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姜花(姜津津)

唐琦说：“今天我和晓鸥约了去看房子。”
张喆想起昨天晚上她说的那个租附近一个二居室做工作室的想法，一个房间专门做仓库，一个房间布置成直播间。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张喆还是有些不放心。
唐琦的微信响了起来，她咕咚咕咚喝完牛奶，嘴角还留着一层奶沫，然后抓起手机和外套就往外冲。
“不用不用。你一会儿送大宝小宝去幼儿园。”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里，但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她咚咚咚的脚步声，下楼梯很快，仿佛踩着愉悦的鼓点。
张喆站到阳台上。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唐琦飞鸟一般从楼道里冲出去，冲向东门。
那里听了一辆尊通快递的小车，车喇叭哔哔响了两下，唐琦就钻进了车厢里，和一堆快递挤着坐在里面。
张喆的眉宇间下意识蹙了起来，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一转眼对上了邻居301室老太太李丽芳的目光。
张喆只好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早啊李阿姨，早饭吃了吗？”

大年三十儿的时候，姜海环给姜媛媛打视频电话。
那年的疫情还没彻底铺开，但已经有了些苗子。人心惶惶，却止不住节日的团圆气氛。
姜海环刚生下二胎，是个儿子。李明芳和老伴儿赵力很高兴，翻烂了几本字典，还请了个算命先生来给孙子取名。五行缺土，最后定了个”砚”字。
赵冬很高兴，跑完一趟车，搂着不到一个月的儿子又是亲又是摸，恨不能他一夜长大，爷俩可以比比谁尿得更远。
手机铃声响了半天，姜海环终于拨通了母亲姜媛媛那边的电话。
农村里信号差，姜媛媛大年三十儿也没闲着。她早早的在黄新宇和他媳妇儿那边吃完饭，一个人又回来小院儿里。忙什么呢？她也学城里人庆贺新年，买了一支红梅花，找了个两升的可口可乐塑料瓶，剪掉开口，把梅花插了进去。
姜海环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她正好捧着梅花可乐瓶不知道摆在哪里。
母女俩寒暄了几句话，姜媛媛问女儿。
“翎翎呢？”
李明芳正在收拾一家人吃的团圆饭。他们老俩口住的tຊ房子就在这个小区里，走路不过五分钟。平时也可以照应照应。大过年的，老头吃完饭回去看春晚了，剩老太太在这边帮忙。她听见媳妇儿和亲家母的电话声，努了努嘴，指了指楼下。
姜海环的眼神往外飘了一眼，站到窗口，发现楼下一群小孩子和大人们都在。有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也带着一儿一女在楼下，姜海环认出来他是婆婆李丽芳的邻居。她上门去送的东西的时候，两个人偶尔见过。那个人斯斯文文，挺有礼貌的，而且还被101室的谢大姐拉进了她建立的社区宝妈群。
看着熟悉的人，姜海环多少心里有点放心。她心情不错，回答母亲。
“被赵冬带着下楼去放炮仗了。”
赵冬手里拿了个二踢脚，正被小孩子们围着。赵翎也跟在那群小孩子的身边，嘻嘻哈哈不知道高兴个啥。
他们这儿的小区允许放烟花，加上翎翎大了一岁，自己走跳都没问题。年前家里迎来了一个新生命，赵冬这阵子都乐呵呵的，对女儿的态度也就水涨船高了起来。
赵冬拿了根香烟，把指头粗细的二踢脚用两块砖头固定住，伸长胳膊点了起来。
小孩子们捂着耳朵，远远退后，又怂又爱看。
唯独剩下赵翎傻呵呵的，紧紧跟在赵冬身后，甚至还往二踢脚的方向跌跌撞撞走了两步。
姜媛媛在视频电话里提醒姜海环说：“哟，可得小心。小女孩家家的，炸伤了怎么办？”
姜海环的眼皮跳了跳，嘴里却说：“赵冬在呢。”
赵冬像一只老鹰捉小鸡游戏里的“老母鸡”，护着一群孩子赶紧跑开，而只有赵翎孤零零站在原地，像那只被大家孤立的“老鹰”。
张喆看了看赵翎，“孩子，别站着那儿，跑啊。”
赵翎不太明白张喆的话，依旧笑嘻嘻的看着他们的方向。
张喆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小孩子，实在没有力气上前去管赵翎。
此时引线烧尽。
“咻——砰——”
二踢脚沿着地面窜了起来，在空中响亮地炸开。
所有孩子都捂着耳朵早有准备。
唯独赵翎被爆竹皮崩到了眼睛上，加上一声响亮的爆破声，赵翎又疼又害怕，哇得一下哭了起来。
有孩子嘲笑赵翎。
“啊！她还吓尿了！”
“哈哈哈哈……吓尿了！尿了！”
小孩子的笑闹声和中间夹杂着的哭声惊到了正在六楼窗口的姜海环。她匆匆放下手机就冲下楼，有几届楼梯她几乎是左脚绊右脚踉跄着奔下去的。
“翎翎！”她从楼栋里冲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只护崽的母兽，头发散乱，眼神凶狠，一把就攥住人群里的小女孩，将她搂在怀里。
赵翎穿着新衣服，是她买的一套红色的棉服，棉裤用手蹭上去，湿漉漉的。
赵冬看姜海环来了，摆了摆手，冲着孩子们说了一句：“玩去吧。”
“你就这么看孩子的？”姜海环上下打量了一下赵翎的脸蛋。一小块红色的爆竹皮，被泪水糊在了赵翎的眼皮上。
“有什么事儿回家再说。”赵冬走过来拉扯她们母女，刚才那根点二踢脚的烟，还不忘吸了几口。
姜海环一把手撇开丈夫，神情严肃地指着赵翎开口。
“孩子这么小，你不护着她，还让她站在爆竹面前，要是伤了眼睛怎么得了？”
“多大点事儿，这不是没伤着嘛。”赵冬伸出手想要看看赵翎的眼睛，但赵翎把头埋进了姜海环的怀里。
“正因为没伤着，所以我才在这里跟你讲道理。你是翎翎的爸爸，你得时刻保护她。”
姜海环一边抚摸着赵翎的头，一边跟赵冬沟通。
赵冬吐出一串烟圈，把烟屁股丢在赵翎的脚边。那里有一摊她吓出来的尿渍，赵冬用这个熄火。
“真没劲。大过年的，别吵吵了行吗？回家！”
“啊啊……”赵翎眼泪汪汪，小声闷在姜海环的怀里，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已经三岁了，迄今不会叫爸爸妈妈，只能说几个简单的“咿咿呀呀啊啊”的语气词，不会自己吃饭，不会上厕所，什么都不会。姜海环只能每天二十四小时陪着她，不厌其烦教她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常识。可是三年了，赵翎没有丝毫长进。
她知道，丈夫赵冬已经对女儿失去了耐心。
加上赵砚的出生，赵冬心底对两个孩子的天平已经严重倾斜。
门被砰的一脚踹开，李明芳吓了一跳。睡在小床上的赵砚努了努嘴，明显受到干扰，眉毛都皱了起来。李明芳连忙宝贝地去拍了拍孙子，冲着门口比划了一个嘘声。
赵冬满脸戾色走了进来。姜海环跟在他身后，抱着赵翎。
换好拖鞋，姜海环直接去了盥洗室。哗啦啦的水声从里面传来，接着是赵翎“啊啊啊”的叫闹声。姜海环温柔的声音从里面断断续续传来。
李明芳蹑手蹑脚从孙子的摇篮旁走过来，把探寻的眼神递给儿子，问他。
“刚刚下楼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了？”
赵冬瞪了一眼盥洗室，火气依旧没下去。
“我带着她下楼去放炮仗，别的孩子都知道躲，她想个傻狍子一样杵着，差点被炮仗炸着。这不，吓尿了。还被楼下一群小娃娃笑话！你说晦气不晦气！”
李明芳用力扯了扯赵冬的衣角。
“你少说两句。”
赵冬一挣扎，不小心用肘击打到了李明芳的腰。
李明芳哎哟一声，坐在了沙发上，表情痛苦。
赵冬骂骂咧咧找了个胶布给李明芳贴上，嘴里不住埋怨着。
“都怪这个赔钱货，前前后后花了那么多钱治病，害老子把电梯房都卖了！要不是住在这个破房子里，你也不用每天爬楼伤了腰。”
李明芳叹了口气，小声说：“再怎么说，翎翎也是你的女儿。”
赵冬贴好膏药，把膏药背后那张胶皮纸揉把揉把用力丢进垃圾桶。
“早晚有一天……”
姜海环抱着女儿从盥洗室出来了。
赵冬的声音低哑了下去。
窗台上，姜海环的手机始终没有中断和姜媛媛的对话。
姜媛媛把一切都听在耳朵里。
她看着可乐瓶子里的那支梅花，叹了口气。

这里是隔壁小区的一栋居民楼。
虽说只隔着一条街道，但这一栋居民楼明显比他们小区那个老破小建筑好多了。小区里绿化好，人车分离。十层的塔楼，都配有电梯。一梯四户，有边套与中间套，一居室到三居室一应俱全，满足各种不同家庭所需。
唐琦看房的时候就坚定了要租个电梯房的念头，方便他们这一行的发货。
楼道很新，没有贴那么多小广告，走在里面甚至空旷到有回音。觉得黑了只要跺跺脚就有感应灯。
张喆走到1003房间，门口铺着“招财进宝”的红色地垫，还应景地贴了个财神爷抱着一个福字的年画。
对联是张喆和唐琦一起选的。
上联：新年顺景开鸿运。
下联：佳岁平安发大财。
横批：新春吉庆。
唐琦很喜欢这一幅：“有事业有平安有财运，就它了！”
但明明是自己认识的东西，贴在门上反而让张喆引申出了“这里不属于自己”的排斥感。他把这缕情绪抛开，稳定了片刻，这才敲了敲门，可是无人应答。
张喆记得唐琦说今天初一，她有重要的工作，要忙到很晚。不可能不在这里。
他又打了好几次唐琦的电话，显示打通了但很快被按下去了。
不多久卫晓鸥给他发了个微信：“姐夫，我姐在直播呢。您有啥事儿我帮您转达呗。”
张喆回复他：“开门。”
很快，工作室的门被打开，唐琦带着麦克风的巨大声浪从里面冲向张喆的耳膜。卫晓鸥探头迅速把张喆抓了进来，然后合上了门。
“姐夫，真是不好意思，工作室被附近的邻居投诉了好几次，说吵。没办法我们只好铺了隔音板，敲门是听不见的。外卖来了我们都让他们放门口。”卫晓鸥解释道。
张喆一边探看着整个屋子，一边摆摆手说：“没事，我就是来看看。”
卫晓鸥领他绕过一个屏风，走进客厅。
客厅里约莫三十平左右，采光很好。
唐琦正坐在一个直播灯面前，微笑着冲着面前一部手机推荐着手里的一枚猕猴桃。
“家人们，过年不打烊啊，我们这款澳洲进口优鲜沛金果，甜度高达18°，纯甜无酸……”她说着说着，利落用刀一剖两半，然后用一枚小勺子均匀地沿着果皮挖出了一勺完美的果肉，放进嘴里大快朵颐。
“哇，真的巨好吃，巨水。我跟你们说，家里有孩子的一定要买这个，一颗就可以满足全天所需要的维生素C。女人吃了美白，男人吃了健康，孩子吃了长个，老人吃了……老人脾胃虚寒的不建议吃啊……你看我就是这样实话实说，该推荐的推荐，不该推荐的我们就老老实实。啊有姐妹问了tຊ，这款金果多少钱？送礼有没有面？哎呀，我可告诉大家，简直太有面儿了……”
唐琦一边说，眼神都没有冲着张喆那边扫，而是极尽一副好邻居的姿态对着手机那头的网友们推销着。
这款金果的确是他们去年做得很好的社区爆品，已经稳定了货源，唐琦这才想着做生不如做熟，还是先用这个带货进行直播。
张喆不太懂这一行，悄声问卫晓鸥：“卖得咋样？”
卫晓鸥还没来得及回复张喆，眼见唐琦一边说嗓子已经劈叉，他赶紧眼疾手快上前递过一个保温杯，唐琦拧开盖子喝了口水，这才继续跟网友们播报最关键的价格。
卫晓鸥回来，似乎想起张喆刚才说了句话，他问：“姐夫，你刚才说啥？”
张喆摆了摆手，“没事。”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融不进去的陌生人。
卫晓鸥也觉得冷落了张喆，想了想摸出手机，点开一个APP，小声对张喆说。
“姐夫你也下个幻音呗，我姐就在上面直播，每天早10晚10。咱没事捧个人场，加加粉丝团，给我姐助助威。”
这边只听唐琦大喊着：“大家打开其他的购物软件看啊，这款30颗装的进口大果，没有小三百拿不下来啊！而今天来的老铁们有福了，我们不要299，只要199，直降100块，还给您顺丰包邮到家！”
张喆玩不来幻音，直接把手机递给卫晓鸥，让他帮忙下了这个。卫晓鸥又教他怎么去搜索唐琦的直播间进行收藏，张喆很快看到了直播间的数据，加上他，居然有一百多人在线，而直播间的人数还在一点点往上升，订单也是一点点可以看到已售出1000件。这个1000件当然不是今天出售的，而是自从唐琦开了直播间之后才售出的。但满打满算她租房与装修，再到谈拢供货商，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二十天。二十天，每天能卖五十箱，比之前赚得多了。
张喆惊了惊。他记得去年年底，唐琦也就每天卖个十箱左右，按照这种赚钱的方法，她一年还赚了小20万……那这个数据……张喆不敢想，看向妻子的目光顿时多了一丝敬畏。
唐琦又找了颗喉糖抽空塞进嘴里，用拉家常的态度继续在直播间和那些不认识的网友们继续沟通着。
卫晓鸥拿着一个平板在后台监控着库存，时不时跟唐琦比划着什么暗号。
唐琦见这个选品终于落幕，销售数据也达到了她的心理预期，她终于喘了口气，跟网友请假去上洗手间，过来跟张喆抱了抱。
“初一开门红！”
“我老婆好厉害。”张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已经灵魂离体，冷眼旁观着卫晓鸥和唐琦，他们的快乐是真实的，温暖的，有生命的，而他则心思冷冰冰的，一点都无法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
明明是一句情话，却被他说得像健身餐里的芝麻菜。
唐琦没想那么多，找到自己的包包，从里面摸出一个红包，塞给卫晓鸥。
“今年你为了直播没回去过年，姐也没啥表示的，给叔叔阿姨买点东西寄过去吧！”
卫晓鸥嘴角咧了起来，但他很快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张喆。
张喆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隐藏地很好，甚至在卫晓鸥看向自己的时候，也嘴角微微扬起。
“拿着吧。”张喆听见漂浮在空中的声音，不带温度地开口。

姜媛媛又打算进城了。这一次带上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换洗衣物。
黄新宇问：“妈，这大过年的，你去海环家，要不要先跟她打声招呼？”
“我去照顾女儿出月子，这理由够了吧。走，别废话。”
姜媛媛除了那个箱子之外，还带上了那支梅花。可乐瓶子的水倒了一半，就这么搁在车屁股底下。
黄新宇边开车边解释：“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啊，赵冬那人，不地道。他不乐意我们上门。”
“他乐不乐意我不管。”姜媛媛很坚持。
“那我再捎点菜过去？”黄新宇哐地一下把车门合上，系上安全带前还往小院儿里张望了几眼。
“不用。”姜媛媛拒绝得斩钉截铁。
看来母亲是真动气了。
黄新宇也不废话，把油门踩到底。
一路上姜媛媛一句话都不说，黄新宇似乎也习惯母亲素来寡言少语的习惯，把车上的广播调到当地的交通频道，一个温柔的女声婉转提示车主们小心驾驶，并放了一首《常回家看看》。
路有点堵，都是大过年走亲戚的。广播里还提示大家注意疫情风险。
母子俩都各怀心事，没往心里去。
到了姜海环那个小区门口，站了几个戴着口罩的红袖章。对进出的车辆都要检查登记。
对方拿了个手持测温枪，对着黄新宇扫了一下。测温枪显示黄新宇36.1°。
“体温正常，你是业主还是租户？”
黄新宇递给对方一根烟，对方摆了摆手拒绝。
黄新宇说：“我妹妹住这儿。这不，刚给家里添了个小外甥，我妈来服侍她坐月子。”
对方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姜媛媛，为难地说。
“等着，我问问。”
“这是咋了？”姜媛媛摇下车窗询问。
“疫情管控。”对方回答。
黄新宇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找了一袋暂行的口罩，拆了两枚，一枚自己戴上，一枚递给姜媛媛。
黄新宇指着车里还在响起的广播：“我想起来了，说是最近有啥新冠流行病。新闻里让戴口罩防护，娟子给我买了些，幸好丢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