提醒。
沐清溪意外地看了胡掌柜一眼,如果她没体会错,这位掌柜的似乎更恭敬了一点。
“有劳。”沐清溪不打算深究,左右是赵璟的人,她不必知道太多。
赵璟先走几步心绪已然恢复,他站在一个锦盒前。沐清溪看不出盒子是什么材质,只觉得纹理细密,有种沉淀了岁月的厚重感,更令她惊艳的是盒子中躺着一块玉佩——一块绘着龙凤纹的深碧色玉佩。玉佩本身玉质极佳,沐清溪好奇地伸出手,沁凉的感觉沿着指尖一路深入骨髓,温润通透。不像是清河玉或者和田玉,更像是她幼时见过的南疆玉。更妙的是,玉上的金纹龙凤并非鎏金烫在表面,而是嵌入玉中,与玉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巧夺天工!”沐清溪忍不住赞了一句。
“喜欢?”赵璟描摹着她的面容,轻易地捕捉到那双清水明眸中闪过的惊艳。
沐清溪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对赵璟说道:“喜欢,但是仅止于欣赏。”
赵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怔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就再看看。”
沐清溪点头,充满了好奇地挨个看过去。那玉佩再美再难得,只可惜上面绘着龙凤纹,这只一条她就只能看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比谁都懂。
胡掌柜在后面看着,有些惊讶,又有些欣赏。于女子而言,知进退懂取舍殊为难得。不论景王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这样的女子至少不会蠢得添乱。
玉美人、玉珊瑚、寒玉床……沐清溪一路走过来看的眼花缭乱,却都没有产生据为己有的想法。她喜欢自己赚银子的感觉,但并不贪财。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每一样都可说有价无市,她不打算欠下景王这么大的人情。但是,这不妨碍她过过眼瘾,饱个眼福。
“等等!”沐清溪想着,目光忽而在一处凝住。
那是——
她退回去快步走到那样东西旁边,是一盆玉质水仙花。青玉为盆,白玉为瓣,碧玉为叶,黄玉为蕊,玉色清透干净,毫无杂质,一眼看去与真实的水仙花别无二致,且其形状正是复瓣水仙,名曰“玉玲珑”。
与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分毫差异都没有。
但是,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玉玲珑”世间仅此一件,乃是前朝百工之圣巧手王的得意之作,也是他生前最后的作品。当时还是前朝大家的凤州李氏于北疆异地得了一块奇石,石头刨开之后内有三色玉石。凤州李氏以为祥瑞,遂请巧手王加以雕琢,成为家族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
她的外祖母正是出身凤州李氏,而她没记错的话,当年母亲出嫁,外祖母将这“玉玲珑”当成嫁妆给了母亲。母亲甚是喜爱,常常放在房中观赏,小时候她有次胡闹差点把它摔了,母亲才命人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说等她以后出嫁的时候给她做嫁妆。
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沐清溪神色乍变自然没逃过赵璟的眼睛,“胡掌柜,此物从何处得来?”
话落,胡掌柜就感觉到沐小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道目光带着迫切,竟让他有种压力感。
“回公子,此物名为‘玉玲珑’,乃是前朝巧手王所做。前些日子有人拿到当铺……”
胡掌柜话没说尽,沐清溪却已经明白了其中之意。她做生意做得久了,一些门道大概也清楚。好比古玩铺子多与当铺有关,或是合作,或是同一个东家。这边收了死当的东西,那边就可以换到古玩铺子里出售。
当铺,呵呵,竟是当铺!
母亲的嫁妆,本该好好地留在侯府里的嫁妆,竟被人拿到当铺换了银子!!!
早先她有过猜想,母亲留下的嫁妆要么是由老夫人看管,要么是落在了徐氏的手里。公主别院那次,看到沐清菀和徐氏的穿戴她就有几分猜测,却没想到,她们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将母亲的遗物当了换银子!
沐清溪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恨不得立刻冲到徐氏面前给她一巴掌!
赵璟看到沐清溪的反应,立刻想到这件东西肯定与她有关。见她情绪激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沐清溪咬着牙,这种事要她怎么开得了口?
她这个做女儿的守不住母亲的遗物,还被人偷了母亲的嫁妆卖到当铺里换银子——她无地自容。
“求你别问。”她说,目光落在“玉玲珑”上,然后又看向胡掌柜,“此物价值几何?”
这……胡掌柜迟疑,这让他怎么答?若是公子要哄人自可随意取用,这位沐小姐问价几何可难为他了,高了怕她承受不起,低了又怕她觉得此物不够好。只好转头去向赵璟讨主意,谁知赵璟的目光落在沐清溪身上,完全没注意到。
于是,他只好斟酌着道:“小姐想要只管拿去赏玩……”
沐清溪却起了性子,母亲的东西她要自己赎回来,岂能让别人当成玩物一般送给她,“掌柜的只管说,这样东西对我很重要。”
胡掌柜了然,赵璟则看了他一眼。胡掌柜会意,再开口便当成了正常生意往来的客人。
“小姐既然识得此物,想必是了解它的来历。在下就不卖关子,当它的人在铺子里换了一万两银子,是死当。小姐若是想要,一万两银子即可。”胡掌柜说道,心底却不大相信一个弱女子能拿出这么银子。
沐清溪确实没有这么多银子,从兰溪村带过来的家当八千两,她手中还剩四千两,加上这两个月酒楼生意的盈余也不过四千五百两。平日里花用是足够的,但是放到这种价值连城的珍玩面前就不值一提了。而且,一万两银子能把“玉玲珑”买下来已经是奇谈,她知道掌柜这是看在赵璟的面子上才如此,否则,放到玲珑阁的拍卖场上,几十万银子也能有的。
母亲的遗物不能流落在外,咬咬牙,转头对赵璟说道:“能不能借我点银子?”
胡掌柜听得这一句险些惊得眼珠子掉出来,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跟他家主子爷借银子的!喜欢就直接拿走不就好了,他们主子爷摆明了让她随便选,借来借去的,主子爷出了银子给他,回头他再放到进项里送回主子爷那儿,何苦呢!
这不是折腾人吗?
第一次被人借银子的赵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先是好笑。不过,沐清溪如此神色他心底有些猜测,便没再提送她的话,而是坦然说道:“借多少?”
“六千两。”沐清溪直言,她需要留下点银子应急。
“好。”赵璟爽快地答道。
沐清溪没想到他如此爽快,立刻就要开口道谢,不过却被赵璟拦住。
“先别忙着谢,六千两不是个小数目,你总得给我个凭据。”赵璟理所当然地说道。
胡掌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家主子爷借钱给个小姑娘也就罢了,怎么还要人小姑娘留凭据?
这也太小气了!
小气的赵璟丝毫不在乎下属的看法,只是看着沐清溪,看她如何应对。
既然要借银子,沐清溪就没打算赖账,因此,赵璟说要凭据她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胡掌柜,可有纸笔?”她问。
胡掌柜忙道“有”,接着亲自捧了纸笔进来,铺在一旁的桌案上。
沐清溪提笔,赵璟却按住她的手,神情微妙,“你要写字据?”
“对啊。”沐清溪应道,借了银子要给凭据,不写字据写什么?
赵璟额头青筋微跳,好吧,他高估了小姑娘的理解力。看她这么认真的样子,嘴边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半晌只好随她去,“那就写吧。”
沐清溪写完,一式三份。胡掌柜细心,连印泥都准备好了。沐清溪在自己名字上按了手印,又把字据递给赵璟和胡掌柜让他们按手印。她是借债的,赵璟是债主,胡掌柜算是见证人。
只是,待按完了手印,赵璟忽然道:“稍等。”展开三份字据,提笔飞速地在后面加上了一列小字,沐清溪有心去看,却被赵璟隔开,甚至连本该属于她的那一份也不肯给她了。
“我会坑你还是你会赖账?”赵璟问。
沐清溪想了想,两者似乎都不太可能。
“既然如此,这字据你也不必拿了,否则被外人看见反而给你我招祸。”
沐清溪闻言立刻想到了前世赵璟的下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赵璟则大手一挥,把三份字据全都装进了袖筒里。
胡掌柜:……
第123章 义女
董太后的腿疾渐渐痊愈,近日来心情一直很好。心情好了,精神自然也就不错。明华公主前来请安的时候就见太后正坐在迎春阁外的廊下,晒着太阳看院子里几个小宫女玩花绳。听闻孙女来探望,很是高兴,笑骂道:“这许多日子不来,还以为你忘了我这老婆子呢。”
明华在太后面前一向放得开,知道太后是玩笑话,遂笑着接了,“我倒是想来,颜卿说前段日子请人为您治疗腿疾,受不得吵闹,孙女这才忍着不来看您。您要怪啊,就怪颜卿去,都是他撺掇的!”
太后听着心里熨帖,赵璟是她最喜欢的孙子,最喜欢的孙子心里惦记她,为她延请高僧治好了多年的腿疾,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她指着明华对董嬷嬷笑道:“瞧这丫头这张嘴,我不过白说了一句,她倒有十句等着我呢!”
“也是公主跟您亲近。”董嬷嬷附和道,主子们之间开玩笑,她自然要捧着。
“你也偏袒她!”董太后假意呵斥,说着站起身,明华连忙上前扶住。太后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我老婆子还走得动,你呀,安心跟我说说话就是,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董太后久居宫中,已经多少年没出过宫门了。宫里雕梁画栋是好,可是再好的东西看了几十年也厌了,便常喜欢听听宫外的趣事。明华公主了解太后,早就准备了一肚子的逸闻哄她开心。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时下沸沸扬扬的流言上。
“这安远侯世子委实不像话,闹出那么大的风波,前头安国公创下的荣名都要被他败光了。先人开了好头,也得有人继承下去才是,可惜了安国公父子一世英名。”明华公主叹息着说道。
快到午膳时分,董嬷嬷悄悄退了出去布置午膳。太后年纪大了,胃口不谐,饮食上要精细再精细,交给别人她不放心。
“安国公?”董太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应该说不只是有印象。当年承安帝初初登基,内忧外患,北狄趁虚而入,沐骏为北征主帅的折子还是她亲手批的。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越过儿子独断专权,事实证明,她选的人是对的。安国公镇守北境数年,北狄蛮夷被牢牢阻隔在外,不得寸进。
“沐骏是个人才,可惜了。”董太后叹气,天妒英才,怎么不是可惜呢。有沐骏在,赵璟也不必远走北疆。不过,想想孙子如今的模样,北疆走了一遭也算不虚此行。
“我记得,沐骏的夫人年少时是不是还给你做过伴读?那丫头也是个伶俐人,可惜了。”
太后品评人向来苛刻,沐骏夫妇能得她两句“可惜了”,足见董太后对二人评价之高。明华本来还有些担心,这下子倒是觉得有七成把握了。她本意就是借流言提及杜氏,太后主动提起,反而让她少了几分刻意。
“正是,不想皇祖母还记得。”明华开口带了几分怀念,“那时孙女不爱读书,功课十有八九都是杜家姐姐代笔。杜家姐姐为人严谨,替孙女写了也就罢了,转回头竟还要孙女一定要写好了给她看。”
“这才是世家女子该有的品格。你那时呀,当真调皮得很!”董太后也起了感慨,她是记得杜氏的,那时候跟着明华来请安,小姑娘文文静静的,一双眼睛却亮的惊艳。她当时就觉得这孩子外柔内刚,长大了说不定便是个“剑胆琴心”的奇女子。
不过,董太后也猜到明华不会无的放矢,所以她问:“怎么想起她了?”
正题来了,明华等得就是这一句,但是面上迟疑了一瞬才道:“皇祖母只知其一,杜家姐姐当年随了安国公去,膝下还留了个女儿和孙子。那孙儿还小,听说身子骨不大好,寄养在宝岩寺里。只是可怜了那小姑娘,此番安远侯府失了面子,她怕是要受些影响。”
太后心思敏锐,岂会听不出话中之意,明华的意思是担心那小姑娘,如果是这样也算是有情有义。不过,她更感兴趣的是被寄养的那个孙儿,“寄养在宝岩寺里?”
“是,听说被智空大师收留下了。”明华公主道,“颜卿跟智空大师有些来往,这事儿他知道的该更清楚。”这句话算是打消太后的疑虑,她并非故意打听,赵璟跟智空交好,知道这些没什么奇怪的。
智空刚刚为太后医治了腿疾,太后自认对他还算了解,“这是那孩子的缘法,不过,侯府的孙子寄养在寺里,有些过了。”岂止是过了,京中勋贵哪家会把自家的嫡孙寄养在寺庙里。
“那小姑娘也是个可怜孩子。”太后转而提起沐清溪,“你既然这么说,想必是有些打算的,说来听听。”
自从上次被敲打过后,明华就打定主意不在太后面前遮掩心思。太后既然看出来了,她便直说:“孙女有意收她做个义女。”
太后眉间轻皱。
明华解释道:“一来,她母亲是孙女的故人,她父亲又是为国捐躯,孙女收她做个义女,也是咱们皇家重恩。二来,这流言一起女儿家的最是难做人,白白被她那隔房的兄弟连累了。三来,孙女之前见过她一次,颇有其母遗风,跟元瑜也合得来,孙女膝下只有元瑜这么一个女儿,也让元瑜有个伴儿。”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董太后也挑不出错。何况,宗室收个义子义女也算是对朝臣的奖赏,明华既然愿意,她是不会反对的。但是,她还是要提醒一句,“主意是不错,你去讨了皇帝的准儿,只要皇帝不反对即可。”
话刚落,外间传来一声低沉的笑,“不反对什么?”紧接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承安帝刚下了朝,身上换了件靛青色龙纹便服,威严中带着三分亲近。
“皇帝来得巧,定是外头伺候的躲懒了,也不知通传。”太后笑着道。
明华连忙起身行礼。
承安帝抬手叫起,“是朕怕扰了母亲的兴致。明华丫头什么时候来的?聊什么呢?也让朕听听。”
明华看了看太后,见太后点头,遂直说了自己的打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儿在这里碰到了皇帝,又是在太后面前,承安帝怎么都不会驳了她,明华心想。
熟料,明华话说完,承安帝竟然皱了皱眉,脸上的笑也淡了。
“皇叔,可是侄女儿的话有什么不妥?”明华小心地问道,心下却不解,一个孤女,按理说皇帝应该没什么印象,这反应怎么倒像挺在意沐清溪似的。
承安帝确实有些意外,没想到明华提的人是沐清溪。
“皇帝,明华这提议虽然鲁莽,却是出于好意。”董太后从中调和了一句,她看得出,皇帝这脸色,事情成不了。
太后开口,承安帝笑道:“母后不必忧心,明华丫头心肠好朕知道。只是,这沐清溪朕看着不错,这几年宗室子弟也都大了。”
董太后了然,承安帝这是有意指婚。若是如此,明华收沐清溪为义女就不大妥当了。宗室里姻亲复杂,明华收了沐清溪当女儿,那就意味着相当一部分与沐清溪有了兄妹之谊,如何还能做夫妻?
明华惊讶,万万没想到承安帝竟然如此看重沐清溪,但是她反应极快,立刻接道:“是侄女儿莽撞了,皇叔出面定会为她安排桩好姻缘,侄女儿可就放心了。”
回到沐家的沐清溪浑然不觉自己差点成了公主的义女,刚回到清晖院就被锦绣拉进梢间里,然后她就对着那一大堆脂粉香膏盒子无语了。
她怎么不知道她有买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