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开的话就像一根刺。
对于章月回的小把戏,谢却山心里门清,可也只能受着这根刺。
他要永远亏欠章月回。
那么南衣呢?她会不会承受不了这份愧疚,而追上他离开的脚步?
“你有心事?”宋牧川看出了谢却山脸上的忧思重重。
“我没有。”谢却山当即嘴硬地否认。
顿了顿,心里还是憋得慌,委婉地吐露:“我有一个朋友……”
“你何时还有别的朋友了?”宋牧川惊道。
“就只是认识,”谢却山答得支支吾吾,“他有一个心仪的女子,但那个女子……可能有跟别人的婚约。”
“可能?”宋牧川觉得这样的描述有点怪异。
“可能有吧。但我那个朋友还是想与她厮守……这会不会像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宋牧川若有所思地默了半晌,说出的话莫名变得苦涩起来:“那你……的那个朋友,可问过这位女子的意思?”
“……我那个朋友可能……生性不擅谈情说爱。”
“所以就是没问过?”
谢却山越说越沮丧:“他家里的背景还有些复杂,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女子的良人。”
宋牧川笑了笑,垂眸掩饰了眼里的落寞:“这世上相爱的人,最重要的只是两情相悦而已。”
谢却山沉思良久,总觉似乎抓到了一缕头绪,可仍旧是混混沌沌。聪明了一世的人,真到了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却像个糊涂蛋。
正这时,贺平老远便传过来的呼唤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公子……公子!谢六姑娘出事了!”
谢却山猛地回神,浑身一震。
谢却山和宋牧川赶到街坊的时候,谢穗安跟妇人的厮打已经结束了。
对面的妇人脸被刮花了,发髻也扯烂了,身上的华服被抓破了,再看看谢穗安,她也鼻青脸肿没好到哪里去。
说起来,也是新君身边的近卫,大世家养出来的女儿,竟在街头跟一个妇人打了起来。还愣是没用武功欺负人,手脚并用地跟人扯头花扇耳光,一时不知该说她是君子还是小人。
妇人显然是没占什么便宜,虽然被人拉开了,但仍指着谢穗安的鼻子骂骂咧咧:“我看以后谁家敢娶你这泼妇!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
“跟你有关系吗?我又不嫁你家来!管好你的破嘴!再让我听到你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谢穗安此时就像个被点燃了的炮仗,谁碰她一下她都得炸。
跟着的女使连拖带拽地把谢穗安拉走,两人迎面就撞上了谢却山。宋牧川正在后头当好好先生,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哄那群妇人息事宁人。
谢穗安瞟谢却山一眼,明显气焰一下子就弱了下来,但还是不搭理他,故作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
“怎么回事?”谢却山小声问女使。
原来谢穗安和甘棠夫人不欢而散之后,自个跑到街上散心,听到有碎嘴的妇人在那议论谢却山。
百姓们只当他还是叛徒,岐兵全军覆没了,却听说他还好好地活着,话骂得很难听。
“……我看那种人啊,就该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才解气!”
结果谢穗安发疯了,拦都拦不住,冲上去就要跟人理论。
“他是哪种人啊?你见过他吗?你又知道些什么!就在这里胡言乱语,坏人声誉!”
“我怎么不知道!他不就是臭名远扬的大叛徒吗?出卖了那么多将士,他还有脸活着?你谁啊你,为他说话,不会是他的相好吧?!”
“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然后说着就吵了起来,几句不合就当街厮打了在一起。
谢却山人都要听傻了。
谢小六不搭理他,也没给他好脸色,他以为她也和那些人一样,希望他早点死掉。
他唯独没想到,她为了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声誉,居然跟人在街头打起来,笨拙又滑稽。
宋牧川看谢却山愣在那,推了他一把。
“还不快去哄小六。”
谢却山连忙快步跟上谢小六,她虽老早就往前走了,但走得也是慢吞吞的,别扭死了。
谢却山不知道该说什么,缩着步子跟在她身后。冷不丁伸出手,又气又感动地按了一下她的脑袋。
谢穗安一下子又炸毛了,气呼呼地转过头,瞪着谢却山。
“你别以为我原谅你了!我很难哄的!”
凶巴巴的语气,却拖着闷闷的哭腔。
“谁要哄你,别自作多情。”谢却山笑。
两兄妹回了家,饭厅里的宴已经摆好了。
谢钧和谢老太太都来了,家里的人好久都没有那么齐过。
席开八珍,热气腾腾。
人像是站在雾里,看每个人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四面八方的喧嚣纷来沓至。
“哎哟,我的姑奶奶啊,你是从哪里滚了这一身泥,哪里还有做姑娘家的样子!”
“姨娘,六丫头肯定出去跟人打架了,你现在也揍不动她,就省省这个费口舌的力气吧。”
“就是——我要坐红烧肘子这儿,几个月都没好好吃顿大餐,吃斋念佛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小六,不许对佛祖无礼。”
谢穗安吐吐舌头,溜到南衣身边坐下。
“谢三,你也坐下呀。 ”
“朝恩,来。”谢钧朝谢却山招了招手。
周遭一下子静下来了,大家都看向还拘谨站着的谢却山。
谢却山恍惚了起来,今夕是何夕?大雾在弥散,越过人群他看到了南衣的脸庞,她疏离地坐着。
她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客人,但她用一种热忱的目光看着他。
那是毫无保留爱一个人的目光,像是一泓清澈而温暖的泉水,润物细无声地包裹着他。
这道目光给了他巨大的勇气,他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不要再逃了,不要再伪装了,这里就是他的家。
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是温暖的,他只是有瞬间觉得陌生,但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变得无比自然,那些深入骨髓的记忆又被唤醒了,沸腾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过去也许有很多芥蒂,细想起来依然难消,但是在今晚,都可以暂时忘却。
他缓步地走过去落座。
桌上又热闹起来,欢声笑语,济济一堂。
谢钧戒酒多年,今晚也破了戒,连喝几杯。他大概是想对谢却山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拉不下这个脸,到底也是个没服过软的倔脾气。
谢却山主动端起酒杯:“父亲,我陪您一杯。”
谢钧惊讶,竟有些诚惶诚恐地同他碰了一下杯。
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仰头将杯里的酒饮尽了。
放下杯子,才看到碗里已经堆满了大家给他夹的菜。
虽然略显刻意,反倒更像是一种忏悔,但所有人都在尽量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传递。
“嫂嫂,你怎么哭了?”谢穗安忽然惊呼一声,大家才注意到南衣不知何时把脸埋在碗里,像是在专心吃饭,肩膀却抖得厉害。
看到谢却山其乐融融地坐在家人之中,被簇拥着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扑簌往下流。
没有什么不计前嫌的矫情戏码,也没有涕泗横流的原谅,他们坐在一起,就是家人啊。
南衣为他过去吃过的苦而心痛,也为他此刻拥有的人间烟火而由衷地开心。
他终于苦尽甘来了,这是世上最好的事情。
她知道在饭桌上哭很丢脸,可她怎么都忍不住,以为没人注意到自己,偏偏谢小六一下子就嚷了出来。
她不得不从碗里抬起头,想强行狡辩自己没哭,但一开口的哭腔就暴露了她的情绪。
越忍就哭得越厉害,她只好泣不成声地抓着小六的手说道:“我是伤心……你出去打了一架,脸上留疤了可怎么办……那不是毁容了吗……你那么年轻,可不能毁容啊……”
她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谢却山一口水呛住,捂着嘴猛咳起来。
谢小六愣住了,又感动又愧疚,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没事的,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南衣抽噎着点点头,抹了把眼泪,道:“是我失态了……我回房整理一下,抱歉。”
说着她就要走,走之前还是把碗里的饭迅速地扒拉了干净,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连看都不敢看谢却山一眼。
逃到花园里,南衣在水边用冷水浇了一把脸。望着水面中影影绰绰映出自己的脸庞,她才觉得滑稽极了。
怎么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了呢?
这些个长辈都在,不会有人看出异样吧?
她虽然不是谢家妇了,但真要让人知道她与谢却山之间的猫腻,那也怪尴尬的。
但一想到谢却山,她又忍不住热泪盈眶,喜极而泣。
他在深渊之中得见天光,她比谁都要高兴。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诱她参与了他的人生,拉她进了一片泥泞沼泽。他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只有他明亮了,她才能迎来真正的圆满。
而现在就很好,以后一定会更好。
南衣总算是平静下来,抹了把脸,想想自己提前离席恐怕也不礼貌,于是又折身前厅走去。
刚拐过游廊,便被一股力道拉了过去,有个人在黑暗中抱住了她,温度铺天盖地。
南衣一僵,闻得些微的酒气扑鼻而来,她也要醉了,融化在这个怀抱里。
“原本想,以后不会再让你为我哭了。可今晚见到你落泪,心里竟还有几分高兴。”他低声在她耳畔道。
“你这人,怎么还幸灾乐祸上了?”声音闷在他怀里,半是打趣,半是娇嗔。
他也笑,没回答,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到天荒地老一般。
久到南衣都有些紧张了,做贼心虚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谢却山,这里有人往来,别被人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了。”
南衣吓一跳:“你疯啦?”
“你不愿意吗?”
南衣微愣,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愿意什么?这句话似乎有很多含义。
尽管心里在逃避,但谢却山还是告知了她:“章月回走了。”
这几个字似乎有千钧重,一下子压得南衣喘不过气气来,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脑中思绪复杂。章月回走了,那他们之间的条件交换呢?他还要她来履行吗?……还是说,他无声地放了手,一切作废,她重获自由。可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她怎么能想得如此理所当然?她简直太卑劣了。
但谢却山没有给她沉默的空间。掌心轻轻抚上她的颌角,目光贪恋地在她脸上留恋。
“到我这里来,我不会再放手了。”
借着稀疏的月光,南衣惊讶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他是在留她吗?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笃定的话。过去他们每一次靠近,每一次亲密,都是克制之后的无可奈何,是身体的本能,是没有明天的偷欢。
可他此刻眼中的汹涌,分明有着不加掩饰的殷切欲望,那是关乎于未来的承诺。
他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活着就是一个天大的恩赐。自私也好,背信弃义也罢,他想做这个小人,他想牢牢握住这些温暖。
得到过一次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一瞬,都不想再回到寒冷之中了。
她几欲落泪,颤抖着扶上他的手,她想穷尽一切触觉去感受当下的真实。哪怕心里汹涌着巨大的茫然,他们这样在一起,该怎么面对谢家,该怎么面对章月回,问题依然在那里都没有解决,可在这个对视的瞬间里,仿佛又迎刃而解。
“我们不会分开了吧?”她只想去确认一件更虚无的事。
“不会。”他笃定地回答。
陵安王离城南渡的那一日,沥都府里万人空巷。
城中被岐人破坏过的地方还未来得及修补,残兵和禹城军激战过的痕迹依然留在断壁残垣中,但当人们踏上这片土地,磅礴的生机盖过了所有的萧条与破败。
王的卤簿仪仗被人群簇拥着缓慢往前,车驾所到之处,百姓们如浪潮般跪拜。
而实际上,徐昼并没有在车驾里。
虽然大危机解除了,但黑鸦堂的细作不知道撤了多少,也许还有流窜的些余逃兵蛰伏着,万事都得多留个心眼。所以宋牧川安排替身在显眼处,几个暗卫护送陵安王和帝姬秘密上船。
也正因如此,徐昼此刻才得以身处人潮之中。
今日上街的百姓还是超出了预计,尽管谢穗安和几个暗卫竭力护着徐昼,仍不停有人与他摩肩擦踵,涌动的人群推着他往前走。
一张张真实而陌生的脸庞在他面前流水般掠过,那些对新希望的呐喊和祈求声声入耳。
“君上天威,振我大昱!”
这让徐昼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转头去找谢穗安。
她的注意力全在周围,锐利的目光扫视每一个路过的行人,保持着高度的警戒。冷不丁地发现了徐昼的异常,她若有所思,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道:“他们也并非在拜你。”
这大概是一句安慰,让徐昼别紧张,但徐昼一下子却更沮丧了。
他当然知道,此刻的万众一心并非他的功劳,甚至跟他是徐昼还是徐夜都没什么关系,只是百姓们选择了一个地方寄托希望。
而这个地方,恰好是他的归路。
但呐喊的力量依然震撼人心,声浪似乎将徐昼抛向了半空。他望着人群连绵着人群,他忽然开始庆幸,他没有坐在那高高在上的辇架上,那样他反而什么都听不到。
他阴错阳差地站在了人群里,周遭的人都不认得他。他也是这个王朝的子民,他和所有人一起诚惶诚恐地朝拜那份希望。
从前他对百姓的想象大多都是空中楼阁,那只是户籍上的名字和数字,代表着赋税和徭役。书里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学得很用力,却也只是模模糊糊理解了皮毛。不过此时此刻,他又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总有一天,他们回想起今日,不会对我感到失望。”他握紧了拳头,暗暗道。
谢穗安听到了,但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徐昼,什么都没说。
“你不相信我吗?”
谢穗安笑了:“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
“但是你要看到,这也很重要。”徐昼无比认真地注视着谢穗安的眼睛。
这样的目光让谢穗安心里有根弦猛然绷紧了,但她下意识忽略了这背后的含义,插科打诨地笑道。
“我只负责平安送你到金陵,你可别指望我给你做女官。”
“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徐昼当真了,追问道。
谢穗安被问住了。
半晌后她摆了摆手,打了个哈哈:“哪有时间想这个,等完成任务了再说吧。”
出发的鼓声擂响,船只启航。
大江滔滔西来,滚滚东去,千百年不竭,唯世人沉浮。
沥都府大捷传到的那一晚,沈执忠正在书房中为他的学生谢朝恩奋笔疾书一道密折,为他历数功绩,为他澄清污名。
然而第二日女使推门进入书房中时,却发现他趴在桌上,悄无声息地死去,桌上所有的折子都不见了。
这个辅佐过两代君王的老臣,即将要迎来他的新君,却在胜利前夕,不明不白地被一杯毒药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为臣五十载。
回南天的水汽盘旋在沥都府,门窗上都结了一层水雾,走动间人便出了一身薄汗,到处都是黏糊糊的,让人心里也莫名不太痛快。
送走小六之后,甘棠夫人便觉得一场漫长的奔跑快要到头了,前路似乎是坦荡的,只要闯过去就能松一口气,但过去的坎坷让人没法那么轻易地放下心里那块大石。
她固执地将这一切都寄托在了帮唐戎养伤上,看着他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她就能得到一种无端的希望,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简单,只要药石对症,只要花时间,就能慢慢好起来。
她大概自己都没意识到,最近她找唐戎说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她没有太多可以倾诉的人,从她大逆不道休夫回了沥都府之后,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人,对时局有着敏锐的判断。
其实她脆弱得很,心里只装着家人与朋友,时刻都在惶恐。所以更多的时候,她也只是在絮叨,说着一些琐碎的见闻,唠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像是要借此逃避心中未落定的不安。
但唐戎每一次都耐心地听着。
这会,甘棠夫人抱着只木碗,搅着里头用来外敷的药膏,需得搅到黏稠才能涂到纱布上。
一边做着机械的活,一边蹙着眉头同唐戎聊着谢却山,大约是心疼自己的弟弟,语气里忍不住多了几分埋怨:“中书令大人也真是舍得,从前还说朝恩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还非要挑着他往火坑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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