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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姑娘别哭)


“那便多谢了。”柳公放下裤管,慢慢起身。他时常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谷翦之死好像抽走了他身上的骨头,心气儿一点点没了,只是等死罢了!若非白栖岭孤身一人属实太难,他如今怕是已经西去了。
可这些事他不便与任何人说,唯有一些时候,月上柳梢万籁寂静,与白栖岭小酌一番之时,会偶尔说上一句。他常说自己这一生孑然一身,生时赤条条、死时无牵挂,不知是否算白活一场?
白栖岭不会劝人,只会在下一日丢给他一个难题,要他解决,吊着他一口生气。
戒恶看出柳公在艰难求生,慈悲心大起,猛拍柳公的肩膀道:“你我二人年纪相仿,虽萍水相逢,但十分投缘,往后有烦心事,大可与贫僧讲。贫僧没有别的长处,唯有嘴严。”
柳公点头:“是了,是了。”
这一晚三人喝酒,花儿在一旁的屋内睁开了眼。她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解乏的一觉,她不记得过去几载光景是否睡过这样的好觉。当她踏进白府那一刻起,戒备和警惕全然消失,人如同被抽掉筋骨,只想求一场好眠。
“醒啦?”是柳公的声音。
花儿坐起身来,看在灯下柳公花白的头发泛着银光,哽咽一声:“柳公,您的头发怎么啦?还有您的腿,您的腰。柳公,才三年不见,您怎么老啦?”
怎么跟我阿婆一样老啦?
柳公为她端来醒酒汤,还有她从前爱吃但极少能吃到的点心:“来解酒,柳公慢慢与你说。”柳公深知花儿会担忧,是以并不想瞒她,便将自己的事与她娓娓道来。
那一年霍灵山大战,柳公随白栖岭远走鞑靼以求他日生路,他们在草原上走了很多天,遇到草匪、强盗、狼群,九死一生。在面见鞑靼君主前,他们被关在了羊圈里。那时已是隆冬,在此以前与强盗的交战之中,柳公的腿受了重伤尚未痊愈,他们挤在羊群之中又遭遇暴雪,柳公的腿,废了。
“腰呢?”花儿问。
“被鞑靼君主下令打折了。因为上了年纪的鞑靼劳苦人,大多直不起腰。”柳公平静答道。
“白栖岭呢?也受了这么多苦吗?”
“二爷的事,若你想听,自己问他。若他自己想说,他会说。”柳公慈爱地看着花儿,见她欲流泪,就逗她道:“哪有女将军这样轻易哭的?”
这几年花儿本就少哭,可她就是心疼柳公,像心疼自己的阿公阿婆一样,这会儿憋不住,捏着柳公衣袖哭了起来。
柳公好一阵自责,她才擦干眼泪,大口吃柳公为她备的点心。
“花儿,这几年打仗苦吗?”柳公问她。
花儿点头又摇头。
“谷将军呢?可有心上人了?”柳公挂念故人之后,他名声在外,从少年将军到如今朝廷眼中无法消灭的悍匪,背负家丑国恨,柳公担忧他不放过自己。
“谷将军没有心上人,他没有那根筋。谷家军里虽有女子军,但军纪严明,谷将军从不乱来,也不许部下乱来。他…”
“他实苦,花儿也实苦。”柳公叹口气,听到白栖岭在院中唤人,便对花儿道:“他们醉倒了。二爷为了与你独处,喝了不少酒。”
“柳公年纪大了,不知你可还愿信柳公?若愿信,柳公为二爷说几句公道话。柳公知晓世道太乱人心易变,你二人这几年因诸多事情断了联系,二爷身边被塞了不少女人。你一定怕二爷变心了,不想要他了。二爷没有胡来过。二爷是好人。”
花儿被柳公说中心事,红着脸嗔道:“柳公!”
柳公终于是笑了:“柳公好久没这样开怀过了,见到花儿属实高兴,说了一些多余的话。”
“不多余!”
“那你且在这里等他,好好跟他说会儿话,他一个人久了,许是藏了不少话。”
“谁要等他!”
花儿嘴上这样说他,人却起身悄悄藏到门后。那两人已醉得不省人事,被抬到了其余的房间,他终于能放心与花儿独处片刻,推门而入,只看到屋内一室月光,人早不知去了哪里。白栖岭心中急一下,转身向外走、终于看到门后露出的小片衣角。
知她玩心大起,就由着她,念着人去哪了?急急跑出去。花儿见他真跑了,骂了一句瞎子从门后面跑出来,一头撞进掉头回来的白栖岭怀里。
下意识退两步,他在门外她在门里。他眼神凌厉,又烧着火,她自认这几年性情一茬儿一茬儿生长,早已不怕任何对峙。此刻却还是败下阵来。
他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嘴上凶他:“站那别动!”
“动不动由不得你!”白栖岭一步跨进来将门踢上,花儿抄起瓷碗朝他丢去,他偏头躲过,瓷碗脆声碎在地上,吓花儿一跳。愣怔之际人已被白栖岭抱起来丢至床上。花儿用力踢蹬他,被他用了大力气按住,咬牙切齿道:“我还弄不了你了!”
花儿自然不服,一口咬住他胳膊,逼他松劲儿。她忘记了白栖岭是被“千刀万剐”过的人,这些微痛不如蚂蚁咬。
她越用力,白栖岭越用力,终是演变成为一场撕打,花儿撕打白栖岭。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怨气和委屈,巴掌打在他身上啪啪作响,她心中又心疼又痛快,撕扯之间坐在他身上,他放弃抵抗任她拍打,熊熊火焰自他身上烧了起来,最终烧到花儿身上。
她不管不顾放了进去,满当当一瞬间突然伏在他肩膀上哭了,泣声道:“我好想你。”
是在无数个大雾弥散的夜晚,她孤零零坐在她的“树屋”之上,周围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白栖岭清晰可见。
他坐起身来吻她,抱着她,手臂用力将她带向他,她的哭声就碎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停更,还有,争取多更些

声音破碎, 床儿将塌,外头柳公咳了声,叹道:“好大的雪!”
白栖岭就堵住了花儿的嘴, 在她耳边“嘘”一声,作用甚微,他又连声“嘘”、“嘘”, 但动作并不见弱。
花儿亦怕了, 怕被钱空和戒恶听了去,咬紧嘴唇只不停地喘,待到急时只得拍打白栖岭肩膀,要他停下。
翻身将她送到床角, 厚棉被捂上, 以唇替代捂着她嘴唇的手, 将她亲了个严严实实。
外头柳公没了动静,棉被里热气升腾,有些地儿如春江水化了, 奔涌了;有些地儿如险峰峭壁, 耸峻了, 入云了。久久不见歇,也都不想歇。
床头红烛摇曳, 白栖岭清冷的床铺平添芙蓉帐的旖旎, 帐内人欢腾得要命, 是真要命, 力不竭不休那样的要命。
外头梆子敲了三下,三更了, 外头传来钱空的声音:“哎呀呀!怎么在二爷府上喝多了!还睡了这样久, 僭越了僭越了!”
柳公苍老的声音道:“无碍的钱掌柜, 尽管去睡,此刻雪大,五更天再走不迟。”
“那便多谢二爷和管家了。”
门响了,钱空回屋去了,帐内一动不敢动的二人在被子中紧紧抱着,收着的劲儿自然不能即刻放了,缓一些,再缓一些,待将她手扣在头侧,才入江河奔腾如海,滔滔不绝。
待闹够了,花儿枕在他心口,与他说话。
她问他如何从鞑靼君主的手下活着出来又换得在娄擎面前的绝处逢生的?
“说来话长。”
“不妨说说?”
前面跋涉不必赘述,无非是寻常的辛苦,即便九死一生,但如今值得提起的事,依稀没有了。在见鞑靼君主之前,要过鞑靼的隆冬忌。
鞑靼君主是一个怪人,一生杀伐征战,也信奉神力。神给他指引,凡要与他同行之人,必须要经受隆冬考验。君主的隆冬考验是将人丢进羊圈之中,经历三个长夜和四个白昼,若人还活着,那便能见他一面。没有人能活着,进去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出来时被冻得硬邦邦。
那当真是隆冬,雪说下就下,羊群在圈中挤在一起,人呼出的气瞬间结冰,手伸出去就被冻疼。三人被送进羊圈之时,身上的衣裳还破着口子,柳公的腿伤还未痊愈。白栖岭请人给鞑靼君主带话,请求他将柳公放出去为他医治。鞑靼君主则道:“你们不是同路人吗?”堵死了后路。
起初他们挤在羊群中间,从羊身上汲取暖意,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白栖岭和懈鹰搀着柳公不停在跳,终于熬过一天一夜。
鞑靼君主在暖如春的宫殿之中喝着烈酒,不时问属下:“死了吗?”
“没死。”
“好!好!早晚会死!”
隆冬休战,阿勒楚带着叶华裳打从良清出发,顶风冒雪回到都城,却见父皇不断心系羊圈,忍不住问道:“那羊圈里是何人?”
“三个汉商。”
阿勒楚听到“汉商”二字,忽然捏紧了叶华裳的手,要将其捏碎了一般:“王妃还未讲过父皇的隆冬忌,本王且带你看上一看。”
言罢牵着她走出王宫。
他们需要走出鞑靼的都城,那是仿汉人都城建的城,只是小些、破败些。倘若想去羊圈,他们需穿过一整个都城,走到城外。城外就是无尽的草场,隆冬之时,草场白茫茫一片,只有寒风中孤零零扯着的旗帮人明辩方向。
只有真正的鞑靼人才能在这样的隆冬时节走到都城,是以白栖岭三人的到来是令君主震惊的。就连阿勒楚牵着被风呛得不停咳着的叶华裳前行之时也会感叹:“这汉商不简单。”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为何不坐马车,他在消磨她的意志,要她知晓身为鞑靼王妃,必须要变成鞑靼人。要喜爱这大片的草场,要适应这凛冽的北风。
叶华裳的相貌已经变了。
因着一路的奔波,没有胭脂水粉的她,脸颊不时裸露在寒风中,久而久之,被吹红了,皴裂了。在她那张精巧的脸上,那两块红尤为惹眼。她不关心自己的容貌,也从不因此向阿勒楚诉苦。
只是在夜晚行房事之时,会请阿勒楚碰她脸颊之时轻一些,因为会流血。
此刻阿勒楚看着不断咳着的王妃,终于决定坐上马车。车内备着一个手炉,上车后他将手炉丢给叶华裳。
“那汉商姓白。”他忽然说道。
“什么?”叶华裳抬起眼茫然地看着他。
“羊圈里关着的汉商姓白。”阿勒楚缓缓道:“若本王没猜错的话,就是那名声在外的白二爷。”
叶华裳只是对他笑笑,又低下头去。
阿勒楚嘴角动了动,眼睛死死盯住叶华裳,想知晓她何时会停止对他的欺瞒。
下了马车就是飓风,叶华裳被风吹得步履艰难,阿勒楚见状索性扛起她,一直扛至羊圈。那羊圈里的人太可怖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叟、两个脸上满是冻疮的人,三人均看不出长相了。只是依稀是主子的那人,目光如星火,仿佛能穿透风雪。
阿勒楚与他对视,在他眼中看到鬼门关前徘徊的人罕见的不卑不亢,以及能定乾坤搬的从容。阿勒楚将叶华裳从肩上放下,要她转向羊圈,给她指着:“王妃,看,他们要被冻死了。”
叶华裳被迫抬起头来,她也是从眼睛里认出那的确是白栖岭的。心中大恸,却知晓白栖岭铤而走险自有他的道理。她只看了一眼,就对阿勒楚说:“王爷见到的死人还少吗?为何独独对这个感兴趣?”因着风大,她需要喊着讲完这句,讲完就不停地咳。
“喂!”阿勒楚对白栖岭喊话:“你求我!你求我我救你!你不是想见君主吗?”
白栖岭闻言傲然转过身去,不向阿勒楚求饶。他深知鞑靼的脾性,他们常年在这等恶劣的地方生存,最不喜欢的就是没有骨气的人。他们喜欢一个人有铮铮铁骨和满身杀气,这样才能杀出鞑靼,去掠夺别人的家园。
“喂!”阿勒楚又对他说:“我等你开口求我!”
他并不着急走,反而站在那看三人的挣扎。他们也算聪明,跳累了就蹲下去挤在羊群中间,那羊已经不怕他们了,甚至朝他们挤得更紧。
那老叟的腿已经冻死了,阿勒楚看到他蹲下时,腿毫无知觉地伸向一边。他征战十余载,见过无数瑟瑟发抖的汉人,甚至那汉人皇帝都任由他开口勒索城池。而面前这三人,却跟那被砍掉脑袋的谷翦一样,骨头像石头一样硬。
那天夜里,在他们的寝宫里,阿勒楚破天荒允许叶华裳以汉人的方式沐浴。巨大的浴桶之中盛着热水,人坐进去瞬间就察觉到了血液的涌动。叶华裳知晓为何阿勒楚突发了这样的善心,他要在心理上赢得一筹。他借以征服叶华裳来获得快感,那会让他误以为羊圈中的人也被他征服了。叶华裳都知道。
但她装作不知道。
她只安心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任婢女为她擦洗身体。鞑靼婢女身高马大,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动作野蛮,瞬间就将她所剩不多的细嫩的地方擦红了。叶华裳示意她轻些,她好像并没听懂,手下的动作愈发地重了起来。
待她出了浴桶,另一人服侍她更衣,她问那人:“适才伺候沐浴的没见过?”
“是伺候王爷的新人。”
叶华裳懂这伺候的意思,阿勒楚的母亲急于让阿勒楚再有自己的孩子,她希望阿勒楚子嗣绵延,最好如那些小羊一样满圈。这样阿勒楚才能在血腥的争斗之中活下来。
她也懂阿勒楚派这婢女伺候她的意思,怕是一个下马威了。
头发还湿着坐在床上,外面呼嚎的北风吹得窗棂做响,要把屋子吹倒了一样。叶华裳想到羊圈里的三人,不知能否挺过今夜。
床头叠着几身衣裳,她看了眼,选了最厚那一件,见婢女蹙眉就道:“不是不愿取悦王爷,而是太冷了。你瞧你,手这么凉。”
“你把新来的叫来,要她选一身。”叶华裳柔声吩咐。
新婢女选了最薄的那身穿上,丰满的鞑靼女子像小牛犊一样健壮好看,叶华裳满意点头,下巴点一下床:“往后这里属于你。”裹着狐裘出去了。
夜里阿勒楚饮酒归来,脱靴上床,手摸进被子,摸到一根浑圆的手臂,酒醒了大半。沉声命人掌灯,看清了床上人。
“王妃呢?”他问。
“王妃说往后由奴婢伺候王爷。”
阿勒楚其人,素来不愿被女人牵着鼻子走,此刻盛怒,拔腿出去。当叶华裳听到门被踹开,嘴角爬上一丝笑意,身子却一动不动,鼻子里发出均匀的类似于熟睡的呼吸声。
阿勒楚踢上门,几步到床前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叶华裳看着他,问道:“王爷满意吗?是否明年秋天就有自己的子嗣了?”
“王妃可满意?”
“满意。”叶华裳轻声道:“王爷就该有绵延的子嗣,不然在草原上抬不起头来。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唯有多子才能多福。”
叶华裳看起来那样贤惠,阿勒楚却一眼看透了她,她因着那羊圈之中的人不愿与他亲近。从前她心里有念想,但见不到人,尚能骗自己。如今见到那人了,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阿勒楚想起那男人山一样的脊背和刀锋一样的目光,来自男人的傲慢和斗志令他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黑暗中他褪下叶华裳的衣服,粗糙的掌心抚过她每一寸肌肤,冰凉的嘴唇也一并去往,听到叶华裳低低的喘声,就将手扣在她脖子上,凶狠问她:“本王问你,那羊圈中的人你识不识得?”
叶华裳环着他,缓缓擦着他,像是在哄他:“过了今天今夜他们就会死了,识不识得不重要了。”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争强好斗,哪怕他对她毫无情感,但牲畜的本能决不允许自己与一个死人相争。勾缠着他,断断续续催促:“王爷为何…还不…进?”
阿勒楚掐着她脖子的手更加用力:“识不识得?”
叶华裳窒息之间,握着他手腕:“识得,无人能及。但他死…了…王爷便是…天下…第一…”
阿勒楚此生首次体会到尊严扫地便是在这个深夜,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王妃,接连几招将他的男性威严踩在了脚底。她冒着死的风险为羊圈之中的人谋得一条生路,她知道开口求他只会让他痛下杀手,唯有为他树立一个敌人,一个真正的敌人。
阿勒楚走出叶华裳的房间,他明知这是叶华裳的计谋,却仍旧请求见君主。阿勒楚对君主说白栖岭于他有用,请君主放他一条生路。君主同意了,但要打折老人的腰杆。
白栖岭得救了。
当三人从羊圈被抬出来之时,身体的热意已快要消退。容易不被叶华裳出手相救,他们会杀掉一只羊,饮热养血,吃生羊肉,以继续苟活。
他后来见到了鞑靼君主,将拼死护住的盐呈上,他说掌握着世上最重要的东西:盐,并愿意定期偷偷进贡给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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