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自己引爆火药。
硝石、硫磺和木炭的混合粉末早就全部灌入了造船所用的空心竹节,从外头看,什么端倪都查不出来。整艘船就是一个巨大而精巧的火药桶。
宋牧川是个绝世仅有的匠才。
他原本做好了与自己的杰作同归于尽的准备,但有一个人替代了他。
宋牧川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似的朝江边追去。
龙骨船正顺流而下,离沥都府越来越远。
“谢朝恩——谢朝恩!”
宋牧川徒劳地朝着那艘船大喊,但呼唤声很快便被浩荡江水所淹没。
他又骗了所有人。
谢却山进入船舱内的武器库,他看过了宋牧川的图纸,知道引爆火药的地方就在这里。宋牧川在设计的时候,给逃生留下了机会,引线全部烧完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倘若船外有人接应,点燃后是可以离开的。
如果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船上举行着盛大的仪式,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不会有人注意。但现在全军戒备着,谢却山是这艘船上的最高统帅,他的存在被所有人的视线注意着。
因此他并没有为自己准备逃跑的后路。船上的岐兵数量是压倒性的,一旦被发现端倪,将会满盘皆输。
谢却山称自己要检查武器,让人在外头守着。他独自一人步入库房,取下墙上的烛台。
火光跃动在他的瞳孔里,他一步步往里走。
微颤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一心求死。他爱着这世上的一些人,他知道那些人也爱着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只是,爱恨嗔痴,黄粱一梦,他手里依然是空的。如果一切就此结束,也许能给所有人换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火苗缓缓地靠近引线,火星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蛰伏在地上的引线顿时活了过来,自己朝着深处蜿蜒。
可是在这一刻里,他近乎疯狂而不甘地想起了南衣,他始料未及,那点已经被掐灭的厮守的念头会死灰复燃。
将死的瞬间里,记忆里全是她的音容笑貌,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他尚在人间,此刻却犹如焚身火海,无尽的痛苦在他心间沸腾。
他甚至都骗过了自己,其实他也很想与她共白头,只是此刻,他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那点微弱火光像是他的生命线,走马观花地照亮了他的来路。
忽然,一声巨响,谢却山一震,这时间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他闭上眼,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覆灭。只一瞬后,声响开始接二连三,外头喧嚣起来这并不是爆炸。
他连忙推开窗户往朝声响的方向看,竟是有人在江上放了巨大的烟花。
众人鲜少见如此璀璨的烟花,都被这火树银花吸引去了注意。有人警惕,有人慌乱,也有人驻足,甲板上乱哄哄的。
谢却山意识到不对劲,刚要往外走,却见门口两个守卫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有个人穿着岐兵的衣服,用刀鞘拄着地,一瘸一拐地靠近——这熟悉又讨厌的脸庞,不就是章月回吗?
他怎么会自投罗网地出现在这里?在这荒诞的场面下,谢却山想想又觉得点合理,除了他,没有人能有这么大手笔放如此奢华的烟花。
章月回看到谢却山,歪了歪头:“交给你了。”
谢却山行云流水地出手,解决掉了章月回身后跟过来的尾巴。
“你怎么来了?”
章月回环视一圈武器库:“就你一个人?”
谢却山不知道章月回这一句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反问:“不然呢?”
章月回指了指引线:“多久炸?”
“一盏茶。”
章月回啐了一口:“穷书生,多放截引线能抠死他啊。”
“烟花是你放的?你要做什么?”谢却山没把章月回当敌人,但他对他的出现实在是困惑,劈头盖脸地问。
“过来,我跟你说。”章月回站在窗边,朝谢却山勾勾手。
谢却山没多想,便走了过去。
“下去吧你。”章月回猝不及防地推了一把谢却山,将他整个人推出了船舱。
扑通一声,人直接摔到了水里。这时正好一瞬烟花炸开,天空上的巨响掩盖了这里的动静。
章月回卸了沉重的甲,自己撅着屁股艰难地爬上船舷,也跳了下去。
江面看着平静,内里却是激流涌动,一波一波推着人往反方向去。
“筏子呢?”谢却山勉力在江面上维持住身形。
“谁还给你准备筏子,你真当我是天王老子啊?”章月回骂道,“当然是游回去!”
“有病,非得换种麻烦的死法。”谢却山嘴上骂着,但还是没有放弃这一缕生机,他往前游去,察觉到章月回腿脚不方便,不动声色地拽住了他的衣服,拖着他一起往前。
烟花照亮了江面,影影绰绰看到黑色的水面上,一艘不起眼的筏子以惊人的速度划了过来。
宋牧川孤注一掷地朝那片死域赶去,他知道这很渺茫,但他一定得做点什么。他不能让谢却山独自一人在上面死去。
就在他奋力拨水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筏子被一股力量拽住了,他警惕地回头看,一个人扒住了筏子的边缘。
“书生,还算你有点用。”
章月回气喘吁吁地爬上筏子,大概是腿使不上劲,水里还有人托了他一把,紧接着那人也探出了身子。
宋牧川从来都不是个擅长隐忍的,看到谢却山的瞬间,两行清泪在他错愕的脸上划过。
天知道在方才短短的时间里,他脑海里掠过了多少生与死的画面。
“发什么呆,赶紧划啊。”
筏子刚刚靠岸,人还没来得及上岸,身后就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一声响后,连环的爆炸接踵而至,震耳欲聋。
天上烟花,水上火花。
死亡之焰在江上腾起,那是凤凰涅槃的火焰,是倾颓王朝的最后一线生机。古来无数帝王醉心的丹药之术意外炼就了火药,老祖宗们大概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还是成了一抔黄土,可对升仙的痴迷却意外赋予了后人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在血肉对抗血肉的平等厮杀中,羸弱的一方第一次将生死强弱通通颠倒。
爆炸的振幅传到岸边,掀起巨浪,水花将三个人都拍回到了水里。
他们精疲力尽地躺在岸边,甚至没有力气去看江面上的爆炸,任由江水冲刷着他们的身体。
轰隆隆的巨响还在持续,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安静下来。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无数生命的接力,终于将力量传到了他们的手中。他们成功了。
这片滔滔东去的大江见证了今夜的生死与兴亡,江水滋养的这片土地将迎来真正的日出。
而这三个男人在一种从未设想过的情境里,短暂了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南衣呢?”章月回喘着气,还带点怨气地看向谢却山。
“我还想问你。”谢却山又奇怪又着急地问。
他有些反应过来,章月回今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南衣,他以为南衣跟自己在一起,只是捎带手地救了他?
但他并不知道南衣在哪里。
章月回看向宋牧川:“你见到她了吗?”
宋牧川困惑地摇摇头。
“要死。”章月回脸色一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本铁了心要自己去蜀地,再也不管别人的事情,但在前行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他就火急火燎地命令骆辞调头回去。
他真是没出息,他算是明白自己了,就是口是心非的劳碌命。
他一路找过来,只在路上找到鸦九的尸体,没见到南衣。他以为南衣回沥都府找谢却山了,便快马加鞭赶回来。
但显然沥都府的人都没见到她,那她人会在哪里?
此时,南衣刚刚到达沥都府城门口。她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活像个从山里出来的野人。
杀完鸦九之后,她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近找了个山洞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睡醒之后,她才往沥都府走,完美错过了章月回。
“南衣!”
谢却山策马赶到,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心急如焚地下马朝她跑去。章月回紧随其后,无耻地用自己的拐棍绊了谢却山一下。
就在这两个人男人争先恐后地跑向南衣的时候,一个人影猛地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南衣。
“嫂嫂!”
谢穗安嘹亮的哭声响彻城洞:“呜呜嫂嫂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唔……小六……喘不过气了……”南衣被谢穗安抱得快窒息了。
谢穗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松开南衣,半晌又破涕而笑。
“太好了,你们都活着。”
那几声几乎撼天动地的爆炸声,让入了夜的沥都府都为之一颤。
有好奇的百姓从窗缝门角后探出脑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驻守城中的岐兵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慌了阵脚,他们失去了主帅,像无头苍蝇一样往江边跑,试图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黑暗的巷子里,冲出早已严阵以待的禹城军,两方在城中厮杀,岐人的士气早就一泻千里,不多时便被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天渐渐亮了,打斗声似乎平息了,这是百姓们心惊胆战的一夜,他们不敢出去确认外面的情况。这时,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声振奋人心的高呼。
“岐人被赶跑了!”
“岐人被赶跑了!”
一间间矮房里的灯火游龙般点亮,有大胆的民众已经走上了家门。没有戒严,没有恐吓人的刀枪,只有春风游荡在空的街道。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头,雀跃着,肆无忌惮地高喊着。一扫连月来日朝不保夕的晦气,他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战无不胜的岐人居然在沥都府里败了。他们不知道力挽狂澜的英雄在何处,但他们发自内心为所有战士们欢呼。
陵安王从谢家后山的佛堂里被光明正大地迎到了府署,待南下的船只安排好,便能启程前往金陵。
载歌载舞的街上,章月回独自一人坐在灯火阑珊的石阶上,在等着他的手下来接自己。
南衣被谢穗安大呼小叫地带回了望雪坞,想必会被好好地照料着。
谢却山的身份也藏不住了,他成为大英雄指日可待。
他的目光没有目的地游离着,对面曾经辉煌的花朝阁成了一片黑漆漆的废墟,几条断裂的彩绸有气无力地飘荡着。
章月回并不觉得失落,他习惯了失去。他本来以为他足够麻木了,但这一刻……他竟还有些高兴。
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大家都赚个盆满钵满,唯有他背了一身的仇债。
可那火光照亮天际的时候,就还……挺爽的。
他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沥都府这么孱弱的百姓,秉烛司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能撼动岐人。
这世道,倘若有仇就能报,他也不至于这么扭曲地活了这些年,他对局势总是非常悲观,但没想到这次,竟然真的成功了。
他觉得蛮好的,一切都蛮好的,只是与他无关。
“东家。”
一声呼唤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骆辞终于找到了章月回。
章月回抬头瞧他,笑了,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道:“我们走吧。”
骆辞扶起章月回:“东家,去哪?”
章月回没回答,一步深一步浅,逆着人群的光离开。
望雪坞里跟过年似的,女使们一大早就开始喜气洋洋地忙碌家宴了。
明日谢穗安就跟着陵安王启程去金陵了,甘棠夫人要好好给她办个饯行宴,当然,也是大家的庆功宴。
谢却山趁着二姐在忙的时候,徘徊在南衣的院门外犹豫再三,想等着她房中没人的时候去见她,但总找不到好的时机。
只能抓着出来的大夫,旁敲侧击地问问南衣的情况。
南衣受的伤很重,身体透支得厉害,需得好好休养。
谢却山听说她围杀鸦九的事情,既后怕又惊讶于她的独当一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判断慢慢地开始失误,总想着要把她推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平安。分明在此之前,他相信她可以在各种险境之中找到出路。
人想得明白,却未必做得明白。
他知道自己在船上对她做的事情很混蛋,倘若他死了,也就不会有如今这番思考了。人在赴死的时候,也想不了以后的事情,一了百了,万般皆入土,可劫后余生活了下来,才从慷慨激昂的大义中抽离出来,直面自己一团乱麻般的私心。
虽然过去的许多阻碍已经消失了,可他也欠了章月回好大的人情。南衣分明答应过跟章月回离开,那他们……
想到这里,谢却山有些无法自处。
正踟躇着,谢穗安端着药碗要进南衣的柘月阁,两个人在廊下撞了个正着。
也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好像都很忙,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却山正想打个招呼,谢穗安却装作没看到他,擦着他的肩膀往院子里走去了。
谢却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甚至觉得还不如当坏人的时候,彼此之间的态度来得简单,现在倒好,剪不断理还乱,外头欢天喜地,关起门来反而无地自容。
不知所措的不止是谢却山一人,还有南衣。
睡了个好觉,美美地吃了顿饭,元气一点点补回来了,她开始有力气思考眼前的事情。她已经不是望雪坞的少夫人了,她只是暂时停留在这里,总有一日要离开。她答应过章月回,她不能做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哪怕她的心牵挂着另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章月回没来找她,没要她兑现承诺。
久别重逢,谢却山也没来见她。她先是心如擂鼓地等待着,一想到他甚至都鼻头都酸酸的,脑子里无一刻不在排练着见面时该如何面对他,该如何说第一句话,是不是又要告别了,等到后来那份悸动变成了气急败坏,在心里暗骂他怎么还不来。
她想得脑袋疼,觉得事情有点复杂。
谢小六来给她送药,她咕咚咕咚喝光了,只想再睡一觉。
药有安神的药效,没过多久南衣就睡着了,她没注意到小六脸上有些古怪,像是在生闷气,又像是在走神。
过了一会,甘棠夫人蹑手蹑脚地招呼小六出来,特意把她叫到外头耳提面命。
“晚上家宴的时候,你可不能对你三哥摆脸色了。他这些年过得太不容易了,你得体谅他。”
谢穗安也是个倔的,一听到二姐说这些,就立刻嚷嚷着反驳。
“这些都是二姐你自己猜的,他承认了吗?我凭什么要原谅他!”
“你去了金陵,下次一家人再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不能开开心心一个晚上吗?”
“不能!”谢穗安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扭头走了,“有的人再也不能跟我们一起开心了。”
甘棠夫人无奈地注视着小六的背影。这中间到底还隔着一个已经入了土的庞子叙,即便这么大的胜利,所有人都高兴,有些悲伤却顽固地藏在生还的人心中,怎么都抹不去。
小六这儿说不通,要不去劝劝谢三晚上忍一忍?就装成没看到她那臭脸好了……刚这么想着,下人就来报,家主午后就出去了,一直都没回来。
甘棠夫人迭声叹气,谢三那个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会不会怕大家不自在,干脆躲着家宴也不来了?
谢却山此刻正策马在山中晃悠,像是在找什么,又找得不是很认真。随后将马拴在了半山亭,站在亭中眺望着蜿蜒的山道。
宋牧川从后头追上来。他本去望雪坞里找谢却山,但被告知他出了城,于是便循着他离开的方向找过来。
说实话,他很害怕谢朝恩有什么厌世的念头,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在这里,他松了口气。
“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章老板一声不吭就走了,我本来想送送他,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谢却山答得有几分心虚,这可能只是他的借口,他知道章月回绝不可能跟他惺惺惜别,他也没这种想法,他只是不想待在望雪坞里。
明明回家已经很久,却在这会有了一缕近乡情更怯的别扭。
但宋牧川当真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愧疚:“章老板当真是个默默无闻的义士,我都没来得及当面感谢他。”
“你这么想,倒是正合了他的意。”
谢却山笑了一声,宋牧川听出其中暗含几分讥讽。
“为何这么说?”
“他做任何事,不管意图是好还是坏,但就喜欢让大家都不痛快。”
章月回这么潇洒一走,什么话也没留下,看似是大方地放手了,但余下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罪人,只能怀揣着对他的愧疚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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