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德冒也狼狈地返回,空手而归。
“你说,她应该不是一人罢,出门在外不可能不用银两,难道是别人来兑的?”在心腹面前,冯元眉心聚成了铁疙瘩。
要说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深宅女子,头回出门,冯元先还担心着她会不会被人骗被人卖被人害,可此时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身旁跟着谁人?是男是女?想到一人,他忽地一窒,是吴清那个酸书生?
不对,那穷酸还在翰林院打杂呢。那是谁?表哥?倒没听说过,老家在大同呢,哪门子表哥会窜这么远来,到底是哪个奸夫?还是说......是去哪里寻她的奸夫?贱人!冯元脑子乱了,心上如跑马,甚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浮了起来,忍不住掐了掐眉心。
对于自家主子去钱庄打听的做法,德冒表示不理解:“爷,小的不明白,即便是李姨娘来换过银两,咱们知道了也没用啊。”关键是将人找到啊,那祸头子就算去过天庭,知道了又有甚么用。
冯元一愣,放下手,有些懊恼,果然关心则乱,做的都是无用功。
德冒想了想,“老爷,咱们让这里的县太爷出人罢。”
“不可,没私交,公事私用易留把柄。这样,你拿幅画,让县令招人临摹一些,将寻人启事贴在大街小巷,就说爷家里的人被拐了,让平日多加留意便是,毕竟咱们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德冒一惊,他还真有些看不起那祸头子,一个娘们还能升天了?保不齐已经遭遇甚么不测了呢。“不如让那县令爷派人罢,万一李姨娘真被拐了......”
“她那样的,不坑人就不错了,还能被拐?”冯元气不打一处来,将他耍得团团转,哪是个省油的灯!
德冒拿着他的官阶牙牌,去县衙知会过,回来后,便见冯元跃跃欲试地调转马头,吩咐道:“爷直觉,她已离了孟县,走罢。”
这还有直觉呢?难道是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零
德冒摇摇头,回头吆喝一声大家跟上,拍着鞭子叱喝着马儿,紧紧追在冯元身后,一行人出了城。
第100章
夜里, 绿莺又做起了噩梦,菱儿隔着一片迷雾向她伸着手,嘴唇翕动:“救我......姐姐救我......”
深喘了一口气,她使劲儿动了动肩膀, 才挣脱梦魇。绿莺浑身虚软地躺在床上, 外头的月光打在窗棂上,留下一片乳白的影儿, 漆黑的屋内隐约能看清五指。
当初菱儿走后, 她噩梦缠身, 食不知味, 夜不能寐。那时候, 心内突然出现两个人, 一个声音恶狠狠说着:都是因为你,你要恕罪, 要把这条命还给菱儿!
那时, 她痛苦地揪着头发,求饶不已,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逼我了,我还,我这就还。
可每当这时,又有一道声音说道: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连你自己也不能轻易处置!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啊?
心肺间两道声音拉锯, 将她的身体撕扯得四分五裂, 冯府仿佛变成了一口烹肉的大锅,而她就是蒸煮间的一颗肉丸,身不由己又无力挣扎。绿莺很迷茫,良心的谴责、烫手的富贵,让她想躲避,终于,她决定,走罢,冯元、冯府,是你痛苦的源泉,他们是杀死菱儿的刽子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与他相亲相爱,不能在冯府中,享受着这带着血腥的荣华。
所以她逃了。
如今,远离冯府,心上好过了,噩梦却仍是源源不断,夜里睡梦中折磨着她。绿莺用两指环住手腕掐了掐,两指间相聚重合处更多,睡眠不足,瘦了。
哎,大约是又往汴京而来的原因罢,离这里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待离开了,便好了罢。
说起来,自从那日在马车中,回想了过往,与冯元的相遇相处和相离,感叹唏嘘的同时,也忽然后知后觉反应到他的精明与算无遗策。自己从孟县走,便是狼前头的羊,永远都在被追赶的路途中,谁知会不会因着大雨或修路而被追上呢。故而才改变原来从孟县到荆州的路线,转而折返京城后,再从其他线路去往荆州。
黑暗中,绿莺想到傍晚与冯元德冒的一场侧面交锋,虽成了虚惊一场,可此时想起来,也不免冷汗层层。她不禁大着胆子设想,若当时被认出来怎么办呢,被绑、被抓回京是一定的,那之后呢,冯元会如何处置她?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感觉,无论如何,冯元都不会真的伤害她。忍不住自嘲一笑,可能是凭借这个,你才敢这般得有恃无恐、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做起了逃奴?
说不出是鄙视自己的不识好歹,还是看不起冯元的心口不一,总之都过去了,她只盼着早些到达目的地,翻过旧的篇章,开始新的人生。
心中无数种念头正交错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咯嗒咯嗒”的声响,像脚步声,很轻很慢,若不竖起耳朵听的话,是根本听不见的,更何况是在这夜深人皆睡的午夜。
绿莺看不见更漏,不知此刻是甚么时辰,但她感觉自己虽是一直做恶梦,但也是睡了好久,再加上窗上投下的月光,正是月亮又大又圆光最盛的时候,应该是在午夜过后不久,子时到丑时之间罢。
是有人去外头那大茅房如厕?怎么走路这么慢,想必是老妪或是老汉,拄着拐一步一步挪。绿莺听着这咯嗒咯嗒声,眼圈一烫,忍不住有些悲凉,待冯元将来白发古稀时,搀着他的又是谁呢,反正不是她,相隔千里,天涯永隔。
她下意识侧过头,往门那看去。她以为能看见一幅执子之手相携的夫妇背影。
绿莺住二楼,门外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上挂着油灯,夜里也亮着。
此时在昏黄的门纸上,一个个窗格组成的门窗中,渐渐浮现出一片阴影,如皮影戏一般清晰,一点一点透出一道擎着大刀的诡异人影,从一侧向另一侧缓缓飘过。
屋内漆黑,屋外打着灯,那人侧面的轮廓如照在琉璃镜上,看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眉毛、鼻子、下颚,那刀剑、刀刃,通过薄薄的一层纸,绿莺卧在床上都能感觉到那肃杀冰冷之气,凉风仿佛也诡异地吹向她的颈窝,激起她寒颤阵阵。
她愣愣地望着那道暗黑的头颈,下意识觉得这是又被噩梦魇住了,狠下心掐了下大腿内侧上的肉,紧接着鼻子一噤,嘶——疼!
她一惊,这绝不是梦。转过目光,回头再往门上望去,那里笼罩着一层暖暖绒光,哪里有人,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幻觉。
绿莺闭上眼,决定睡觉,一定是看错了,夜里最容易胡思乱想,胆子小怕鬼又怕贼。沉下气,关上眼睛的窗,耳朵却比往日机灵十倍,她又听见外头隐约传来的怪异声响,咯——嗒——咯——嗒——
这是甚么声呢?刚才听时,觉得是老人家走路,可这时再听,又觉得不是。她形容不出来,平生未曾听闻过,真是脚步声?可又不像,起码不是一般的鞋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是雨靴?也不对,窗户宁静,哪有雨水怕打声。再说,这脚步声慢得如老牛,夜里如厕的人,也不可能走这么慢悠悠啊,这可是深秋了,都有些冻手冻脚的了。
正不知是真是梦的当口,绿莺忽然听见一声尖细的呻.吟,是男人,本该粗哑的嗓子像是遇到了难以想象的状况,嗓子口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冒出的一句呻.吟,极尖极利,像是鸟儿的悲鸣,在空中被弓箭射到后吊直脖子缓缓下坠,那样的凄厉、绝望和恐惧。
绿莺蹭了蹭手臂,那里汗毛根根直立,忍不住又挠了挠头顶,头皮已经开始发麻,越想越毛骨悚然。
难道这是黑店?还是......遭了恶贼?
她仔细回想,刚才那声呻.吟是受伤了么?是哪间房呢?像是离得不远,可又仿佛不近,因为她隔壁的一间住的是单婆婆,刘伯睡在底楼的通铺间。她另一间的隔壁不知住没住人,即便住了,她也不认识,不过听声音,应该不是隔壁那间。
绿莺脑子飞速旋转起来,打是打不过,但她知道,若遇到特殊状况,火灾也好,遇劫也罢,最重要是逃命,首先就得知道所处的地形。
这间客栈是三层,底楼是饭堂和后厨,还有店里掌柜和伙计的卧房,再有就是两大间大通铺、柴房,外头还有一栏马圈,都住了人。二层是二十几间人字号和几间地字号,三层是顶层,应该是天字号,可能还有几间地字号。
《水浒传》里孙二娘开的人肉包铺,当时她看了不觉得甚么,不过是话本子里虚构的趣闻罢了。
此时想想,若是自己的身子被一块一块肉割下来,再被搬到案板上用大菜刀猛剁,顿时一阵干呕。
绿莺分析,若是贼匪,寻的也应该是楼上那些富贵的,二楼这一侧都是人字号房,全是老百姓罢了,有什么值得抢的呢。故而,极有可能不是匪,这里是黑店!
到底该如何逃呢,她急得不行,将牙咬得死紧。悄悄起身,将鞋穿好,也不去收拾包袱,跟命想比,身外之物不重要。她凑在门前,顺着中间的小缝往外望去,眼前只有一根针样的视线范围,只能观察到正前方——灯光下,对门的房门紧闭,没任何异状,左右两侧就一点也看不到了。
这时,绿莺又听见几声稀稀拉拉的呻.吟声传来,这回的声音不那么尖锐,甚至有些瓮声瓮气,似乎是力气殆尽了,有一朝没一朝的哼哼着。这回她听清了,是从她右手边几丈远的地方传来。她估么了一下,大约与自己隔着四五间的房响起的。
细细听去,在那瘆人的声音中,还掺杂着另外一道偶尔响起的一阵粗喘声,像牛耕地的时候,很累,很费力。
绿莺侧着身子趴久了,大肚子压得小腿肚儿直抽筋,她换了个姿势,正当鼻尖擦过门缝时,一股血腥气直窜心肺,她顿时感到气血上涌,肚子里翻江倒海。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声啊,她两手抬起来,死死扣住口鼻,将泛呕的呜咽声硬生生憋了回去。腹内的酸臭又从喉咙口顺了下去,酸臭气却蹭地窜起,熏得她鼻尖泛红,眼眶淌泪,泪水不久就打湿了手背、灌进了衣袖。
手腕上沾着濡湿的衣袖,绿莺忍着难受,鼻尖避过门缝,大着胆子又侧耳听去。
这回,安静了许多,可却更让她惊骇了,那个痛苦呻.吟的声音没了,只能闻见剪刀剪东西的声音。咯吱-咯吱,像是剪布匹,很厚的布,毡布、加厚的棉布,或是北方人穿的棉袄棉裤。总之,很是难剪,她仿佛能听见剪刀的两翼被硬物硌到后铁片翻卷的声音。
不久,全都安静了下来,甚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就这么静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小声的咒骂想起:“娘的,白折腾了!”
这是贼还是这店里的爪牙,白折腾了是甚么意思?若是贼,绿莺知道,大约没抢到值钱的。那若是黑店,为何这么说,要的不就是人肉么。难道还挑人,折腾完还觉得不满意?
随着吱嘎一声门响,血腥气忽然浓烈了些,绿莺知道是有人出来了,她该躲,躲床下、桌底、柜里,再不济奔回床上装睡也行。可不知为何,是吓傻了还是好奇心,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没动。就这么的,她眼睁睁见到一道暗黑的身影从门前缓缓走过。
从那针样细长的门缝中,绿莺看见,那是个扛着大刀的壮汉,面容看不清,只知道衣着普通,没有甚么异常,走在街上不过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不会惹人侧目。可是那刀上的凹槽却让她忽视不了,她知道这叫血槽,此时更是名副其实,溢满了血,那血还顺着从上往下的方向,滴滴答答直砸到地上。
视线下移,她终于知道,开始听见那咯嗒咯嗒是甚么声了,就是眼前这双雨靴子,帮子高到小腿,也是打渔的靴子。
这时,那人突然停住脚步,顿在绿莺的视线里。
针样的一道光束中,他极缓慢地动了动脖子,眼睛往她这看来。
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绿莺与他四目相对,那是张横肉纠结的脸,嘴略微歪着,不知道天生这样还是冷笑的关系,反正他此时是吊着一侧的嘴角在诡异地笑着,眼睛里泛着凶残的光,一头的眉毛高高挑起,参差不齐的长牙仿佛是从狼狗中卸下来的,惹人生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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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虽与自己视线交错, 可眼珠里却没聚光,绿莺以为自己被发现,不过是错觉。
想必他也猜不到这时候还有人没睡,只是随意地往这里瞅了一眼, 又往他右手边那间瞥了瞥, 见没甚么异常,便目不斜视地缓缓下了台阶。
屋里有东和南两道窗户, 绿莺快步走到朝南的那面, 这里也是正对客栈大门的一扇。轻轻拉开一道小缝, 她窥到那人出了大门, 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马匹, 骑马往远驶去。她往那个方向看了看, 不知通往何方,万幸不是京城。
对于之前传出怪异声响和血腥味的屋子, 她虽好奇, 却不敢出门去探看,心知远处那间房里的人凶多吉少,只能暗自祈祷他能挺过去,就这么半睁半阖着眼睛迷迷糊糊混到了天亮。
“杀人啦——”
天刚破晓, 一声划破天际的嚎叫响彻整座客栈。凌晨时的公鸡打鸣都叫不起来浑身酸软的赶路人,这破了嗓如裂锣般的一声却让众人如诈尸般,一个个腾地挺起身,套上鞋就刷刷地窜出了门。
有看热闹的、骇怕的、奇怪的, 更多的是不以为然——以为人是鸡鸭鹅么,说杀就杀, 谁信啊, 哪个龟儿子瞎嗷嗷。
绿莺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 都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伙计来送水,她便也顾不上洗漱,打开了房门,迈出一脚往右边出声处望去。撞见单婆婆也正好探出头,见了她忙几步凑过来,指了指一圈人围着的那屋子,小声跟她说道:“你看见没,一堆人聚在那间,听说死人了,挺惨的。”
见绿莺要过去,单婆婆忙手快地拦下她:“小媳妇别看了,听说肠子都被掏出来了,怪吓人的。”
朝单婆婆勉强扯了个安抚的笑,绿莺拨拉开她的手,朝人堆那里走去。
众人虽看热闹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瞎猜,可谁也不敢离得太近,地上一片红红黄黄,被开膛破肚的人整个肚腹开了个脸盆样的大洞,一堆大的小的杂碎撒了一地,一股酸气充斥着整个屋子,味道重得直呛眼睛。不远处,地上躺着一枝被血染红的白莲花,看起来眼熟得很。
“白莲教又杀人了。我在广宁卫就听说过一个被杀的,也是这样被掏了肚子。要不是这整整齐齐的口子,还以为是狼掏的呢。啧啧,残忍呶......”
“当然不是狼啊,大门都关着,狼还能进来?那得成精了罢。再说这剪子狼会用?这是个甚么仪式,还是得罪人了啊?把人折腾成这样,跟掘人祖坟也不差啥了,深仇大恨也不知怎么结下的。”
......
三人成虎,谁知真假,真假也不重要,枯燥的旅途中这不过是一段谈资解闷的罢了,唏嘘一句便该干啥干啥,反而还庆幸自己不是那倒霉的。
那人破了的腰身一边,瓢了的剪子上头有干涸的血迹,时辰久了,呈现出一种深暗颜色。绿莺看了一眼便趴到一旁楼梯口干呕,她是连杀鱼都没见过的人,更别说此时这直白得不能再直白、清晰如雕刻的一摊陈尸。
离得不过几丈远,肉皮仿佛只是层轻易便能捅破的窗户纸,而里头的五脏六腑只是一场赏花会,如此轻易便可直观!
绿莺忽然有些茫然,她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男男女女,他们嘴巴开阖,一个个面上表情各异,像在唱着一出精彩的大戏,锣鼓喧天,让她不知身处何方,此时又是真是幻。
她无力地瘫下手,想问问老天爷,这就是人命么?人死如灯灭,那之前又算甚么,这么轻而易举便收回去,之前的都白活了?反正早晚都有一死,活着到底有甚么意义?世间芸芸众生,每个人到底是为谁活、为了甚么而活呢?
人的性命如叶般脆弱,却能被轻易剥夺,愿死者能往生罢。
回房后,绿莺一直在思索,那死尸旁留下的莲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还有那些人嘴里的白莲教,是□□么?说起来,这名字也耳熟得很。
总觉得漏下了甚么,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那场惊悚中,她与那凶手隔着门一尺之距,她也将他外貌看了个彻底——那是个壮汉,滴答滴答的血将地面溅湿,一双高帮水靴迈步间,留下几对血脚色印。再往上看,是粗麻布的长裤,深蓝色,很普通,腰间一个结扣,衣摆被撩起系在那里。继续往上,肩膀扛着血染的大刀,手臂肌肉纠结,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一枝逼真的莲花,没有枝干,如观音大士座下的那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