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有些懊恼,颇有些为难:“可又怕她嫌弃,我们本来一样的出身,我却嫁了个大官当妾室,却把她嫁给奴才,便不太敢提,就怕她多想。后来就先放着了,左右她才十三,还早着呢。我真的以为还早着呢,可谁能想到,就没以后了啊......”
说着说着,绿莺扑簌簌掉着泪,豆大的珠子砸在被上,发出一阵阵闷响的啪啪声。她抹了把眼泪,又愧疚地埋下头,如将头杵进沙里的鸵鸟一般,瓮声瓮气道:“我托人给她父母送过银钱,却不敢去相见,深怕他们会怪我、骂我。”
玄妙抬起头,递过手帕:“你......上钟翠山,是为了寻我?”
绿莺点头:“嗯,那时候想去江南,有生之年都不会回来了。我想到你对我恩同再造,就想去跟你告个别,没想到竟遇到了那场灾难......”
见玄妙忽然沉默,绿莺想到甚么,连忙手足无措地解释:“玄妙,你千万不要多想,更无须愧疚。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非要去江南,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与你们都无关。”
摇摇头,玄妙一脸凝重:“我想的是另一桩。钟翠山坐着皇庙,莫说这时候了,便是当年改朝换代时,仗打成那个样子,听我师父说,那些王公贵族,也是不敢在那里不敬的。况且我时常上下山,更是不曾见过半个不怀好意之人。此事有异。”
绿莺吐出口郁气,释然道:“无所谓了,那两个恶人也得了应有的报应。便是将他们千刀万剐,我妹妹也不会回来了。就是因为这次经历,我深受此事折磨,每夜梦魇,总能梦到妹妹会死会受苦。其实我也想盼着她好,盼着她能平安,可越是这么想着,确实惶恐忐忑。”
悠然一声长叹,玄妙有些无奈:“她与那人的相遇,便是他们的缘分了。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与你无关,你无须深陷其中。”
话落,她缓缓翕动嘴唇,背起了经文。
佛语响在绿莺耳边,如一条温顺的小溪,淌过她的心田,滋润而又清新,让人灵台清净畅快。脑子也比往常快速流转,那里仿佛出现了一幅往下滚动的佛经,个个金光大字闪现在眼前。
那幅画卷很大,金字还在飞舞,很奇怪,一个个字大如斗,绿莺敢肯定那是汉字,可却明明近在眼前,却永远也看不清楚写的是甚么。四周渐渐想起吟诵声,还有木鱼声。
不知为何,眼前的那一幕,让绿莺忽然感动起来。说不清楚,这是一种震颤,还是伟岸中一种关于自身渺小的卑微感。在那个玄空之地,她只是沧海一粟,却又莫名不感到惧怕,身上仿佛披着羽毛,似是被谁人护在羽翼之下。
这时,玄妙停了口,那幅画消失在绿莺的脑海中。她不曾感到不舍和惋惜,甚至还熨帖地吐出一口气,将身上千般重的污浊全从唇间掷得远远。
“你刚才听到,或是看到甚么了?”
绿莺答道:“字,认得,却又看不清楚,明明很大的字。还有念经声,和尚敲木鱼的声,四面八方传来,却并不凌乱,很温柔,很静好,我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在天上飞的仙女一样自在。”
“你看不懂,是正常的,因为你不是方外之人。若是能看懂,你可就注定要出家了。佛经能洗涤人的心灵,驱散万恶,升华美好。人人生而平等,世人皆能受其照拂与庇佑。”
玄妙显得很高兴,一改沉闷,还朝绿莺俏皮地眨了眨眼,一脸与有荣焉:“佛佑世人,可却又很挑剔,并不是与所有人有缘,你心善灵台清明,虽偶尔会钻牛角尖,可性子仍是如水般柔软,梦魇这类邪灵容易入体,执念又容易太过深厚,可正是因为如此不带尖不带刺不带恶不带排斥的性子,佛祖也会越加偏爱。”
顿了顿,她话头一转,语气有些加重:“不过,刚则易断,万事试过就罢,不要太过勉强得好,若用一生去追逐,便是辜负了自己。”
绿莺觉得她说的是自己逃走一事,惶然问道:“你也认为我不该离开冯府?”这一路,曾经杨婆婆说她选错了,如今玄妙也不赞成,这两人都是有大智慧的人,她真的走错路了么?
玄妙摇头:“我没特指这件事,而是告诉你今后。关于这事的话,既是走了,便无须再纠结了,上天总会有对你的安排。”
“人要朝前看,眼前最重要一事,便是克服你的心魔,梦魇夺睡眠、吸精气、耗内需,对你的孩子来说更是如铡刀在侧。你凝神静气,认真听我道来。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正所谓:生年不过百,常怀千岁忧。百事从心起,一笑解千愁。”
在玄妙询问的眼神下,绿莺猜测着理解其中释义:“意思是,全是我心魔在作祟,一切都是想得太多。我要洒脱些,高兴些,将那些不好的、不愉快的都抛弃。一切随缘,而后,顺其自然。对不对?”
“我师祖曾走过千山万水,她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座玛雅古城,那里人说的话,她觉得极有道理:若我们走得太快,就要停一停等候灵魂跟上来。”
绿莺不明:“我不懂,难道灵魂出窍了?为何要等灵魂?又该怎么等呢?”
“手持弓弦,施力恰到好处,即可百步穿杨;施力过大,反而自伤。噩梦之魔占住你夜晚的心神,打败了你的灵魂攻破了你的壁垒,不是它强你弱,而是因为你绷得太紧了,适当松一松,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你打败,无论是噩梦还是心魔,其实你是无敌的。”
绷得太紧,松一松......绿莺有些了然,她是逼得自己太紧了,只要闲下来,就会去想那些不好的事。
玄妙道:“金刚经有云:一切皆为虚幻,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绿莺有些糊涂,“我本来有些明白的,可这最后一句,又不明白了。你是说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觉?这屋子里的桌椅,外头的风,还有你跟我,都是不存在的?难道我们只是别人梦里被虚构出来的人或物?”
“又执迷了。”玄妙摇头。
“佛祖指引我们的禅意,于悲喜中去找寻,于淡悟中去领会。有些事,其实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看重了,就会被事所困,乱于心;看淡了,就会悠闲轻松,静于心;看无了,就会海阔天空,修于心;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经历,有起点,必有终点,不在于事,在于心。佛说,若想让心安宁,就要一切随缘而行,随遇而安;随缘不是得过且过,因循苟且,而是尽人事,听天命;随,不是跟随,是顺其自然、不怨怼、不躁进、不过度、不强求;随,不是随便,是把握机遇,不悲观、不刻板、不慌乱、不忘形。从而才能得到身心的解脱。正所谓,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
玄妙缓缓道:“你记住:眼中有物,满目皆可生香;心里有景,荒凉亦是繁华。眼中无物又无景,守住本心,虚无也能幻化,心想亦能事成。别奢望诸事顺心、好运永伴,世间给予你甚么不重要,紧要的是你用何种心态来回应。善念即天堂,恶欲乃地狱,一念之差,云泥之别。困境前要从容,诱惑中要淡定,苦难时要乐观,唯有心的纯净、豁达、感恩,才能让你走得更远。”
点到为止,她说完便开始收拾东西,将针插回布袋中,包袱系好结。
绿莺一直若有所思地垂着头,听见悉索声抬头,见状连忙问着:“你在这里找到人了么,真的要走了?”
“师祖当年有一套磁石,分到每位徒弟手中,每块磁石达到一定距离会有响应。师傅将她的交给我,我测了测,师祖不在这里,我要去别处找。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你也不必过多伤感,有缘会再聚的。”
怎能不难过,绿莺恹恹摇头:“太远了,你也不会轻易再来,我更不会一直留在这。哎,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倒未必。”
玄妙笑得意味深长,提起包袱飘然离去。
绿莺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关于她孕吐一事,玄妙说是因着孕晚期孩子长大了,会顶着胃部,所以胃部的消化能力减弱了,可以吃些山药粥。
单婆婆便煮了粥端来,擎着勺:“小媳妇,咱们也得收拾家什上路了,官府又贴告示,过几日等大人物来了,这里就要封城练兵了,再走就得下月。”
绿莺心神一颤,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她避开粥碗,瑟缩着声问道:“大人物?”
单婆婆以为她感兴趣,顿时笑得跟人参果似的,凑趣道:“嗯,说是京城来的。你若是不急着走,留下来看看也是使得的。”
作者有话说:
蟹蟹大人打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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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对于单婆婆口中从京城来的大人物, 绿莺第一感觉就是冯元,他曾打过仗,来练兵也说得过去。若真是如此,那自己与他, 可真是一段解不开的孽缘, 如此相聚甚远,却也能冥冥之中碰到一处。
饶是这般想着, 她仍满怀期待能是别人, 会练兵的又不是只他一人, 打过仗的更是不少。“说是谁了么?”
单婆婆嘿嘿笑着, 仿佛要说出口的那人是自己儿子一般骄傲, 提一提便能满嘴冒金光:“说了, 我听人念那告示了,要来的是二皇子。”
听闻不是冯元, 绿莺说不上心里是甚么滋味。该是庆幸, 可庆幸之余,却有着那么几丝失落。人总是矛盾,既是躲了,又希望他能来找自己, 可若真找着了,她又得埋怨老天爷不开眼了。
走到这大宁卫,若无意外,她与冯元的缘分基本便是断了。在这之前, 十日的奔波,五日的昏迷, 无暇他顾, 可今儿单婆婆这一出, 忽然让绿莺意识到,她是有不甘心的。为何会不甘心,还不是因为她心里有冯元么?他若是个对她非打即骂的凶恶之人,她肯定不会牵挂不舍。相反,他对她真的算是不错了,她不是心盲。
若不是因为冯家是非多,而他又自负地根本顾及不到所有,她如今可能还在后宅中安乐地养胎。那日侯爷大寿被摔一事,之所以记到今日,不是她不依不饶,而是她深知,今儿能不知不觉给她下绊子,明儿便能做陷害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地陷害,到时候冯元又能顾及她多少呢?
还有菱儿一事,表面上是冯元顾全大局,可这也是他最可怕之处,将来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做交换、这么地牺牲?王姨娘口中的丧子一事,是杜撰还是夸大其词,真的没一点根据?
无风不起浪,冯府后院至今子嗣萧条,冯元在她之前,总共才一妻一妾,他都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别说官宦人家,便是稍微有些家底的商贾,也是妻妾成群、外宅林立的了。若说他是个冷情的,她可不信,与他不说夜夜笙歌了,便是孕时以来,自己也是常帮他纾解的,他可不是个寡欲之人。那么,这些年冯佟氏在其中,又扮演着甚么角色,直接间接,做了多少?将来有事,正面交锋,自己与她,别说斗了,便是挨打也得主动递棍棒的。
吃了半碗山药粥,果然管用,没吐。绿莺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急问道:“练兵,是要打仗了?”
单婆婆被她吓了一跳,碗差点没打了,忙安抚道:“不是,这里是边防重地,每年都有操演,得时刻防着嘛,真打了没劲儿提刀,还不是个输?我看就跟那些书生似的,去考科举之前得温书一样的理儿。”
绿莺松口气,这要是打仗了,乱世何以安身,女子更会沦落得惨之又惨。她忍不住想着,若真是打仗了,估计自己心里也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保命了。东边乱时,百姓一窝蜂逃到西边,西边打了,再往南边跑,实在没好地方了,就往山里钻。甚么后宅,甚么宠爱,甚么委屈,谁还会在意。
哎,果然日子安逸才让人生欲,欲壑难平。嫌这个怨那个,总觉得不满意,总想换个活法,总觉得换了就会更好。绿莺有些犯恹,提不起来劲儿。那日目睹凶案现场,她开始困惑人为何要活着,既然会死,又为何要坚持着苦日子,就像既然会饿,那为何还要吃。零
她也问玄妙了,玄妙说得不错,哪有那么多可执迷的,太阳为何要东升西落,万物又为何在天亮时有影子,一切不过是规律罢了,世间总有其存在和发生的道理,也可能是时机未到,你不明白,将来后世之人可能会堪破其玄机。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绿莺笑了,她也不明白为何忽然竟变了念头,是不甘、不舍,还是洒脱。总之,玄妙的话让她对人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今儿再回首往昔,对过去自己的评价,总觉得更客观了些:原来的她太过执着、太过倔强,像一只刺猬,伤人又伤己。
朝单婆婆促狭地噤噤鼻子,她拖着嗓子,出口的话虽懒洋洋的,可里头的欢快与喜悦却掩也掩不住:“婆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走了这么久,我突然觉得好累啊,不想走也不想再奔波。你说,我就在这里定下来,好不好?”
单婆婆近来,也放下了防备心,真心为绿莺考虑起来。将这雇主小媳妇送到荆州后,她也就离开了。可孤零零一个即将生子的产妇,又是个娇滴滴嫩豆腐似的人物,她哪能放心将人扔在这往来人杂的大宁卫所。
与绿莺嘀咕完后,她便厚着脸皮去街头巷尾,跟大嘴的良善的热乎的各式各样的妇人汉子打探了一番,竟找到了个好去处。
单婆婆觉得满意,赶紧回来跟绿莺说着:“离这不远,就十里地。名儿可好听啦,叫桃花坞。是个小村子,人口不多,还淳朴干脆,挨着条河,地也好种,家家都是篱笆院儿。男的都很有本事,会算数写字,楼下的几个店面二掌柜,便是从村里雇的人。他们来卫所了,村里的房子就空出来了,我问过了,便宜着呢,你去那了,邻里乡亲的,都会照顾你的,我也走得放心。”
用过午膳,绿莺三人租了马车得嘞得嘞地往郊外驶去。兵士遍布,肃立在街道两旁,个个面无表情严肃生冷,绿莺缩回头,转过街角时,五彩窗帘被太阳光一射,将璀璨划进远处某人的眼中,他霍地抬起头,却只来得急捕捉到帘内的一截白皙下颚,及嵌在上头的一抹娇艳红唇。
“冯大人意下如何?”
一声询问拉回冯元飞升欲冲破天际的心神,提醒他此时所处之地。
他连忙回过神,垂下眼眸掩住内里精光,朝身旁之人弯腰恭敬道:“下官也觉此阵形甚好,殿下博文广识,令人钦佩。”
祁云笑笑,借着马绍收回满是横纵线手札的动作间,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冯元方才紧盯的方向,只看到了一片树影摇晃。
他收回目光,带领众人去往练兵场。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绿莺站在车前,笑望着前方的村子,果然是个风水好地。
山脚下一条河,弯弯曲曲像一条小龙,圆石点缀其中,河水不深,让人踮脚便能行走其中,似是哪里的源头通着外头的活水,水气清新沁鼻,银箭一般的小鱼儿穿梭不停。山叫桃花山,放眼望去,粉艳艳得满是桃花,一般桃花只是三四月盛开期,这里的桃花却一年两季,甚是神奇。
河前的村子几十户人家,篱笆围绕得齐整,外头各家一侧辟出一块地种着瓜果蔬菜,院子里的鸡鸭咕咕嘎咕咕嘎悠闲散着步,一派静好。绿莺忽然有些感动,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日子,曾几何时,她家,有爹和娘,也是这样的烟火气,简单又纯粹。
单婆婆与刘伯陪她去村长家拜访后,相了处院子,由村长陪着一起去卫所衙门里落了户,便彻底算尘埃落定,单刘二人也功成身退,离开了桃花村。
绿莺初始有些忐忑,她是想留下单婆婆的,自己的身子需要有人照料,可也知道单婆婆有家,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后来想去卫所雇个人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了。朴实的小村子,人家临产前还下地干农活呢,她不合适跟个贵妇一样,不仅不干活,还有个老妈子伺候。
买下的是个不大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间大屋,有床有柜有桌椅,邻间是灶房,里头灶台案板锅碗瓢盆都有,灶房另一头堆着半屋的柴火,起码能烧到过冬后。篱笆她也扫了一圈,倒是没见过有洞,不怕山上有黄鼠狼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