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楚的行宫就在良清城里,多可笑,一个鞑靼人在他朝拥有自己的行宫。他说要来良清住几日,叶华裳知晓他看上了良清。他们总是这般贪得无厌,先是燕琢、再是良清,而后是松江府,一直向里。
她对阿勒楚说想出去走走,阿勒楚要派人跟着她,她则说:“这里是良清,从前我们的老宅就在良清城外。更何况我是阿勒楚的妻子,谁又敢把我怎么样呢?”
“去吧。”
叶华裳换上汉人的衣裳就出门了。
她沿街去走,总觉得会遇到小书童“花儿”,一家又一家,她甚至开始沮丧,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念旧”或许会害人害己。可她的心已经堵死了,她需要一场彻底的倾诉,花儿是她这些时日来唯一看到的值得信赖的故人。
终于,在一家热闹的面馆里,她看到花儿面前放着一个空碗和一壶茶水。叶华裳的心快乐得要飞起来,但她按捺住激动,提起裙摆缓缓走过去,假意在店里巡视一圈,用为自己选座的模样,最终坐到了花儿面前。
见花儿漾起笑脸,忙伸出手指比了个“嘘”,叫了两碗面,她自己一碗,又大声道:“占你的桌,送你碗面。”
面馆嘈杂,无人注意她们,面端上来叶华裳推一碗给她:“吃吧,多吃。”
“叶小姐,你可还好?”花儿忍不住小声问她。
“很好,恶名在外的阿勒楚的妻子,无人敢惹,怎么会不好?”
她这样说,花儿就知晓她过得不好。她有点难过,想对她说你走后二爷惦记你,夜不能寐。后一想,此刻说这些,犹如在叶华裳的心头扎一把刀。
叶华裳却主动问起:“他怎么样?”
“他回京城了。在燕琢城破前将家产都挪到了京城。”
“你呢?”
她们眼下应当各有立场,但花儿不想欺骗叶华裳,她已经够可怜了,若再被她欺骗,岂不是更可怜?于是对她说:“我家人都死了,我去参军了。如今我是谷家军的斥候。”
叶华裳闻言抬起头看她,在她的印象中,那个“小书童”好生机灵可爱,却也瘦小羸弱,如今却成为一名战士。“小书童”比她的脊梁要硬。
花儿吃了口面,对叶华裳说:“原本是来采办,适才见到您就想与您说说话。也不知为什么。”
“我每两月来一次良清,若你愿意,下次也可找我说话。我平日里也不知该与谁说话,额远河那边只有草场和牛羊,还有我听不懂的鞑靼话。”叶华裳对花儿说:“你不恨我吗?鞑靼屠了燕琢城,而我现在…”
“我恨你做什么?你自己又不愿意!我只心疼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至少我还与自己人在一起,难过时有人讲话、无助时有人相助,而你…”
叶华裳闻言笑了笑,轻声道:“有人举刀为民,有人委身为民,女子的家国天下,不必拘泥于眼前。”
“向前看。”她说:“向前看,向远看。”
尽管她是别人眼中的“弱质女流”,是阿勒楚的“玩物妻子”,是随时要被送出的“牲畜”,叶华裳也曾恍惚以为她是,但当她站在额远河边,想起燕琢城那些美丽的春日之时,她知晓:她不是。
她不是,亦不想用言语为自己申辩,世人如何看她,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女子立身于天下,不立身于别人的言语中。
她见到了花儿,知晓她从军了,就知晓虽然她们踏上殊途,但一定会同归。
“你今晚宿在良清吗?”叶华裳问她。
“此刻已然不合适上山了。”
“你宿在行宫边上的那家小客栈里,我能照应你一些。”叶华裳道。
“多谢叶小姐。”
吃过面,叶华裳起身离去之前突然问道:“白二爷可有心上人了?”
花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叶华裳也不等她答案,转身走了。花儿片刻后出了面前,她在前面走走停停,她在后头走走停停。二人都做出闲逛的样子,无非是想在故人的目光中多待片刻。
当叶华裳举起一个小花簪比到头上时,就恍惚觉得她还是当日那个燕琢城里好看的奇女子。良清的夏风吹着她的裙摆,简直是无法言说的美丽。花儿又想起当初和白栖岭十里又十里送她,恍惚就在昨日。她甚至能在只言片语中体察到叶华裳的痛苦。
夜晚的良清城令花儿恍惚。
上一次的惊心动魄犹在记忆之中,这一次的安宁也令人毛骨悚然。所谓的“行宫”门口点着火红的灯笼,花儿探出头去一直看着。
她这间小屋子只容纳一张床,几步就可到窗边。天一黑街上就没有人,再过一些时候,不知从哪冒出了许多人高马大的鞑靼。他们走进酒馆、饭庄,开始饮酒打闹。这显然是良清城的常态了。
花儿关上窗,拿出白栖岭的信翻看。她有些懊恼,原本有机会将她和白栖岭的事告诉叶华裳,错过那个说话的机会看起来就带着有意欺骗。
行宫方向有了响动,花儿探出头去,那一幕令她震惊。她看到一个女子叩响了行宫的门,那女子她认得,是她有几面之缘的铃铛。她记得白栖岭切人手指时她迅速关上门、记得她走在无人的街乡塞给她一个馒头。
铃铛,铃铛怎么会在这里?她是白栖岭的人吗?或是别人的人?
行宫的门开了,铃铛闪身进去。花儿一直等在那,但她没有出来。下一日清晨,她准备收拾东西上山,看到“行宫”开门了,叶华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铃铛。
她们经过她的窗前之时,铃铛看了她一眼,但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她搀着叶华裳的手臂要她慢些,口中说着:“您有孕在身,出行可是要当心。”
花儿顿觉五雷轰顶,叶华裳有孕实在她意料之外,她甚至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诉白栖岭。可又一想,叶华裳有孕这等大事京城人会很快知晓,她是否告知已不重要。
想起叶华裳昨日以她讲的话,就察觉到她的痛苦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多得像额远河永不枯竭的水。
花儿恍恍惚惚向回走,她心里堵着,不知是为叶华裳还是为自己。先回一趟大营看了小阿宋,小姑娘整日跟在谷翦身边,脸上有了笑模样。谷翦教她骑马、射箭、看舆图。小阿宋不似她的哥哥阿虺那样憨傻,她极聪慧,谷翦十分喜爱她,说要将她培养成一颗将星。
小阿宋看到花儿十分开心,扑到她怀里,抱着她。
花儿问小阿宋是否愿意去京城,那里人多、热闹、好玩的物件多,还可以跟衔蝉姐姐识字,小阿宋摇头:“就是要待在这里。”小小年纪很是有主意,花儿摸摸她的头:“那花儿姐姐就依你,让你自己做自己的主。”
她们亲近过了,谷翦赏她一碗茶,又交予她一封信,花儿不好当着谷翦的面拆开,就红着脸塞进衣裳里。
谷翦反倒主动与她说起:流金河如今要打一场恶战,他估摸着要战至秋末。但白栖岭会在此期间回来一趟,看看那盐河。
花儿就点头,他可算是要来了。
可眼下还有正事,于是就将阿勒楚和叶华裳的事说了。谷翦摸着胡子扬起眉:“哦?还有这等事?”
“是。”
“那阿勒楚我与之交战过,若说鞑靼君主那几个儿子,最为善战的当属阿勒楚。酒席上的事真真假假,许是鞑靼君主想借故将阿勒楚调来也说不定。”谷翦沉思良久:“局势愈发艰难了。”
“那阿勒楚就没有弱点吗?”花儿道:“再厉害的人也有弱点。”
“阿勒楚眼下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注重手足之情。他的事我听闻过一二,手足接连害他,他几次死里逃生,但都没有报复回去。”
花儿在一边点头。
她对阿勒楚所知不多,只知他是鞑靼战神,是叶华裳对丈夫,他坐在那战马上,亦是十分骇人。如今叶华裳怀了他的孩子,尚不知往后该如何度日。
谷翦见她沉思,就敲她脑门:“你如今怎么老气横秋!”
花儿揉揉头,作别谷翦和小阿宋,带着几个人走了。又是一番辛苦跋涉,回到了流金河。这才找地方拿出白栖岭的信来看,看着看着就脸红了!
不过寥寥几笔画,却勾勒出许多风情来,是讲那一日他做的梦。那教人脸红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白栖岭的梦, 不可告人。
在他二十余载年华里,第一次见识到自己血液的澎湃,不衰不绝, 让他误以为自己骨骼轻奇。
梦里的一切都像真的, 在他刀尖舔血的日子里,唯有梦是他的安宁之地。于是他挥笔画梦, 要将自己这股子悸动画给花儿,最好她也像他一样, 能在梦里想想他。
要说白栖岭的画, 比那坊间流传的小册子收敛些, 一座小山、一只燕子, 乍看没什么,再看那燕子长着腿, 跨坐在小山上。别人只会觉得那燕子奇形怪状,花儿定能一眼看出他临摹的究竟是何意境。在这等事上,白栖岭俨然是个顽童,娄褆质疑他画艺不精, 他却道:“我又不靠画艺安身立命。”
“你从前不是说自己文武双全?”
“画深了亲眷看不懂。”白栖岭搪塞一句,凶狠的眉眼罕见有一丝坏笑。娄褆只得摇头:“罢了罢了, 你呀, 情窦初开甚晚,对男女之间你来我往的把戏不甚了解。也不知你这一张一张画是否管用, 若放我夫人身上, 怕是要笑你胸无半点磨,从此再也不理你。”
“娄夫人是娄夫人, 她是她。”
白栖岭与娄褆又饮一杯茶, 娄褆有心事, 那茶杯握在手中,半晌才喝一口。
“那位…不行了?”白栖岭问。
皇上常年在病塌上,如今终于是快撑不住,已三日未进食。太医给灌各种神汤吊着那口气,宫里早已不知闹成什么样子。而皇上的寝宫早已被人把守,除皇后和太子外再无人能进,大人们跪在外殿候着,就等着那传国玉玺和遗昭。
娄褆于殿外见过娄擎一次,他吊着眉眼睥睨娄褆:“闹得过天时地利人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你不必担忧,好歹是兄弟,我不会将你怎样。”
娄褆并未言语,江山易主手足相残之事时有发生,身在皇家,锦衣玉食不过是表象,那悬着的断头饭才不定是谁的最后一碗。
“若我有事…”娄褆想说什么,白栖岭打断他:“不必搞托孤那一套。皇子自己心中清楚,若你有事,我们八成也要上断头台。太子是个疯子,眼下不动手无非就是等一个名正言顺、还碍于谷家军的威力。”
“我是说,若我有事,你且先带人离开京城。无论如何先活着。”
“离开京城就能活着?我看未必。”白栖岭手指在桌上敲了半晌道:“我即刻启程去燕琢,看看那条流金的盐河。若真有盐,那么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要救我等一命了。”
外头小太监咳了一声,娄褆知晓自己该走了。他起身朝白栖岭抱拳:“告辞。”
白栖岭送娄褆出门,娄褆提醒他几次耳目众多要他留步,他都没听他的,不仅没听,还一直送到门口、送至中街上。中街夜晚喧闹,白栖岭故意与娄褆勾肩搭背,娄褆无奈摇头:“何至于让你为我撑腰?”
“非也。”
太子尚为太子之时,可以为所欲为;若做了皇上,当有许多顾虑。为太子时,□□由皇上担骂名;为皇上时,割城要天下大乱。娄擎自然要多方权衡,这娄褆究竟动不动得。娄褆见白栖岭如此,便低声道:“我手握娄擎一个命脉,死不了。你不要以为我一味讲仁德,手段也是会有的。”
白栖岭就笑了。
二人公然出现在街市之上,自然很快就到娄擎耳中。那小太监添油加醋地讲:“勾肩搭背,生怕别人不是他二人交好。我看这贱商白栖岭太不知好歹了,太子屡次对他示好,他都拿着端着,上次奴才替太子办事,还被他掰断了手指头,当真是一点颜面不给太子留。”
娄擎凛声一笑,对那小太监勾手:“你来。”
小太监虽心有戚戚焉,却还是小心翼翼着上前。娄擎手中拿着一把花簪子,是他亵玩宫女之时看它晃晃荡荡十分有情致顺手拿来把玩,那花簪头被他磨尖了。学那小太监细声细语:“那白二爷掰了你哪根手指来着?”
小太监颤颤伸出一只手:“这根,奴才好疼…啊!!!”他话未讲完娄擎手中那只花簪头已扎进他手指,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小太监慌忙跪地磕头:“奴才错了!奴才错了!”是一声疼都不敢喊。
“哪错了?”娄擎问他。
“奴才不该提那贱商。”
娄擎点点头,又用簪头抬起小太监的脸,看他满头是汗,眼底的泪生憋回去,心中十分痛快。他眼下就等着老皇帝咽气,待他咽了气,他做了皇帝,最先要杀的自然娄褆一派,白栖岭的人头亦是要挂在城门口。只是当下娄擎拿他赏无办法,是以听不得这个名字。
娄擎不敢惹事端,换上一身衣裳又去殿前跪着,其余皇子们早已到了,见他去了,就闪到一边去。唯有娄褆一动不动。
娄擎见不得娄褆的硬骨头。
娄褆自打儿时就显出与别的皇子的不同来,他为人天赋异禀,又敦厚良善,非常讨老皇帝的开心。那老皇帝甚至动过念头,要废后立娄褆的母亲为后,这样娄褆就可做名正言顺的太子。若非那几年谷家军功高震主,老皇帝多有担忧,此事早已成真。
娄褆的夫人亦是娄擎早就相看好的,无奈二人早就暗渡陈仓,娄褆以死相逼,最终老皇帝成全了他。
娄褆母家更是娄擎拔不掉的肉中刺眼中钉,当初燕琢一战,以为能连根拔起,却不曾想那谷家军颇有一些能耐,在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去。如今在前方更是不理会朝廷诏书,大有要自立为王之意。
尚有许多事,娄擎已数不清。娄褆自认为人处事低调,娄擎却是处处盯着他。在娄擎看来,娄褆一日活着,娄擎一日不顺,这娄褆早晚要杀。娄擎甚至为他设想了一种死法,他不是清高么,那就肮脏些死!娄擎每想到此处,都有异样的快感,他生平最喜将硬骨头掰弯。
“七弟今日出宫了?”娄擎在娄褆身边跪下,阴阳怪气一句。
“去见了一位密友。”
“七弟那位密友,连个官位都没有,别人若想动他简直易如反掌,当心哪一日横尸街头。”
“多谢太子提醒。”
娄擎看他一眼,见他死性不改,就冷笑一声。老皇帝的寝宫里毫无动静,如今不知到了哪一步。娄擎是信任母后的,她定能收拾那老不死的。出来办差的小太监与娄擎交换一个眼神,要娄擎放心。
这一跪就是五个时辰,第二日天大亮,里头突然有了动静。跪在殿外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先是剧烈咳嗽声,而后是可怕的沉默,紧接着传来听不出悲喜的哭声:“皇上!皇上!”
娄擎顿觉得势了,一条腿已站了起来,只见那小太监跑出来,喊着泪喊:“皇上天福永寿,醒了!醒了!”
娄擎那条腿又萎了下去,老不死的真是老不死的,都这样了,又吊回了一口气。娄褆终于说了一句话,他问:“父皇醒了,太子不高兴?”
娄擎意识到自己过于外放,头沉下去枕在手上做出喜极而泣的姿态:“父皇万寿无疆!”
无人知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老皇帝突然不进食,又突然醒过来。想来往后的史册上,也只能对此寥寥几句,不堪赘述。
娄褆一颗心暂时放下,他起身之时有些腿软,随其余人向外走,却被人喊住:“宣,七皇子。”
所有人都看着娄褆,不知在此等危局之下皇上宣他是为何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寝宫,看到了已多时未见的父亲。无人之时娄褆喜欢称父皇为父亲。
他的父亲流连病塌多年,做下许多糊涂事,其中有两年,甚至要把娄褆发配到南越去,最终如何改主意,又不得而知。
娄褆跪在床上,老皇帝靠在床头,示意娄褆喂他吃饭。娄褆端起一旁的小碗,看到里面飘着的油花,大概知晓这又是用哪一个婴孩的软骨熬制的。娄擎甚至为喝人骨汤研制了一套剔骨法,即不损伤骨头,又能连肉剔下。他用这骨汤孝敬父皇,老皇帝起初不喝,娄擎就道:虽是罪孽深重,但是儿臣之错。只要父皇龙体康健,儿臣愿以三十年阳寿来换。
多孝顺。
娄褆撇掉油花,舀出一口清汤来,送到父皇嘴边。老皇帝喝了,又吐了出来,对他说道:“喝茶。”
娄褆又亲自为他泡茶,而后端着茶杯递到他嘴边。老皇帝见过很多人在他做戏,唯有娄褆,从小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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