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蓦地转过头,阿勒懒洋洋看回去:“怎么了?”
“你不要讲话!”她凶巴巴应。
阿勒摊手,闭目养神起来。
龙可羡等了会儿,突然起身坐过去:“听见没有?”
阿勒睁开眼,只看她,不说话。
“哥舒策……”
龙可羡话一出口,半张脸就被捂住了。
阿勒在她耳边呵出道音:“嘘——”
龙可羡后脊惊凉,顷刻就渗出了薄薄的汗,紧接着便听到了一点儿声音,像是透过捂了一层的耳朵传进来似的,有点儿飘忽的意思。
还能听见外边的?
在这个姿势里,龙可羡整个人被按在他身前,只能揪住他的手挠了几下。
阿勒像是能读出她的心思,压声道:“能听见,所以不要出声。” 做贼似的。
龙可羡配合地点头,指指自己,表示绝不出声。
酒过三巡之后,伏先生坐在上首,道:“诸位远道而来,路上辛劳,伏某也知道诸位因何而来,但,在谈及航道之前,我们还有件要案要讲,这件要案若是没有解决,接下来万事都不必谈了。”
伏先生看起来温文尔雅,却把话都放得死,没有给人转圜的机会,这种人最难磨。
在座没有人不知道他讲的要案是哪件,因此通通看向了尤副将。
“我是粗人一个,讲起话来没有分寸,若是得罪了伏先生,还请伏先生海涵。”尤副将拱手作揖,伏先生回一礼。
北境之前同南域买船,出面相商的就是尤副将和伏先生,那会儿两人相谈甚欢,但那都是牌桌之下的暗渡陈仓,今日再见,两人都装得像从未见过似的,客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忌惮。
尤副将停了片刻,道:“上过战场的都知道,我们少君要杀谁,那用不着刺杀,也没有刀口留命的可能,这话放到北境那是要吃笑话的。这当中有什么误会或是构陷,那我老尤不知道,伏先生要谈,不如先把我们少君请出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盘一盘。”
尤副将这意思很明显,你要跟我算账,我还想跟你要人呢,大不了打一场,拳头底下见真章。
“尤副将莫急躁,”这会儿只有封殊接得住话,他丰俊清朗,轻易地就化开了紧张的气氛,“今日你我能齐聚一堂,万事便都有讲开的机会,咱们心平气和地把事情条理捋清才是要紧事。”
伏先生看向他,在座都是几方派出来传话的,伏先生背后站着南域,尤副将代表北境王,角落那个战战兢兢的宦官是骊王派来的,只有封殊是实打实的士族话事人,伏先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封殊特别看重航道,还是这场局里有他不得不来的人。
伏先生饮尽酒液,微笑道:“三爷是觉得此事还有条理未明。”
“未窥全豹,实在不敢妄加评断,但在下愿为北境王担保,她不是那般为私欲弃大局的人。”封殊回敬一杯,不紧不慢地回,他的谈吐实在好,有人觉得如沐春风,也有人觉得如鲠在喉。
龙可羡呼吸不畅,压在后颈的力道正在叠加,她不敢出声,只能艰难地转过头,露出一双憋得通红的眼睛。
“不舒服?”阿勒作出口型。
龙可羡口干舌燥,在这暗淡的光线里只能看到他眼里晃出来的一点儿光,她有几个瞬间想要摇头,最后却轻轻地嗯了声。
阿勒松开捂住她的手,嘴唇挨着她的耳朵:“要不要把臂环解开?”
嗯?龙可羡顿时惊了,连湿热的耳朵也管不得了,作出口型:“可以吗?”
阿勒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里摊着很多情绪,龙可羡还要说点什么,手臂便是一松,蔫了许久的气劲骤然躁动起来,冲得她鼻腔都发热。
这般轻易就松掉了臂环!龙可羡不可置信地抚着手臂,说:“你不要关我了?”
阿勒没应这句,反问:“你不怕被人听着?”
龙可羡犹疑地点头,却在阿勒抬眼的瞬间迅速拨掉了桌上的茶盏。
“哐当——”
碎瓷四溅开来,与此同时,外间的声音低了下去。
阿勒半笑不笑地看着龙可羡,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这目光剥掉了一层皮。
第120章 委屈
屋门敞开片刻, 众人皆望出去,看见重重叠瓦延向天际,已近黄昏了, 那柔亮的金光泻下来, 将瓦砾镶了层金鳞边。
侍女合上门, 捧着托盘盈盈行了礼, 便恭顺地退向屏风后。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内室中只余阿勒的喘息声。
他踩着墙面翻身回退,站稳时笑了声, 唇边的弧度勾得浅,像是打得痛快了,也像是下的钩子勾住了不听话的鱼,他盯住龙可羡,连眼神都在咬着她, 总之不含好意,他偏头咳一声, 接着缓缓地松掉了领口, 反手向龙可羡探来。
龙可羡伸手欲去推来时的暗墙, 腰带就教人扯住了,往后一拽, 后肩便撞进了阿勒胸口。
仅仅是一瞬,她屈肘向后顶, 借着力滑出了两个身位。
她对阿勒天然不设防,方才在对打时她就感觉出来了,那是种经年累月养出来的信任感,身体远比意识更加诚实——她对阿勒下不了重手。
内外夹击是件要命的事, 对内,她在出手时还要突破自己的心理防线, 就像身体里有双手在拽着她的力,对外,阿勒相当难缠,龙可羡逐渐发觉他们出招和拆招都惊人地相似,他也全然不是初见时那般病弱的样子。
这令她有种左手打右手的错觉。
拳风扫过龙可羡耳畔,她闪电般往后斜劈而去,手刀直劈阿勒,他一动不动,而龙可羡却在击中阿勒的瞬息侧了个身,直直劈向墙头,砸下了星点碎石。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里擦过一刹,阿勒就洞悉了她的目的。
她不想打,只想跑。
“拆了这四面墙你也出不去,”阿勒提醒她,“拆了我,你还能走。”
“不拆,”龙可羡答得斩钉截铁,她左右环顾,已经发现了这墙体的端倪,里边不知浇了什么,硬得很,她往后撤步,和阿勒拉开距离,认真地问,“只能从外边打开吗?”
阿勒点头,神情里带着点儿残忍的温柔,龙可羡还没有咂摸出味道来,眼前又是一道拳风,她空翻回避,阿勒已经纵跃而起,死死扣住了她的脚踝,继而以脚踝为施力点,往后一拖!
碎瓷散在地上,两个人缠斗着滚过去时身体里都扎进了碎片,但没有人在意,直至砰地撞上窄室的墙角,他们同时闷哼一声,才在喘息间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瞬很漫长。
长到龙可羡能感觉到脚踝那只手还在一路往上。
登、徒、子。
“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摘掉臂环吗?”
阿勒感受着龙可羡的温度,别有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脸。
“你说过,有东西进去你都能听到,我没尝过这滋味儿,想试试。”
龙可羡半晌才想起来他讲的是什么,她嘴唇几度张合,讲不出话,最后抬手抵在他胸口,把他推开了些,匆促地站起来。
“不要,”龙可羡警告他,“不要乱来。”
“怎么呢,是怕外边听到吗?”阿勒步步紧逼,“有什么打紧,让他们听,杀干净就是。”
龙可羡绕着桌边走,气鼓鼓瞪他一眼:“你唬我,外边根本听不见。”
自然听不见,否则内室打得这般激烈,他们还能坐得下去么?这墙就是有问题!
侍女温了酒水,合上门出去。
伏先生举杯走了一圈,寒暄下来,又化掉了先前的稍许敌意:“有三爷作保,伏某自然是心服口服的,但此事三爷不明原委,还是不要蹚下水的好。” “冒昧问一句,哥舒公子可还好?”
封殊说的是哥舒公子,这毫无依据,他的手远远伸不到南域,仅仅是凭借从前寥寥几次照面猜测出来的罢了。龙可羡带着一船人去了雷遁海,回来的只有尤副将和随船军士,那个散漫不驯的青年和龙可羡都失去行踪,这么巧,谁信呢,问题就在哥舒策身上。
抵赖就是反向推证,伏先生淡淡地颔首,模棱两可道:“有劳挂心。”
这就是承认了。
“在伏虞城时不曾设宴款待,是我失礼,只是…… ”封殊自斟了一杯酒,又说,“彼时哥舒公子与小羡关系尚佳,这就是疑点。”
尤副将补一句:“何止关系尚佳,在伏虞城时,少君与他同出同入,一道儿挖坑给人跳,相当亲热,好得简直能穿同一条裤子。”
伏先生不能正面作答,只问:“三爷与少君是?”
封殊看向酒面:“她唤我老师。”
碎瓷从阿勒臂间拔出来,湿淋淋的,带着他的温度,强硬地递到龙可羡手里,再包裹住了她的手背。
“你唤他老师,他都教你什么?”
龙可羡仰面微喘,她体力未减,只是束手束脚打得难受,阿勒简直不要命似的,次次拿身体接招,挨着疼也要禁锢她一时片刻。
龙可羡偏头:“教得很多。”
“讲来听听,”阿勒扭过她的下巴,“教你用这种眼神看人了么?”
阿勒膝盖抵在她腹部,限制了她的动作,龙可羡不能动,动起来那枚碎瓷片就会被阿勒带着刺进他的腹部。
龙可羡尝过一次被动的滋味,她不想再做第二次。
这个人真是……是疯了吧?
“看久了也怪新鲜的。”阿勒另一只手抚着她眼角,只是轻轻磨了两下,就把那处磨红了,他静静凝视片刻,而后咬了下去。
“……”伏先生哪知道公子在龙可羡那里犯下的桃花债,面不改色地说,“因爱生恨了,年轻人,都有冲动的时候。”
封殊沉默。
尤副将瞠目结舌:“你说谁因爱生恨了,说我们少君吗?不能够,我们少君再恨也要捆人回来关进牢里调/教的,怎会恨到把自己折进去!”
伏先生十分沉稳,顺着这话尾往下接:“少君确实有此打算,只是当时毕竟在外海,加之双拳难敌千万手,形势所迫,这便落了网。”
他说得言辞凿凿,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反倒教人不好反驳,至此,那缩得鹌鹑似的宦官才抬起头来,道:“既如此,又非是深仇大恨,假以时日必定能讲开了。如今航道已停,外边皆是人心惶惶,沿海数地的铺子关了不知多少,依咱家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早日通了航道才是。”
伏先生看过去:“这么说,骊王也要为少君开脱。”
“非是开脱,”宦官紧张地看封殊,大着胆子说,“就事论事罢了。”
“好一个就事论事,”伏先生大笑几声,有几分落拓,“公公要与乌溟海就事论事么!”
刚刚缓下去的气氛再度绷紧。
封殊抬手止了宦官的话:“大祁上下一体,大伙儿不为谁开脱,更不会置谁不顾,但如今航道空置,行市动荡,民生不安,停在这里作口舌之争究竟不是个办法,讲起来乌溟海在此僵持就不亏么?”
行市动荡都讲得轻了,之前阿勒在伏虞城闻商道搞的那一出,勾得谁都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风口时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上到士族皇商,下到普罗大众,能有门路的全都掺了一手!
那堆山填海的货积压在坎西港,数以万计的田地屋宅写进债书压在钱庄里,地方衙门抵不住开始放地给士族……大祁这几个月动起来的银子多数倾注在此,龙可羡身家在北境,她是局中人,她不敢也不会跟整个大局逆着来,只有哥舒策不怕。
他一个南域的海寇,兵强马壮还在朝廷挂了名,不跟你讲道理,你北边这些金山银山堆在那儿,那是要动起来的,堆久了银子就死了,到时候拖死的是千万人,他没这么讲仁义道德,玩了就是玩了,全部凭心情。
所以封殊对南域局势还是探得浅,不晓得阿勒还真不亏,只不过是赚多赚少,赚早赚晚的问题,而这些跟龙可羡比起来,那都算不上什么。
伏先生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却意外地露出了松动的意思:“乌溟海与北境王有旧交,也有旧怨,但今日你我齐聚在此,便是为此而来,”他顿了顿,“这么说罢,万事开头难,路要走得稳当,还是由简拓详为好。”
蹬鼻子上脸的匪寇王八蛋!果真狡诈!连尤副将都听出意思了,这就是不跟那么多方势力玩儿,你们内部先打一轮,打赢的我乌溟海扫榻相迎,从走海到销货乃至关税都能给你打点清楚。哪方输了也不打紧,日后还是朋友,站后边去慢慢排吧。
那宦官的脸色当场就垮下来了,封殊慢慢地敲着桌面,道:“哥舒公子能代表南域朝廷的意思吗?”
伏先生反问:“否则三爷为何在这见的是伏某,不是海务司的官老爷呢?”
中计了。
对方并没有要置龙可羡进死局的意思,伏先生几次把刺杀案拔到针尖麦芒的地步,就是为了让他们拧成股绳,从祁国内部先把龙可羡的罪名摘干净,再让他们鹬蚌相争。
那么之后北境王是朋友还是敌人,不就是阿勒说的算了么?
贪心的坏胚,既要龙可羡还钱债,还要龙可羡偿情债,他斩掉了龙可羡的退路,让她除了阿勒没有别的伙伴能选,最好眼里日日都只搁着他一人。
这是坏胚的执拗。
龙可羡眼里没有旁人,油灯跌在角落里,索性没有倒,只是倾出了些灯油,只有暗淡的一团光晕。
碎瓷刺破了阿勒的衣裳,就抵在他腹部旧伤处,他把手撑在龙可羡耳朵边上,尽管从嘴角到颧骨,从脖颈到指骨全部破了皮,却带着股异样的压制欲。
龙可羡背靠墙角,竭力张开五指,丢掉了碎瓷片,她缓出口气:“不要再打了。”
若不是间怪墙怪门的窄室,这屋子都能给他们拆了。
“嗯。”阿勒没有说话的心思,浪荡的口舌在此刻另有企图。
他坏么,顶着脸上的皮外伤就足够让龙可羡心软,连龙可羡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那是记忆无法篡改的本能,阿勒用尽偏爱惯出了这么一个龙可羡,在此时得到了恰到好处的反馈。
“我不……”腰侧全凉,龙可羡吓了一跳,舌头绊成一团,她慌不择路地掐住了阿勒的喉咙,“别撕!”
阿勒置若罔闻,他抵着龙可羡,连气息都是滚烫的。
龙可羡是真的慌了。
慌得手足无措,慌得浑身发抖,就算外边听不见他们,但龙可羡能实实在在听到他们的声音。
小少君面皮薄得很,就玩儿不来这么花的!
掐住喉咙的手还在收缩,龙可羡抖得不像样,她看见阿勒额顶爆出了青筋,那是窒息的缘故,但这丝毫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他还在放肆。
“哥……”
阿勒的指头已经突破了障碍,却在这当口停了下来。
龙可羡反反复复地低声叫他:“哥哥。”
“哥哥。”
“哥哥……”
停不下来,心里铺天盖地啸满了西风。
她疑心这两个字长了刺,只是在喉咙口滚了滚,就刺得她心口发涨,眼里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水。
像是身体里另有个人在渴望这个称呼。
只要喊一喊,就委屈得鼻子发酸,而这种委屈,从前总有人能接住的。
阿勒揉了把脸,让身体的温度降下来,用拇指揩掉那点儿湿:“喊一次就成,我总会停的,再是混账也会停的。”
龙可羡抹着泪花儿,极其难过地哭出了声。
像小孩儿失了心爱的糖似的那种哭法。
“不准哭,再哭把舌头拔了下酒。”
龙可羡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不要打了……”
“不打,”阿勒带着她摸到颧骨,“再打要破相了。”
“你开门……”龙可羡噎了噎,指着窄门的位置。
“我开。”阿勒以某种频率敲响西侧正中的石砖。
窄门应声而开,外边已经没人了,连席面都撤得干干净净。
阿勒瞥了眼,转头时看到龙可羡还在吸鼻子,只是眼泪已经擦干净了,他顿声:“耍我呢?”
龙可羡老实地摇头:“没有。”
夜色漫野而来,阿勒开了门,就等同于放任龙可羡自由出入,半座碧鳞岛都是三山军的驻点,龙可羡半只脚已经踩到了家。
有什么办法?龙可羡那声哥哥喊出口就是冲着他要害来的,他能设局牵制南北,却没办法对龙可羡心狠。
被遗忘就是被丢弃。
阿勒一个被丢弃的人恬不知耻地凑上去,百般手段用了,一颗真心掏了,到头来她要走的时候连瞬息的犹豫都没有,那茶盏说拨就拨。
他以为是失而复得,没想到还是求而不得,
眼是酸的。
阿勒侧了下额头:“还不走,等我送你么?”
龙可羡悄悄把臂环踹到角落,走出两步,脚底碾着地面,偷摸瞟了他一眼:“……我走了?”
相似小说推荐
-
我把自己上交秦始皇(鸦泉) [BG同人] 《(历史同人)我把自己上交秦始皇》全集 作者:鸦泉【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03.07完结总书评数:15060当...
-
灾世求生(缓归矣) [仙侠魔幻] 《灾世求生》全集 作者:缓归矣【完结】晋江VIP2024-04-04完结总书评数:2895 当前被收藏数:11564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