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对她手拉足蹬……秦昭怀疑自己一上手上脚,就要被桑冉扔出去了。
 “把她放下来吧。”
 “你不能治?”
 桑冉眼睛红了。
 “没说我不能治,你放下来我才好治。”
 “哦!”
 青年听话地将老人复位躺好,就差问要不要盖被子了。
 秦昭扶额,开始用外旋法复位关节。
 确定患者呈仰卧位;
 一手轻扶老妪右手腕关节,使其肩关节处于内收内旋位,肘关节屈曲成直角;
 另一手固定其肘关节,扶腕关节慢慢向外用力,使肩关节逐渐外旋……
 咔嚓,复位。
 五秒钟不到。
 “好了。”
 “好了?!”
 桑冉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妪也十分震惊。虽然依旧疼痛感强烈,但她确实能感受到右手的存在了。
 “有不用的布料吗?我给老人家做个固定和悬吊。一月之内务必让她好好休息,保证营养,不要做活了。之后再进行肩关节功能锻炼吧。”
 下完医嘱,秦昭拉起呆滞的桑冉,支使他带她去挑选剪裁布料。
 他看着她熟练地分割、撕扯老旧的衣物,突然无比庆幸与她结缘。
 赠予她鸟蛋也好,放任她动用自己的工坊也好,太正确不过了。
 “秦昭,你这些本事都从哪来的……幸亏我从不信巫,信了你。”
 “这么快就对我说‘信任’,桑冉啊,你不觉得又亏了么?”
 桑冉不解。
 “比如,为这么简单的‘关节复位法’,就把自己卖给我,真的不亏吗?”
 秦昭抱着裁好的料子笑他。
 “你不要偷换概念,我只说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说着说着,桑冉好像没争辩的心气了。
 “亏,我亏死了——”
 他压低声音自语。
 秦昭抱着布料去个老妪吊手臂了,留桑冉一人在这。
 “亏?才不亏呢。”
 他扭头看向外面,言语间带着笑意。
 来人跪在老妪身边,想伸手触碰她,又怕碰到她痛处,焦急与忧心都挂在脸上。
 男人一身农人装束,裤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额上布着细密汗珠,气息不平,应是一路赶过来的。
 “亲母,你这是——”
 “儿啊,我已无大碍,巫用神力将我的手接好了。”
 上一秒,秦昭还在疑惑这二人身份,一声“亲母”便将二者关系交代清楚。
 她更疑惑了:老妪有亲子,桑冉为何会为她以大代价求医呢?
 还不等秦昭作出推断,下一秒,“巫”和“神力”闯进她耳朵,把她雷得里焦外嫩。
 不是神鬼,是医学,是科学!
 秦昭的心在咆哮,但看着老妪和她儿子崇敬的眼神,她又无力去纠正了。
 她再次感受到一种时代的差距——医疗还未起步的年代,一个小小的关节复位,可以被人当做神迹。
 “谢巫救我亲母。”
 男人向秦昭伏地大拜。她被吓得差点跳起,连忙伸手请人起来。
 “不必如此,快请起。”
 “巫,劳您施展神力……我该给您多少足布做答谢?”
 “不必了,我已经给过她了。”
 秦昭回头,桑冉又换上他们在桑树下初见时那幅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双手环臂,就依靠在门框边没个正形。说话轻飘飘的,像是告知了件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气氛有些凝重,秦昭看老妪儿子面露不快,却很好地忍了下来,只是握紧的拳,快要把手边的被子抓破了。
 他们的关系亲近又疏远。
 “让巫看笑话啦,妪——”
 “阿婆,冉有话想与你们说。秦昭,能去外面等等我吗?”
 桑冉的语气倒是不像在说问句。
 秦昭知晓他们之间要谈的话,不是她这个外人能插进去的。
 “好。”
 她很干脆地把空间让给了他们。
 谈话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秦昭便看着老妪被她儿子带出来扶上木拖车,然后被亲子拖着离开了。
 桑冉在老妪上车时,便向她行了天揖礼,一直伏着身子,直到老人消失在道路前方。
 秦昭没有看错,老妪离开时眼里闪着泪光。里面有不舍,更多的是欣慰。
 而她的儿子,从头至尾没有看桑冉一眼。
 “走吧,秦昭,我送你回去。”
 “嗯。”
 俩人一路无话。
 秦昭屡次欲言又止。对奇桑冉身上的故事,她是有些好奇的。但思及相交不深,她不敢贸然询问。
 这一切桑冉都看在眼里。
 走过前方的拐角,避开人群后,桑冉低声向秦昭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在世上只剩两位不是亲人的亲人:阿婆和一个老混子。他们都是亲母身边最后剩下的人。
 “谁能想到怀着嫡子的亲母,会被亲父宗族一路追杀至此呢?她提着最后一口气在桑下生了我,把命也留在了那。说来也巧,‘桑’也是亲母的名字。而我用它做了自己的氏。
 “为照顾我长大,阿婆放弃了大半个家;为我能学到更好的梓艺,阿叔接受……的考验,在百越丢了双眼睛。
 “而这两个人,总在盼着我离开大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平静地说着波澜起伏的故事,仿佛很遥远,与他亳不相关。
 她安静地听,渐渐在他掩盖踪迹的释然里发现了心疼的端倪。
 “秦昭,若是你的亲母,十年如一日地把一个外人看得比亲子还重要……你段不会惊讶,定能理解‘他’的心情,甚至觉得‘他’对我已经够温和了。”
 桑冉笑着自嘲道,笑意肤浅得没有一丝欢快的味道。
 “都这么多年了,还把我当孩子一样‘关照’,都不知道多爱惜爱惜自己……”
 “和年龄无关,在爱你的人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桑冉是个幸福的梓人,以后会更好的。”
 漫长的单人倾吐里,秦昭没有说别的。唯一的开口,倒让某个不习惯被安慰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桑冉耳尖微红,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试探。
 “我也会是个好友人的,秦昭——要和我一起做东西吗?冉不对你藏私,你那些‘好东西’也能让我看看吗?”
 “……”
 搁这儿呢,搁这儿呢!
 煽情的最终目的在这啊——桑冉,你真的好狗!
 前一秒苦情地让人心疼,后一秒怎么做到让人想套你麻袋的?
 “不是吧,秦昭,你该不会还没把我当‘友人’吧?”桑冉扯住她袖子无比震惊,“我都送你好料子和小玩意儿了,你可不能不认账!”
 “哈,认账?说到这个我就来气——”秦昭立马拍掉某人的爪子,冷冷地朝他扎刀,“你给我那鲁班锁还暗藏玄机呢?怎么,‘友人’的意思是你就能随时随地不顾我的意愿掌握我的行踪吗?”
 “秦昭啊,听我解释,那是个意外!”
 桑冉这次用两只手去抓友人袖子了。
 他就是头天跟小雀嬉闹了会,玲珑鲁班锁忘记收,第二天阴差阳错就把锁送出去了。
 他可以盟诅[1],拿东皇太一起誓:他真没想过随便动用小雀找人的。毕竟秦昭还要来还他削刀呢——谁知道陪阿婆出门采买,会碰到意外让老人家出事。
 绝非有意为之,他是真急了,一想到秦昭会治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才干出来这事的。
 “要是我不解开锁,你不一定能找到我是不是?”
 “对。阿叔说这鸟配合香球用来寻人还行,别的事干不了——小雀太小太艳丽,香球味道又太过浓烈,很容易暴露。”
 秦昭啧啧称奇,不再追究桑冉十足冒犯的寻人惊吓。她对那只小鸟起了兴趣,边走边问他来历。
 桑冉也说不清,只说是老叔从百越带回来的。
 “百越?那只鸟——”
 “对,秦昭,那是阿叔给我第一次带活物做礼物,也是他最后一次看清世间万物。”
 她不再说话,只安静地走在他身边。
 而拽着她袖子的手,她没有再挣脱开来。
 “等等,你那良人吃鸟肉吗?我先前是不是得罪他了?他会拿我的鸟出气吗?”
 “……”
 “良人”是什么意思?是在说孙膑?先生吃肉来着。桑某人确实和先生处得不咋地呢。先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秦昭脑子在作答,嘴却动都没动。
 因为某人实在是太夸张了。
 “我的小雀——”
 桑冉双手碰着脸,惊恐地哀嚎着。他的身体随着面目表情一起扭曲,像是根挂在风里摇晃的超大宽面。
 “秦昭,我先去救我家小雀。”
 青年提腿就跑,不一会就消失在她视线里。
 秦昭感觉身后似有秋风解落万叶。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彬彬有礼身世坎坷疏离冷淡的青年?
 桑冉这家伙,就是个逗逼搞笑役吧。
 少女望望天,拍拍袖子,将不存在的傻气赶紧从身上拍走。
 随他吧,无所谓,不管了。
 反正先生会教他做人的——先生有分寸的,不会把家里弄成第二个刑事案件现场的。
 “竖子,还我小雀来!”
 孙膑正低头在案上享受袖珍小鸟的亲昵,吵吵嚷嚷的怪叫打破了难得的安逸。
 许是他为秦昭做簪,手上染上绿檀的香气,这鸟一直在他指尖蹭蹭啄啄,不舍得离去。
 被大声一吵,小鸟吓得扑棱两下翅膀,脚爪刚好踩上香球,一个不稳,直接从案几上摔下去。
 笨死了。
 孙膑看着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小鸟,哂笑着不为所动。
 拳风如箭飞至。
 孙膑依旧端坐如常,连眼神都不屑分过去。他看着鸟而在被子上迷迷糊糊地站起,抬手一挥,轻易地卸掉冲拳的力劲。
 变掌,游拽,推拉,反制。
 呼吸只走了一个来回,攻守易处。孙膑以手背,将桑冉的左腕紧紧压制在案上。
 案几的振动让鸟儿又一次受惊摔进被子里。
 小雀干脆拢起翅膀,盖头闭眼装死。
 桑冉试着挣杂了几次,根本无从挣脱。看似文弱且血气不畅的男人,即使困于床榻,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道。
 秦昭的“良人”,看来真不简单。
 “你的鸟可不在我脸上,恶客眼瞎的话,就不要出门讨打了。”
 “冉自知鸟在何处。只是好奇先生何等昳丽容貌,能让秦昭甘愿委身与你。”孙膑周身气场顿时化作三九严寒。
 他不再留力,桑冉的手被牢牢钉死在案上,血管与手筋不堪受力暴起,骨头被压迫的响声似乎都能听见。
 “别突然发疯啊——疼,手要断了——你难道想让秦昭给我接第二次手骨吗——竖子,冉动真格了!”
 桑冉直接抄起右手,狠狠向孙膑喉间刺去。
 孙膑不甘示弱,根本不躲,另一只手转过削刀,直达对方颈侧动脉。
 刀刃停在桑冉动脉血管上方。
 爪化为掌冲开孙膑右颊的垂发。
 黥刑墨字。
 秦墨身手。
 “果然是你。”
 “原来是你。”
 两人四目相对,森然肃杀倒是不复存在,却依旧剑拔虏张。
 手上的钳制都未曾放开,依旧压迫感十足。
 “听说鬼谷高徒来魏投奔自家师兄,不料落得悲惨结果。齐使欲要救人归齐,不想这‘做了记号的残缺货’半路失踪了,原来不是自个长腿跑了啊……”
 “家师曾言,十年前秦墨巨子收了位天资聪慧的小徒弟。此人身世离奇,骨肉来自秦楚,生长却在魏国,不肯随师修习,只爱独自研修,解造鲁班锁的技艺无人能及。原来就是打着丢鸟旗号欺负人的恶客啊……”
 电光火花,俩人恶狠狠地叫出对方名字。
 “孙——”
 “公输——”
 “在下桑冉,不要叫错了。”
 “孙膑,尔亦如是。”
 桑冉率先收了手,孙膑也卸了刀。
 “怪不得看你不顺眼,原来是兵家人。”
 “彼此彼此,墨家的幻想家。”
 小雀移开翅膀,见到休战了,便跳到案上开始叽叽喳喳,玩它的小香球。
 “孙膑,秦昭马上就回来了,我长话短说——你要去齐还是入秦?”
 “齐如何,秦又如何?”
 孙膑不动声色。
 他拿起削刀,继续为制作簪子。
 “那你可知秦昭的志向?”
 削刀削木多进了一分。
 “她说,她愿‘秦扫六合’。”
 削刀似乎卡在木头里,迟迟无法将木片剌去。
 “不会吧?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不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吧?”桑冉看看门外,继续说,“你可要快些拿主意,若要去齐,看在秦昭的面上,我帮你扫尾。”
 “哦?”
 “你可知我为何来寻秦昭?因为我婆差点被快马撞到——你猜猜那匹快马出自哪?”
 孙膑捏紧了削刀。
 “庞涓府邸,斥候报信。”
 桑冉大方坐下,开始复原被拆散的鲁班锁。
 “孙先生,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该入局了。”
 秦昭慢吞吞地散步到家,站在大门侧耳听。
 里面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架势,甚至连吵闹的声响都没。
 不会吧?战斗结束这么快?
 秦昭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又快速插上门栓,生怕一会卧室里横七竖八的场景被外人看了去,会惊叫着引来全大梁城的注意。
 孙膑的安危完全犯不着担心——毕竟在鬼谷求学多年,武学骑射定有涉猎精修,即使让人两条腿,普通人也在他手里讨不了好处吧。
 对,在秦昭心里,桑冉很自然而然地被化进了“普通人”行列。最多,她承认干木匠活的男人,多多少少有些瞎力气罢了。
 先生应该没有把人收拾得太惨吧……
 脱臼了我还能给人拼上,骨裂骨折可不行啊——
 秦昭连忙把手里的一小刀肉别在身后,急匆匆地往屋里赶。
 “我回来……了?”
 叙述变成了疑问句,秦昭冷在门口。
 室内,两位青年围着案几坐在床上。区别在于一位半躺,一位侧坐在床沿。
 话音响起时,孙膑停下削刀,手里的木簪已有了粗略的形制;桑冉停下手活,袖珍的鲁班锁已经搭好骨架,只差最后几块木条。
 两个男人同时或抬头、或侧目,视线最终汇集到扶着门框的少女身上。
 秦昭不由地一阵恶寒,她连忙退出去,看看天空——太阳还在正确位置上,轨迹并未颠倒。
 “昭回来了啊。”
 “哟,秦昭,等会要准备做肉吗?”
 孙膑和桑冉纷纷开口跟她打招呼。
 秦昭十分纳闷:这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你们?”
 “放心啦,秦昭,我们‘交谈’得可亲切友爱了,你说是吧,孙膑?”
 “……昭不必担忧。膑与桑冉很‘投机’,彼此间非常‘欣赏’。”
 俩人笑得轻无比松灿烂,秦昭依旧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
 不过既然他们在谈好后选择如此,那就问题不大。况且有桑冉在,先生也“活泼”许多。
 郁结于心的情绪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去的话,对孙膑的伤口愈合也是有好处的。
 秦昭释然,扬了扬手上那刀肉。
 “回来时运气不错,碰到下市的肉贩,刚好身上带了足够的布币,肉质也不错。先生,今天晡食加餐哦。”
 不等孙膑表示,桑冉立即跳下床围着秦昭,盯着小肉条打转。
 “哇,秦昭,晡食能带我一个吗?”
 “喂,你这人是不知道‘客气’是吧?”
 “我可以帮你干活换——阿婆走了之后,我的餐食就没了着落——东皇太一啊,我都卖身给你了,秦昭,你舍得让我饿死吗?”
 “舍得。不对,你什么时候卖身给我了?”
 “勤劳冉去舂米,你们家存粮在哪?”
 “喂喂!”
 秦昭跟孙膑打了声招呼,连忙去追溜去厨房的桑冉。
 她转身的瞬间,孙膑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握着削刀的手指节发白。
 昭的意愿在秦国的话,那他又该去哪呢?
 孙膑握着削刀出神。
 秦国,蛮夷苦寒之地。身上背负着向庞涓复仇的恨意,孙膑没办法任性……
 这样也好,早些准备,早些让昭远离魏国是非。
 如此的话,无论是从国力较量上看,还是从复仇的可能性看,他最终还是要回齐国去。
 孙膑不由地露出一丝苦笑。
 唯一的安慰是,若秦真有结束诸侯割据的野心,等到它实践的那头,想必最后才会对齐下手。
 ——不是现在,许是百年光阴的长度。
 至少在孙膑的有生之年,不会碰上与秦交恶征战的那头。
 在复仇之路上,秦,终究离他太远了。
 或许是有人帮忙,今日的晡食比平常要精细的多。
 羹的口感更绵密,酱菜切得很碎,配在一起更好入口。烤肉即使只佐以粗盐,依旧风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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