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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姑娘别哭)


戒恶趁机问白栖岭:“白二爷可有门路,助贫僧在这灯市摆个卦摊。”
“去就是了。”
“那咱们去给方丈帮忙。”柳枝适时道。
“可你三人在,倒显得贫僧是花和尚一般。”
“你本来不是花和尚吗?”柳枝反问道。
众人哄堂大笑,戒恶也不恼,手掌心慢慢抚过自己的光头,在戒疤那里尤其用力,半晌后,那戒疤竟是泛起了红光。除却白栖岭外,所有人都被此景惊呆,心道别看这和尚许是真有一些本领。
钱空尤为感兴趣,开始打探戒恶的生平。戒恶呢,倒是诚恳,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了。他原本在中原一带的山上,后山火将庙烧了,他失却了依靠,便出来逃犯谋生了。钱空便感叹:“佛祖也砸人饭碗么?”
“一切自有天意。”戒恶道。
“喝酒喝酒,如今聚在一起,也是因着天意将白二爷引到这客栈找戒恶大师。果然是天意。”
这酒是不会停的,众人一杯接一杯,陆续都倒在了桌上。白栖岭酒量甚好,面色微红,出恭回来后又面色如常。见满桌就钱空还在撑着,便为他斟满酒,又与他喝了几个来回,终于将他喝倒。
懈鹰知晓白栖岭为了与心上人独处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此刻逐一拍拍那些人,见他们彻底醉过去了,便对白栖岭点头。
花儿却打了个哈欠,对柳枝、燕好道:“困了,走。”
下楼之时毫不留情,走到门口却被身后一股旋风迅速推进了门里。
二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对视,窗外的雪倒是下得热闹,银线一样落下。
白栖岭不讲话,只顾将她往怀里带;花儿也不讲话,只顾向外挣扎。她好歹是长了许多本事,竟也能跟白栖岭抗衡良久,无奈还是体力弱些,被他扣进了怀里。
心跳那般响,盖过外面的人语声。白栖岭愈发用力,快搂得花儿喘不过气。
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她:“来京城不找我?”
“我有要事在身。”
“有要事在身也不能找我?”
“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花儿的耳朵被他的呼吸烫到,偏过头去躲着,慌乱之间耳骨擦到他嘴唇,被他硬贴了上去。
花儿还念着他那只手,发了狠推开他,捞起他的手打得啪啪作响,恶狠狠道:“让你扶!让你扶!”
白栖岭一瞬间明白她为何看她的手生气了,原是因为她看到了他扶着别人走出画舫。他身不由己,但花儿下手也是真狠,就连他自认皮糙肉厚都察觉到疼。但他也老实受着,直到她消了气,将他的手丢到一边。
“问你呢,来京城不找我,是怕麻烦吗?”白栖岭问。
“知道你还问!”
这三年来表面上白栖岭是与谷家军断了联系的,不然娄擎也不会放任白栖岭在京城这样横着走,早将他先杀以后快。
“现在我找上门了,你消气了就过来。”白栖岭扯住她手腕,见她不抵触了,就再次将她拉回怀中,狠狠抱着。谁知这一千多个日夜是如何熬过来的,此刻心上人在怀,就觉得趟过的那些泥泞此刻都不做数了。
“我干净着呢。”白栖岭道。他如今知晓花儿在意了,便要将她把话讲清楚。逢场作戏归逢场作戏,他素来坦坦荡荡,不至于因这事骗她。
“我只问你是否信我?”他问她。
花儿抿唇不语,她自然信他,但也要吓他一吓,吓破他的狗胆,她就觉得好玩。就好像当初他吓她一样,如今报应回来了。
吓他归吓他,还是捧住了他的脸,以奔袭之速亲上了他嘴唇。贴上的一瞬间,二人头脑之中都有骇浪滔天之势,好似天地崩塌,一发不可收拾。
舌尖儿勾缠到一起,呼吸就乱了,又不敢出声,只能任由它在体内横流。越抱越紧,却也只能如此,因为外面钱空醒酒了,喊着:“白二爷!白二爷!继续喝!”
花儿将他推出去,等在外头的人进了门。
柳枝打趣道:“都不掌灯?看得清吗?”
“掌灯做什么?黑灯瞎火才摸得透彻。”燕好年纪小,但口无遮拦。虽是女子军,但整日与男人混在一起,懂了一些。
花儿红着脸不言语,待那灯亮了,柳枝将灯举到她面前,看到她通红的脸,就笑道:“这三年多的念想,好歹那人没变心。”
“男人是否变心,此刻也看不出。”燕好道:“且得好生看看。”
她二人小声嘀咕,花儿推开窗向下看,白栖岭冒雪走了。走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花儿的窗。京城繁华,但白栖岭的心没有为之倾心过,此刻倒为那扇窗倾心。只因那里面住着的,是他的女将军。
四年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看着她的窗发呆。懈鹰为他撑了一把伞,被他推开:“淋淋雪。”是得淋琳,不然那烧灼的火实在灭不了。
“二爷,明日当真要带姑娘们去灯会?”懈鹰问道。
“他都下令了,能不去?”
“那要是被花儿看到了…”
“剁手剁脚了要!”
白栖岭想起她打他,也觉得新鲜,怎么脾气还随着年岁一起见长了呢!
花儿见他走远,方哆哆嗦嗦关上窗。柳枝见状又笑她:“魂儿都丢了!”
燕好莞尔一笑,后正色道:“三巷的人若也要去,那衔蝉姐姐呢??我们做些完全准备,若能见到衔蝉姐姐,与她讲几句话也好。”
“万万不可。”花儿道:“我们要沉住气。谷将军说那皇上打小就是一个多疑之人,若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任何异动,都难逃他的追责,我们万万不可给衔蝉惹麻烦。若当真看到,也不可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那人是那样的难对付,也不知咱们此行究竟能不能成?”柳枝问。
“尽人事听天命。”燕好托腮道:“也不知狼头山下雪了没?起雾了没?这离了狼头山的雾,身子骨怎地反倒不适应起来了?”
“我也是。”柳枝附和道。
外面的雪下得大,是为灯会助兴了,也为白栖岭助兴。
他躺在床上,被那雪扰得无法入梦。不,他说不清是雪扰他清梦还是花儿,总之他闭上眼睛就是她。好一派威风的她!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派头!最后,这些都消散了,他又回到狼头山的大雾之中,他抱她那样紧。
下一日天不亮就有白府的人来传话,说是给戒恶备好了卦摊,他可先行去布置一番。花儿三人也跟去,冒着大雪帮戒恶布置。说是布置,不过就是写个牌匾,花儿兴起,堆了个“和尚雪人”,还找了几颗红珠子串成佛珠挂上。
戒恶则在雪中打坐,不怕冷一样。
灯市是在夜里,天亮以后三人怂恿戒恶继续化缘,戒恶就起身去了,她们在身后跟着,又随戒恶在城内走了一圈。
路过三巷之时,看到巷口站了许多挎大刀的,还不待人上前,大刀就亮出来,将人赶走。
“这果然是三巷。”戒恶道。老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莫名说一句:“造孽啊。”
见花儿低头踢地上的雪,又道:“明日我还化缘,你们若还想跟着,就跟罢!萍水相逢一场,你三人看起来亦非无名之辈。”
花儿听出他话里有话,也不刻意解释,只是问他:“你这卦能不能算出名堂?”
“自然。”
“你要算进皇宫里去吗?”
戒恶一愣,转瞬笑了:“就说你绝非常人,眼毒。”
柳枝不懂,偷偷问花儿何意?花儿几句为她解惑:天子喜欢鬼神说,宫里养的江湖术士不下十人。戒恶进城就挨家挨户化缘,去白栖岭的画舫为他卜卦,又张罗着在这灯市摆个卦摊。没有哪个真正化缘的和尚要费这些功夫,戒恶是想把阵仗搞大,名声传出去,传到天子耳朵里。
“旁的不说,花儿姐姐如何看出他要将名声传到天子耳中的?”
“因为白栖岭离天子最近。”
带兵打仗,敢想敢做,这三年花儿练车了天大的胆量,也练出了惊人的智慧。这一番话直说得另两人频频点头。
到了傍晚,河面亮起了灯。外邦人颇有一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灯被他们搬到河面上。灯市无比热闹,一切新奇应有尽有。就连戒恶那个卦摊都不显诡异。照夜也搞了一个摊位,卖棉披风,就在卦摊的旁边。
他站在风雪之中,不停向入口处张望。花儿看着他,想起他这些年吃的苦,似乎都为今日这浅浅望一眼。
京城的公子小姐们果然来了,三三两两,在人群之中挤着。那些新奇的玩意儿轻而易举吸引了别人,却无人在卦摊上驻足。
燕好见前方孤零零一个公子哥,上前对他施礼一笑,而后将人拉了过来。那公子哥不好博燕好的面子,就丢了一块银子,要为自己卜运势。
戒恶就为他卜了,仍旧摆了一地,阵仗很大,念念有词,最后道:“远处不说,先躲过今日凶兆罢!”
那公子的随从在一边嗤之以鼻:“老和尚,你怎么说话呢!我家公子怎会有凶兆了?你莫不是在骗人!”
“骗不骗人,且走走看。”
戒恶将银子揣进衣袖里,摆手送人,待那人走了,转头对三人道:“今日这运势,开了。”
一炷香后,那公子捂着流血的头跑到卦摊前,请戒恶为他解凶。原是他途遇自己的友人,但那友人喝了些酒,有些失态,打了他一顿,险些要了他命。
就这一下,戒恶的运势开了。卦摊前排起了队,公子小姐们大多想卜个姻缘。
花儿一直看着路口,天黑透时,来了一辆马车,白栖岭从马车上下来。原本将手臂递了过去,想起什么似的,抽回来,要旁人扶着,自己则先走一步。他带的娇娘真美,世间少有的美,但不是昨日那一个。
“艳福不浅。”柳枝哼一声。
白栖岭远远就看见花儿了,在那老和尚身后,像他的侍卫一样,令人不敢造次。尽管昨日已经见过,但今日仍旧感慨,她这样威风凛凛,怕是不会将任何人放到眼里了。
踱步到卦摊前,别人看他来了,自动让出一条小路来。花儿见他带着美娇娘来了,倒像是来示威,就转身去照夜的摊位前假装看披风。
远处突然锣鼓喧天,所有人都驻足观望,看到那一长串的宫灯,都意识来三巷的人来了。没人见过三巷的人,大家只知进三巷的人不问姓名,死了也没有坟墓,像一阵风,轻飘从人世消失,再无痕迹。
是以大家看着那宫灯,仿佛看到冥间的街市。可又都好奇那些都是怎样的人,于是都踮脚瞧着。
那样长的车队,里头下来一个个妙人,于是京城人终于知晓:这世上的妙人,不仅有女人,也有男人。他们面无表情走进灯市之中,身边跟着一个带刀的侍卫。
最后一顶轿上,下来一个女子。
一袭白衣在身,一张妙容,一嗔一笑,都那样的美。有人眼尖,轻声道:“那不是前几年的女先生么!”于是有人仔细看去,是了,是了,是那个女先生!女先生还活着!
衔蝉对此毫无表情,她知晓这是娄擎对那院子里人的一场残暴的鞭挞,他要将他们陈列在众目睽睽之中,接受别人对至高权力的仰望。
她在冰雪之中缓缓走进来,她依然融入的冰雪,她喜欢冰雪,冰雪过后是春日,新草破土而出,一片生机勃勃。她喜欢冰雪,因为春日紧随其后。
“女先生还是那样美。”有人说。
照夜攥着的拳头在剧烈颤抖,他终于见到了他牵肠挂肚的人。在过去一千多个日夜里,他多少次在痛苦中转醒,望着漫天的繁星,祈祷与她的重逢。尽管他知道,他们或许永远不会重逢了。
他看到衔蝉身边的侍卫推了她一把,他抬腿就要冲上去,被花儿一把拉住。花儿颤抖着声音对他说:“掌柜的,我挑好了,要这个。”
照夜的手在与花儿抗衡,而她拼了命,要照夜停下赴死的脚步。她轻声道:“你塌了,她就塌了。”
照夜的心已经崩塌了,因为那侍卫故意打了衔蝉一下,瘦弱的衔蝉向前趔趄一下,又被侍卫拽了起来。
衔蝉却笑了声,目光向四下望去。她很久没经过这样的热闹了,她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人家。正在此时,她看到那远远的摊位,挂着那许多好看的披风。雪落在披风上,像落在许多人的肩头。
而那摊位前站着的人,衔蝉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想揉眼睛,却握拳忍住。她竭力保持冷静向前走,身体的力气却仿佛被一点点抽干。
就在那里,站着她的故人,她的毕生好友和她心头的人。衔蝉甚至不敢多看,他们的目光只是淡淡交汇,又速速移开。
而在他们对面,飞奴混在人群之中,他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足够坚硬,却仍旧痛了起来。
要饭的小阿宋蹲在那看着衔蝉,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哭声道:“饿死了,给点吧。”
衔蝉转头对侍卫道:“太可怜了,给她们一些吧!”
侍卫拿出一些碎银子丢了出去,许多人为了那些碎银子打了起来。乱了乱了!
衔蝉想:这雪下得好哇!下得好哇!她蓦地笑出声来,就这样,柳条巷人在这华灯初上的京城里,完成了这动人的相聚。

雪中的衔蝉像凛冬之中受伤的鸟。
多年以前, 他们曾在燕琢城最冷的日子里救下过一只,那一日衔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只鸟从树上掉落到她面前。她吓了一跳, 叫了一声。
经过的照夜听到叫声跑过来,看到小衔蝉捂着心口指着那只鸟:“它死了吗?”
冬天里到处都是冻死的鸟, 可眼前这只还在扑腾。照夜上前小心翼翼捧起来给她看:没死。
忙叫来花儿等人,纷纷学那郎中为鸟儿诊脉:腿折了, 得包扎一番;依稀饿到了,喂些吃喝;冻僵了, 得烤火。如此这般忙碌一番,那鸟儿竟慢慢缓了过来, 在照夜的手心不停扑腾。
就是那只鸟, 被他们养过一个隆冬, 在河开燕来的三月,几个小人儿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放归树林了。
他们还记得那一日, 那鸟在空中飞着, 那样孤独。就像此刻的衔蝉, 走过流光溢彩的灯市。
“你看到她的目光了吗?”花儿对照夜说:“衔蝉心中的灯没灭。是以我们不必可怜她,我们只消知道, 几年过去了,我们仍旧是同路人。”
照夜低下头去,抹了把脸。打仗时候中箭, 谷为先会说:这不算什么,万箭穿心才痛。照夜说他早穿心过了, 谷为先就说:不。此刻知晓他为何这样说了, 果然此刻最痛。
阿宋带着其他叫花子一直追在衔蝉身后, 也只有她敢明目张胆追上去。她们喊:仙女姐姐,你好美!仙女姐姐,大善人,再给点吧!
侍卫举手要打她们,衔蝉道:“你打我吧!别打她们,她们还小呢!你还有银子吗?再赏一些吧!”
出门前掌事的叮嘱过,那些人可以像物件一样摆弄,但在银两上不能亏,不能显出拮据来,那也算皇家的颜面。于是侍卫又去翻银子。
衔蝉看着小阿宋,看到她抹掉脸上的小泪珠儿,对她绽开笑脸。小阿宋虽然在要饭,可她那样机灵,眼向后左顾右看,那话都在眼睛里呢:都来了,都来了,衔蝉姐姐,大家都来了,你不是一个人了。
衔蝉心中好暖,这些年身边只有一个秋棠,二人在那将人魂灵封禁的院子之中相依为命。如今她知晓,那些被迫斩断的情谊来寻她了。她再也不孤零零了。
她对小阿宋笑笑,而后说道:小叫花真可怜。
她这一笑,周遭更为安静。这女先生下车时快要碎掉一样,此刻却又活过来了。她那样美,有人悄声说起当年曾跟她念过书。女先生教人写自己的名字,要没有姓氏的人选一个自己喜爱的姓氏。
“女先生只教识字吗?”有人问。
“不,女先生还教堂堂正正做人。”
这些事这几年无人敢提起,就像压箱底的衣服,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一日忽然想起,翻腾出来,上身一试,竟这样合身。于是一下就通了,还有人提起那凭空消失的曾经的七皇子,说那七皇子最主张读书,说无论出身如何,都该读书。
这小声的议论在皇帝的车马驾到时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跪地,唯有衔蝉站着不肯跪。娄擎看到雪中而立的衔蝉,仿若回到华年与娄夫人的初相见,心中蓦地生出一股罕见的怜惜来。
这一次他没有打她,亦没有责备她,反而拉起她的手,装出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外邦人对天子好奇已久,此时得见,发觉那天子身上笼罩一股寒气,令人毛骨悚然。
娄擎命众人站起身来,并问其中一人:今日这灯市,最令你称奇的是什么?他问那人,正是被戒恶卜卦那人。于是那人怯怯指着戒恶的卦摊:那里,奇准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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