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桃花村不排外,邻居都热乎得很,有个嫂子送给她两只半大的鸡,养个一月俩月便能下蛋了。至于外头的菜地,绿莺看了,种着茄子跟黄瓜,还有白菜。茄子黄瓜都过季了,白菜倒是能摘了。
可看见床上后,就有些犯难了。这家原来的屋主办事极是妥帖,将被罩跟褥面都洗干净了,可饶是如此,因着时日久未住人,难免有股霉味。绿莺拿起剪子,将线都挑开,想着拆下来洗洗,再把被褥晒晒。
将换下来的罩子单子扔入木盆,想着深秋的河水太过寒凉,难免坐下病来,绿莺端着盆去点火烧汤,准备在家里洗。七个半月的身子,肚子如顶了口锅,脚尖都看不到了,还有避过门槛,再端着盆。木盆沉重,她咬牙挺着,习惯就好了,久不干活,都痒刁了,在刘家时,甚么干不了,哪至于这么娇气?
还没劲灶房的门呢,不远处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妹子在家呐?”
绿莺扭头看去,见是谁后,连忙笑着客客气气招呼道:“重八哥来啦,有事么?”
第107章
这人是村长家的儿子, 唐重八。绿莺对他有些粗略的了解,村里人说得很多,适龄却还不成亲,村里倒是有两个合适的姑娘, 他一个也没瞧上。正是及冠的年纪, 微黑的脸,憨憨厚厚的模样, 此时局促地立在篱笆下, 眼巴巴瞅着她。
灶房外, 绿莺俏生生地跟他说着话, 笑眯眯的眼儿弯如月牙, 那里头星星点点的璀璨, 耳下的青玉坠子随着巧笑倩兮摇摇晃晃,仿佛能勾出他的魂儿来, 重八轰地一下脸上爆红, 赶忙垂下头,磕磕巴巴回道:“嗯......有事,不,没......没有, 也没甚么事儿,就是跟你说声,井离得远,问问你用不用帮你打两桶水。”
村头其实也不算远, 不过以绿莺来说,算是不近了, 大着肚子呢, 这水还真得靠人帮着打打。唐重八宽肩扛着扁担, 兴高采烈地往井口那走,绿莺望着他的背影,心存感激。她对这个村子的说辞是丧夫后被婆家赶出来,流落他乡后便渐渐显怀,着才知道亡夫给她留了个遗腹子。
如此,村中人对她颇为怜惜,今儿来送鸡的,帮加固门窗的,铺床的,都是热心肠。不过要说心细,还是这村长家的儿子,要是没他帮着提水,就没法做饭,没法洗漱。想到做饭,在刘家时做饭洒扫,这都难不倒她,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米没菜可如何是好啊。地里倒是有大白菜,可油盐酱醋啥也没有,去邻居家借?
绿莺有些抹不开面子,还有一事,她犯难了,今儿的水解决了,往后的水可怎么办啊。今儿借点东西,明儿让帮着打水,后日再找点甚么事,她得有多惹人烦啊。
重八将水拎到灶房里,偷眼一扫,瞅见瓦罐盆碗的空荡,米面油丁点没有,菜肉更是不见一根丝。如此寒酸,一个十六七的孤儿寡母,吃不上喝不上的,孤苦伶仃,见到这,他哪能不心疼,自从见过绿莺后,本就软乎成一汪水的几缕情肠,此时更是被搅和得一团乱。
“那啥,你才来,也开不了火,要不晚上饭去我家吃罢。”
想买的家什,这时候也没有进城的人,绿莺她自己去不了。她倒是想花点银子在邻家换些,可又怕人家不要钱,徒欠人情。可是,若是她去村长家......去村长家本没啥,可这重八这么殷勤的,她总觉得别扭,也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感觉他似乎是有些不对劲。
今儿在村长家谈房子的事,乍一进门,便与这唐重八打了个照面,那时只觉他呆头呆脑,不时瞄她几眼,以为他是对外人好奇,便没太放在心上。后来听那给她送鸡来的嫂子说,这小伙子看不进去这村里的闺女,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再加上此时这股羞涩劲儿,她才后知后觉过来。
绿莺也不是无知的黄花闺女了,男人对她有没有想法,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只是,她深感受宠若惊,自己已不是大姑娘了,还是个带着孩子的,他一个家世清白的,怎么会瞧上她呢?
想了想,她还是找了个借口:“不用了,隔壁的胖婶子让我今晚去她家对付一口。”
将唐重八打发走,绿莺见天儿已不早,将要洗的泡好,打算明儿再洗了晾,晚上饭也没去旁人家吃。她走到菜地里,慢腾腾伸腿坐到地上,望着一片绿油油的大白菜,个个都跟胖娃娃似的招人稀罕,仿佛都在咧着嘴朝她笑,叽叽喳喳抢着说吃我啊来吃我啊。她犯起嘴馋,掰了几瓣肥嘟嘟的叶儿。
夕阳无限好,绿莺捧着白菜帮子吭哧吭哧啃着,真水灵真甜啊,她眯起眼睛,品味着满齿生香的滋味,惬意地身处桃源中,无忧无烦恼。
夜里,她念着玄妙教给她的箴言:不怨怼、不过度、不悲观、不慌乱。果然神奇,真的不曾再做恶梦,一觉到天明。自从菱儿的事以来,她从未睡过这样的好觉,醒来后浑身舒爽,眼内清明。
桃花村规模小,人少,所以耕地不多,村民的进项倒不是靠往卫所送菜卖,而是靠酿酒。山上桃树一年两季地开花,桃花酒便能源源不断,整个村子家家会那酿造的本事,往卫所输完,卫所的酒家大户,靠着能力手段再运往全国各地。
晨起,绿莺特意赶了个大早,洗漱完便守在家门口。
不多时,邻家的屋门便吱嘎开启。村里人都是唐姓,她便管邻家这户夫妻俩叫胖婶跟唐大叔。胖婶对她极是喜欢,总爱夸她长得俊,昨儿还送给她两只鸡。此时听了她的话后,笑得慈善,响当当拍着胸脯答应:“行,放心罢,你让我买的我记好了,一样不能给你差。”
越看这小媳妇越好看,胖婶手痒,热乎乎地掐了掐绿莺的脸:“瞧这俊的,跟嫦娥似的,不是嫦娥也是她身边儿的玉兔,就是好看。”说着话,将她往里头赶,怜惜道:“快进屋罢,可别累着了。”
收好银子,两口子便赶着驴车往卫所去。
日子便这么如水划过,点点涟漪都是岁月静好的痕迹,绿莺每日早起做饭,晌午在菜地里啃两口大白菜晒晒太阳,傍晚再升起炊烟,翻着花儿地鼓捣各种菜什,给孩子贴补养分,饭粥汤羹,五颜六色,想着将来孩子能好生些。
本以为从此一生安好顺遂,谁知平地一声雷,差点没将绿莺炸得粉身碎骨。
九月初九重阳节,夜里,一声凄厉的哭嚎响起,惊醒了整个桃花村。家家开始亮起油灯,搭上衣服趿拉着鞋聚向唐冒家。他家儿媳八月早产,一番忙乱下最终母子均安。折腾了一夜,众人回家补觉。
隔了三日,东首边的唐大力家,三十五的媳妇,第三胎了,难产。丈夫深更半夜死抽着鞭子,将驴子赶得要断气,去卫所敲开大夫门,诊后催产,生下个气息奄奄的小子,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了。这一次绿莺在跟前,血水两大盆,熏得人欲呕,她难受之余,忽然生出惧怕。
勤快务实,一丝懒惰气都没有,所以村里的汉子生得憨壮,妇人身子骨结实。这两回早产跟难产,被村里人称为异象。
紧接着,又发生了几件事。村里河口处突然出现成群的青蛙,且不怕人,咕呱咕呱地密密麻麻出现在河边洗衣妇人的身旁,甚是吓人。几户人家的篱笆被啃烂,院子里的鸡都失踪,大家以为是狼下山了,后来有人看见,是黄鼠狼,这就有些奇怪了,在以前,黄鼠狼是专钻空子的,哪会去咬篱笆。
最后一件,就比较重要了,关乎整个村子的生计。五日前,卫所酒家陆续开始抱怨桃花酒苦涩,开始只是口舌,后来愈演愈烈,最后差点与桃花村反目。
桃花村往卫所进酒,分两种规格。一种比重小,是窖藏好的,分一年到几年不等,此种价略高些。另一种是现酿,酿好送到酒家,酒家自己保存,将来再售卖,此种价低些。各处酒家从村中买酒,是参差着,一小部分是窖藏好即进即卖的,大部分是暂时进好封存待售的。
开始苦涩,还以为是一家失误,可后来整个村子送的都是苦酒,这就不由不让人多想了。酒家联合商量后,做了总结:这桃花村不地道,把他们当冤大头宰,这是要逼着大家买价高的成品啊。闹到最后,跟村长下最后通牒,再敢送苦酒,他们就去报官。
世人轻商,奸商更是人人喊打,整个桃花村陷入了苦闷的境地,怨声载道。
绿莺在这里落户半月,早将自己当成村里一员,忧大家之所忧。黄鼠狼转性了,青蛙大搬家,几个嫂子为何惊了胎气,这些她不懂,可那桃花酒......
红的像火,粉的似霞,白的如玉,花瓣没异常,颜色没暗淡,香气依然浓郁,花蕊嘛......她若有所思。
绿莺心里隐约猜到了些,掐着两根桃花枝走到旁边胖婶家,见篱笆门大开着,屋里有寒暄声,便笑着往门帘走去。
站在门槛处,正要抬脚,冷不丁从里头传来一句话,清晰地打在耳畔,让她突然一滞,如遭雷击。
——“看长得,就是妖精转世。呸,晦气!”
胖婶从前见到她,总是善意地夸着俊,如今一改从前,刻薄着脸道:“长得就不祥,待哪哪有事。”
一旁的桂香嫂子也一脸愤懑,气道:“可不呗,当初村长做甚么非要留个外人,这不把祸患招来了?”
说完,脸一白,瑟缩着小声跟胖婶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说,要是赶她走,她不会一生气施妖法罢,能不能吃了咱啊?”
绿莺没再听下去,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呆呆地坐到床榻上,有些晕眩,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是一切都好好的么,日子安逸,邻里热肠,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三人成虎,流言四起,从这以后,出门指指点点,在家也能听见院子外的讽刺声,千夫所指的日子让绿莺惶恐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切异状以为跟自己无关,可听众人说着说着,她也不由恍惚起来,真的是她带来的霉运,自己其实是个扫把星?
九月二十这日,是个阴天,绿莺从早起,心内便砰砰跳个不停。用过早上饭,村长便召集所有人去他家里议事。绿莺直觉,与她有关。将被子叠好,水盆收妥,她力求镇定,可仍是忍不住颤抖着手,摔了木梳,打翻了茶盏。
第108章
村长家是个四四方方的高梁瓦房, 院子摆满小凳子,村民密密麻麻挨着坐下,唯有一处立着一把方凳,周围空荡。众人眼光朝绿莺集中, 她忐忑地走过去。被众人孤立出来, 淹没在一双双恨毒的眼光中,绿莺有些晕眩, 不知是不是要下雨, 起了几片凉风, 砂石刮得她睁不开眼。
村长稳当当坐在当先的圈椅上, 面对众人, 威严重重。静了半晌, 等人都停下了窃窃私语,他先是轻慢地扫了眼被辟在一处的绿莺后, 才朝大家伙高声道:“那么就都来说道说道罢, 关于李香芹一事,怎么个解决法?”
提起这个陌生的名字,绿莺先头还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这是她路引上的假名。没错,她隐瞒身份、造假身世,可碍着谁了,又害着谁了, 即便做错也只是这一点,其他的一概与她无干, 至于这么大个阵仗对付她一个弱女子?
村长这话一落, 如泄水闸。众人你说一句我言一嘴, 提的建议不外乎有三:将这妖女烧死了事;赶走,赶到山里喂狼;送官。
绿莺觉得自己仿佛是身在祭台的牛马,看着众人七嘴八舌,唇口翕动间,便将一条人命如此草率地摆布,深觉匪夷所思。她如身处梦境中,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凭着甚么以为她是罪魁祸首,又在哪里见过她施妖法了?
村长抬起手,众人立马安静下来,他闭上眼陷入思索。
半晌,睁开眼,他神色复杂,开口道:“还是要遵纪守法的,草菅人命不可取。”
众人接过他的眼色,瞬时了然过来,大宁卫离得近,哪能跟荒山僻壤似的,把人说弄没就弄没了。
村长指了几个壮丁,负责押人。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瞅了眼绿莺,朝村长轻咳了一声,欲要说话。
绿莺好笑地望着他,这是那日替她钉窗子的唐蒙,朴实羞涩,说两句话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挠头。唐蒙与她视线相对,连忙不自在地错开眼,仍是坚持问道,声却小了些:“用不用绳子捆上啊?”
“当然得捆着了,万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逮着个洞不就跑没影了?”众人抢白,不错眼地盯着绿莺,仿佛不经意个疏忽,她便能遁地而走。呵,真是抬举她了。
其中有送她鸡的胖婶,还有初来那日,帮她铺床的慧婆婆。一个个都换了面目,是之前他们太过伪善,还是自己真的带来灾祸,让他们突然地嫉恶如仇起来?
绿莺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嘴角渐扯渐大,冷不丁竟然笑出了声,一片呜呜嗡嗡中,这道清脆的笑声,如针一般尖锐,像嘲讽,也像自怜,更像是一种不解。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笑,笑的又是谁,该笑自己蠢,还是别人蠢,反正就是觉得好笑,太好笑了。
众人面面相觑,瞥向她的目光有惧怕的,有防备的,有鄙视的。
这时,一道声音随着脚步声一起出现,口舌清晰,让每个人都听了个真亮:“弄清楚了,爹,可别再冤枉好人了。”
唐重八呼哧带喘地赶回来,朝众人喊着:“我打听了,卫所的官兵今年改在对头山底操练。”
“可这跟咱们有甚么关系?”村长奇怪。
重八喘了几口气,慢慢道:“爹,各位叔伯婶娘,一切都是操练惹的祸,与香芹妹妹无关。操练得可是震天响,不过咱们这头听不见,可那些□□黄鼠狼的,机灵着呢。你们想想,往年地动时,是不是那些小畜生最先搬家?那些搬来的青蛙,原本是山上水里生着的,这不,感觉地动山摇,可不就下山安窝来了?还有黄鼠狼,最奸了,受惊后性情大变,咬得满嘴血也要咬破那篱笆,非得将鸡吃到嘴不可。这些小畜生咋想的咱也猜不透,没准误以为要死了,想做个饱死鬼罢。”
“还有那桃花。我去山那头看了,人家练兵肯定不能随便让人遇着,但我也不算白忙活,发现那头山上的白蚁窝,全空了。我回来一瞅,扒开桃树下,根都让蚂蚁啃了,你们看看,那桃花芯里的蕊,是不是又黄又蔫的?”
众人连忙屁股离座,走到墙根下晾晒桃花的簸箕旁,拈起来看,果然如此,顿时深以为然地附和:“是啊是啊,果然病了,这花都病了,酒能不苦?”
唐大力最关心的当然是另外一事:“那唐冒家的儿媳妇,还有我那婆娘,这俩人儿,咋回事啊,底子都是好的,没病没灾的这些年,怎么平白无故生个孩子,就这么不顺了?”
提起这个,重八神色复杂地瞅着唐冒儿媳妇:“这两日我问过人了,早产那日,晨起石头上有苔,你在河边洗衣裳滑了一跤。”
闻言,唐冒儿媳妇脖子一瑟缩,那日摔了下,瞒着相公,没成想夜里就发动了,当时也没想到是因为那一出把孩子摔下来了,后来村里陆续发生怪异的事,她便也跟着人云亦云,以为是绿莺给妨的,随着大流同仇敌忾。
“至于嫂子。”重八没好气地瞪了眼大力媳妇,朝唐大力道:“大力哥你以为生孩子就跟生个蚂蚱子似的?你看看我那小侄子,脑袋比蹴鞠还大,嫂子能不难产?”
大力讪讪地垂下头,她婆娘是个吃货,一日八顿地吃,半夜还得扒拉他起来,让给煮鸡蛋水喝,养得一百八十斤,跟待宰的大肥猪似的。
村长家的人发话,在这巴掌大的地头那就是圣旨,权威着呢,没人敢质疑。到了此刻,随着众人或愧疚或难堪地埋头散去,一场闹剧,也算谢幕了。
唐重八送绿莺回家,两人慢慢走着,见她垂着脑袋不吭不响,他有些急了:“还在伤心么?别再想了,他们也没坏心眼,不过是胆小罢了。”
绿莺摇摇头,突然停住脚步,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
唐重八一愣,见佳人将目光定在他脸上,顿时羞成了大花脸,讷讷道:“咋......咋的了?”
绿莺低下眼帘抿抿唇,鼓了鼓胸腔吸了口气,与他眼对着眼,认真道:“重八哥,那日你说的话,还作数不?”
唐重八一愣:“甚么话?”
一问完便反应过来,喜道:“你答应了?”
那还是绿莺初来没几日,重八天天来帮着打水,见院子泡着脏衣裳,立马就蹲下来要帮她洗。绿莺脸一红,里头还裹着贴身穿的小衣裳,哪能露于人前,便连忙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