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像是把眼神黏在护腕上的样子,那双手熟练地翻弄,就是不看她,龙可羡手指头在马鞭上划来划去,划去划来,终于问:“你忙吗?”
“忙。”阿勒刚把机括拆开,露出里边放置短箭簇的箭道。
这一句过后,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风疾了些,空气里有焙干的青草味儿,阿勒不想抬头,但十息过后,他还是看了过去。
龙可羡在那对着筐子念咒呢!
“怎么?”
龙可羡眼里的光膜霎时亮了,举起马鞭:“跑马去!”
阿勒说:“营地小,跑不痛快。”
于是龙可羡丢掉马鞭,掏出张皱巴巴的帖子,激动道::“听戏去!”
阿勒说:“戏楼人多,你想被人当众认出来,银子打水漂么?”
“咔哒。”
手边的短箭簇一枚枚推进护腕里,一共四枚,四道“咔哒”声后,龙可羡还没有掏出新东西,阿勒抬起头,正好对上龙可羡的眼睛。
小少君没有接连被拒两次过,懵在那儿,连张口也不会了。
箭道压进护腕,重新扣紧机括,阿勒的手指头在娴熟地动着,但眼神没挪过,就这样,在轻微的金属击碰声里注视着龙可羡,然后把护腕随手一搁,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刚刚拆完护腕,手里带着金属的冰凉,她的手腕温热,高低温带来明显的触感差异,让他的手掌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会儿,这种停留在龙可羡看来就是和好的征兆,小少君重新摆起了尾巴,觉着自己把人哄得挺好。
随后他的手一路下滑,翻开她掌心,捏了捏:“松手。”
龙可羡听话地松开手。
皱巴巴的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阿勒翻了翻,说:“夜里的场,换雅间,稍改装束出门也成。”
龙可羡抿唇,唇边陷出两点浅梨涡:“哥舒策。”
阿勒:“说事。”
龙可羡把脑袋往他衣襟上蹭:“哥舒策。”
“……”阿勒被她头顶的发蹭得发痒,忍了片刻,终于开口,“别撒娇!”
入夜之后,戏楼人不少,碧鳞岛是横在南北之间的一枚纽扣,往北的航道通不了,往南却没有阻碍,大把南域豪商嗅着味儿就来岛上探消息,把坊巷填得满满当当。
龙可羡看完戏,满心都是新奇,坐在马车里还左顾右盼着。她今夜作的是男子装束,发冠一戴,就是个高门大户里溺爱出来的小少爷模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用阿勒的话讲,就是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好骗”、“两颗糖骗不走不要钱”。
待到月色渐浓,连夜鸦都栖进了密林间,一架马车才把锣鼓喧阗甩在身后,慢悠悠踱出小道,驶进安静肃杀的营地内。
龙可羡晾着半干的发,坐在榻上,也不知在涂画些什么,但架势总是摆得够足了。
捋着袖,研着墨,灯盏摆了三座,连毛笔摆满小案,连头上都插了两支。正埋头苦干着,忽然笔一歪,身后就贴上道热度。
阿勒伸手把小案上的火熄掉两盏,只余一粒昏光。
龙可羡抬头,正好看见阿勒的下巴,左手迅速地盖住了纸,右手戳了戳他:“没画完。”
“画的什么?”阿勒靠坐在榻沿,抬头把窗缝关紧。
龙可羡接连眨了几下眼睛:“画猫,是画猫的。”
阿勒睨着她不说话,半晌,龙可羡才伸出一指,用商量的语气说:“还没有画完,只看一眼。”
“成。”
龙可羡扬起下巴,自信地展开了画纸,露出上边神气昂扬的一个小人儿。
“……”阿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眯眼看她,“画的谁?”
龙可羡越发得意了,嘴角压都压不住,最后才克制了点儿,矜持地介绍道:“是你。”
阿勒猛地弹坐起来:“我就长这!?”
他伸手去擒龙可羡, 想要当场打死她。
龙可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榻下爬,声音都含混了:“你捉我, 捉我做什么!”
俩人在屋子里追着跑了几圈, 阿勒一把勾住她的腰, 夹在肘下丢上了床, 而后把那张纸叠起来,左看右看, 最后塞进了鞋底,预备明日烧给她龙家的列祖列宗,说不准随手能气活几个。
龙可羡从被褥里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意会到什么,迷惑地问:“不喜欢?”
这表情。
他要说句不喜欢那张丑东西, 她立刻就要往回缩,半年都不会碰丹青。 “……”阿勒咬着牙道, “喜欢!”
龙可羡心满意足了, 探头朝他身后看:“画呢?”
“我喜欢得很, 舍不得让旁人看,收起来了。”阿勒张口就来。
“这般喜欢!”龙可羡兴奋道, “明日再给你画!画一摞!”手上还在一个劲儿拍被褥,等阿勒进来, 便贴过去小声问,“是哄好了吗?”
阿勒把被褥拉低:“没有,但不必再哄了。”
嗯?龙可羡正哄得上头,哪里肯就此作罢, 立刻不满道:“再使使劲就要哄好了。”
阿勒面无表情:“再使使劲就要哄死了。”
龙可羡不明白,她侧身枕着手臂, 和阿勒面对面,见到他唇边落了发丝,便凑过去轻轻吹了吹,要回身的时候退路已经被堵死了,阿勒抚着她后颈,一下一下轻拍,把她拦在了一掌的距离里。
鼻息交错。
偏偏隔着这点儿距离,谁也没有再近一寸,距离隔出了空间,却把眼神变得紧密热烈,像两株藤蔓,带着缠绞的力道。
龙可羡觉得有某个部位被无形地缠紧了,那藤蔓肆意地探出了尖端,正在沿着龙可羡的轮廓仔细描摹,途经的地方泛起热度,一路沿着要害往里去,蛮横地攥住了她的心口。
在这时候,阿勒说话了:“吹什么?”
龙可羡磕磕巴巴:“头发,在你脸上。”
“头发?”阿勒故意加重了力道,用眼神锁着她,十分真诚地问,“只想吹一吹脸么?”
这话讲得龙可羡心潮澎湃,像个被妖精蛊惑得七荤八素的小崽,稀里糊涂就凑上去,停了片刻,像进行什么仪式,专心又郑重地舔了舔他的唇。
阿勒笑出了声,用他惯有的那种声音,又低又懒的,还有点儿顽劣的意思:“一下?”
于是龙可羡揪住了他衣襟,十分听话,将那唇瓣一下下舔得湿漉漉,“可……”
话音被吞掉了,连同那短促的气息一并被碾碎了,悉数化在激烈的亲吻中。
龙可羡被吻得头昏脑胀,分开时就自觉地拱起来,面朝下抱着枕,拍了拍自个儿的屁股。
这动作!
“…… ”弦儿瞬间绷紧了!阿勒的鼻腔烫起来,艰难地错开目光,只用指尖绕着她的发尾,说,“有一事我须得同你说明白。”
龙可羡呆了呆:“啊?”
“那日在内室里我着实不舒坦,一颗心巴巴儿地掏出来,原是求个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的,没想到竟被你踩在脚底下跺了个稀烂。你想跑我理解,但哪怕犹豫个一时片刻呢?哪怕把我放在心上想一想呢?但你那茶盏拨得眼都不眨……”
阿勒定了定神,“我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难免神思萎顿,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龙可羡把脸埋在枕头里:“跑起来,哪里能犹豫,在你跟前,犹豫一息都要被逮住。”
“听不听了。”阿勒一巴掌拍下去。
龙可羡瞬间就激灵起来,侧臀火辣辣,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勒,半晌才点头:“听。”
“但你这几日忙前忙后,我喜欢得很,”阿勒把邪火压下去,咳了声,“可能我们这等情种都心软,见你心里边存着我,原先那事儿就算过了罢。于公于私,你我如今才是绑在一条船上的盟友,什么先生什么四五六爷的劝你趁早忘了。”
他含着笑,把威胁说得像情话,“日后若是再跑,跑一回,我便关你一回,银环从手戴到腿,捆在床上,日日夜夜都只能见着我。”
一串话龙可羡没听进几句,她满脑子装的都是花花把式,胡乱地点了头:“我不跑。”
这小昏君。
阿勒咬住了她的手指头,牙齿轻轻从她的指尖往上碾,把那儿碾得又湿又热:“都惦记什么呢。”
小昏君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只用眼神不住地瞥向后边儿,催促他,撺掇他。
阿勒仍旧没有动,而龙可羡失了一只手的支撑,腰便往下塌出了美妙的弧度,他把那一截月弧似的腰线看在眼里,这截腰能有多大的爆发力他知道,能柔韧成什么样他也知道,这是他视野落点,也是容他撒野的领地。
寝衣很薄,柔软的绸布逐渐拦不住力道,平滑的纹理已经被撑得十分局促,像随时都会破开绸布冲出来。
阿勒浑身哪儿都烫,他分明情不自禁,却又异常克制,只是撑着脑袋吻了吻她,说,“不跑就对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齐心,凭他是哪儿都能搅个天翻地覆,是不是?”
“啊,是……”龙可羡被吻得热乎乎,脑子都蒙了层雾,对言语的敏锐性骤降,还保持着那姿势,“夫妻本是……”
等等,她疑惑地看过去,“夫妻?”
“忘了同你说,你我已经是过了明路,在祖宗跟前拜过天地的,”阿勒勾着笑,一字一句道,“欢喜坏了么?不错,我们已成过亲了。”
霎时间,龙可羡眼也直了,腰也塌了,屁股也撅不住了,整个人都懵了!
“砰”的一声,趴在了床上。
“不……”龙可羡抓了抓头发, 半张脸都陷在枕头里,“怎么会成亲了呢!”
“不信么?”阿勒好整以暇看她。
“……信。”龙可羡有气无力。
“听着不像,”阿勒手掌轻轻捏在她颈部, “有疑问只管提,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日后我不定乐意讲给你。”
“成亲不是坏事, 为什么不乐意讲给我?”龙可羡彻底从情潮里清醒过来,偏头看他, “我不记得从前,亦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这么说,你也觉得你我成亲是好事。”阿勒不答别的,只说这句。 龙可羡觉着哪里被他绕进去了,这姿势有点儿闷, 想要坐起来,却被只横来的手压住了腰。
她无暇顾及, 再度趴回去:“我没有这般讲, 你不要在话里挖坑。”
“好, ”阿勒道,“你不知从何问起, 你我的过去也不是一两句能讲得清楚,你只需记住, 这世上没人比我们更亲近,也没人比我们更需要对方,你我就是天生一对。”
这话很讨巧,抹掉了情投意合的过程, 直接盖下了结论,龙可羡点点头:“天生一对。”
“更多的事儿, 日后你想起一件半件,都远比我讲千百句更直观,”阿勒神情专注,“过去的不重要,未来盛大可期。”
龙可羡默了默:“……我知道了。”
她翻个身,定定看他,“当真是心甘情愿成亲的吗?”
“怎会这般问?”
“像是被逼无奈,”龙可羡指指自己,指指他,“你与我。”
“真是问到点儿上了,我们成亲时境况特殊,顾不上心甘情愿,”阿勒把她翻回去趴着,轻轻拍,“但,即便你手段强硬些,我也是愿意的。”
“什,什么……”龙可羡震惊得语无伦次起来,“我强迫你成亲!?……”
怪不得阿勒要讲她将他吃干抹净又无情抛弃,原来竟是这般!龙可羡看他的眼神顿时充满怜爱。
“差不离,”阿勒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眼神,“你强迫我洞房。”
龙可羡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住,咳了个脸红耳赤。
“此前没有与你讲明白,就是这个因由,”阿勒转口说起从前,“否则怎会见你便忍不住放浪形骸,你让我变得这般坏,却又弃之不顾。”
“我……”
他蓦地逼近:“我是来讨债的,龙可羡。”
龙可羡匆促地亲了上去,说:“我必不会再抛下你。”
“抛下也没关系,”阿勒磕了她的额头,“就当情趣了,天涯海角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只是就像我讲过的,若再有一次,我必不放过你。”
他讲得很认真,低迷的情绪多过于威胁。仿佛龙可羡真的曾经做过什么事,真的抛下过他,这件事把他的笃定和从容都扒掉了,露出了残忍痛苦的一面。
离别来得那样猝不及防,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就是一个人。
龙可羡忘记他,把自己彻底留在了过去,在坎西港再遇见的那个人是北境小少君。
龙可羡怔怔的,在这个瞬间,奇异地感觉到身体成了只容器,仿佛有哪里空了稍许,晃晃荡荡的,有点儿慌悸,这是她从前不曾注意过的。她摸到了阿勒的脸,在真切的触感里才能安心。
阿勒抓住她的手,让她贴得更紧,一扫低迷,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神情:“这事儿不大不小,夫妻,讲起来还没有债主这关系刺激,你又不记得了,若是不想认,我没有意见。”
什么叫做没有意见?龙可羡一头撞进他胸口,紧张地问:“要和离吗?”
“……”阿勒失笑,“和离?!做八辈子梦我也不会同你和离!想美事儿呢!”
“那你说……”龙可羡口齿混乱,只能斩截地告诉他,“我没有不认,成亲就成亲!”
“这就对了,”阿勒把这小鹌鹑从怀里拎出来,“这招叫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为的就是让你点头,学到了?”
这坏东西!龙可羡瞪着他,恶狠狠地照着他嘴角咬了一口:“你从前就这般坏吗?”
“我自来就坏,遇着你只想变得更坏,”阿勒哈哈笑了两声,“怎么办,这回彻底甩不脱了,明日要当众唤我声夫君吗?”
龙可羡一抖,手臂整片发麻,断然摇头:“不要。”
她喊不出来。
“不告诉旁人?”
龙可羡嗯嗯点头:“不告诉。”
“哦……金屋藏娇啊,”阿勒觉得有点儿刺激,答应了,“这事儿咱们也不是没干过,现在先叫声来听听。”
“叫什么?”
“不要装傻龙可羡。”阿勒眯起眼,不轻不重地照着那腴润处拍了两把。
龙可羡当真喊不出来,她趴在枕上的脸被擒住了,阿勒自上而下,堵住她的嘴唇,肆意挤压着她胸腔里的气息,让她昏昏热热的,哪儿都麻。
阿勒这回坏得很,不紧不慢逗弄着她。
小少君招架不住这般花招,汗涔涔的,硬是撑出了气势:“你磨墨呢!”
阿勒笑起来,汗沿着脖颈滑下胸口,他罩着她的脑袋,免得一下下磕在床头,那些过于晦暗的记忆像是被热汗泡皱了,变得模糊不清。
他都不记得,只记得龙可羡。
只有龙可羡。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情投意合,他们天生一对,是榫卯,也是冰火,是要彼此肆无忌惮地占有。
遗忘的没有消失,它只是暂时睡着了。
阿勒从前拥有的依恋和爱,龙可羡再度给了他,以全新的身份。他不再是那个背着回忆独自负重的人,现在闭上眼,再睁开还是龙可羡。
他用炽热的目光锁定了她,然后一手束紧了她双腕,又捂住她的嘴,在跌宕里着了迷一样的挪不开目光。
是他的龙可羡。
阿勒在最后那刻松手,凶狠地堵住她的嘴唇。
“龙可羡……”
海鹞子再度启程时,阿勒也出了海,去往北昭南部海域。
与此同时,第一批银子抵达碧鳞岛, 要在这里换成三山军巡船,再以巡卫的名头运往坎西港,龙可羡要留下来,确保万无一失。
主船甲板宽敞,甚至阔得能跑马。
龙可羡一边惊奇地左右张望,一边敷衍地听阿勒讲话。
“喂,”阿勒掐住她的脸,转过来,“我讲的听见没有?”
龙可羡被掐得眯起眼:“听到,要小心士族反击。”
“骊王已经动起来了,他野心大,一出手就是吏治,新颁的政令明着是整顿地方田赋,实则是冲着地方官去的,”阿勒给她把帽子扯正,说,“这步子迈得太大,难保士族不会觉察出什么,万事要快,必要时不用守规矩,雷霆手段比怀柔远人更加有效。”
龙可羡点头:“我记住了。”
“在这里等我回来,”阿勒摸摸她,“不要让人三言两语哄了去。”
龙可羡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把话岔过去:“给司绒的礼,带了吗?”
“带着,”阿勒看了眼天色,“最迟半月,我便回来了,要给我写信。”
“日日都写。”
“想我就要写。”
龙可羡为难道:“平时放心里,十分想的时候便写信给你。”
“也成吧,”阿勒勉为其难答应了,他一只手按在船梯上,“我遣人排了一出戏,回来我们一道去听。”
龙可羡点头,看了眼四周,然后迅速地亲了他一口。
阿勒接舷而去,继而在千里镜里缩成小小的虚影,直到消失在海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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