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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我九重天(丹青手)


宋听檐抬眼看来,很轻地问道,“先生不怕死吗?”
她心中也没有别的想法,闻言只是笑起,“殿下从不与人一见如故,我却见殿下如故,死之一字于我本就如无物?”
确实于她无碍,她一个神仙又不是凡人,只要不上泯灭道,便能无限复活。
雨瓢泼而下,尽湿衣衫,偶有一丝风携雨而过,湿润中平添凉爽之意。
皇权面前杀人如捏死蝼蚁般简单,便是株连九族、十族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不是寻常你来我往的相交,这是豁出命的事,试问这天下谁敢掺和?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未言。
“多谢。”他的声音夹杂雨声传来,却叫人听得真切,自然是真心谢她。
夭枝只觉和他的距离瞬间近了许多,不同于乌古族禹州那般泛泛之交。
唉,她终究还是整棵树卷进来了。
皇帝又岂是好相与的,自古坐这个位置的,多疑猜疑才能长久,绝不可能轻拿轻放……

宋听檐往前走了一步,跪了太久,险些没站稳。
老太监见状连忙扶着他,实则阻拦他,“殿下,都这么一遭了,你可不能再这般行事,即便是豁出去自己,也该为夭大人着想,万一陛下盛怒牵连了她,岂不害了她的性命?”
宋听檐闻言看向慈宁宫紧闭的大门,再看向周围侍卫团团围着,良久未言。
夭枝看着他这般,自然明白他心里担忧,只是如今是不可能进去了。
皇帝旨意下来,下面的人自然不敢耽搁,一路将宋听檐送回贤王府。
夭枝跟着一道进去,外头老太监开口提醒,“请夭大人跟咱家一道离开,陛下只吩咐贤王殿下在此修身养性。”
这明面上闭门思过,修身养性,实际上便是软禁于此,也不知要关上多久,毕竟自古以来,被关了一辈子的皇子也并非没有。
宋听檐面上依旧没有变化,只是抬眼看着老太监,神情平静,“先生不必送了。”
雨慢慢变小,只淅淅沥沥落着,似绵延春雨,细密如针。
夭枝站在宋听檐面前,冒着雨丝,看向老太监和煦开口,“还望公公宽容一二,禹州赈灾一事还未交接妥善,我还有些话需要问殿下。”
老太监不置可否,只是开口隐含威胁,“夭大人官职在身,若时间太长,难免渎职之名啊。”
为官之人自然最怕仕途有碍,更何况官场皆为男子,本朝也就她这么一个女子,还是皇帝开的先例,能做到让圣上亲自点名落了个官职,哪怕是虚职,也不是容易的事。
寻常人听到此话,自然会权衡利弊,懂得和贤王撇清关系。
老太监说完,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全都在等夭枝的反应。
夭枝依旧未动,还是一派不在意,“多谢公公提醒,我自会谨记于心。”
宋听檐闻言视线落在她身上。
话既说到这份上,夭枝依旧我行我素,老太监自然也不多管,等她在官场上久久不得志,自己便也就清楚了,“奴才在外头等您。”
门缓缓关上,这门太大,一关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
关门容易,开门难,惹皇帝不喜,谁敢在皇帝面前替他说情?
更何况他并无母族扶持。
夭枝转身看向宋听檐,他安静站着,如今细雨蒙蒙,乌发浸湿,眉眼越发深远雅致。
夭枝步上台阶,走到廊下,对上他的视线,“陛下今日所为为何,殿下心中可有分明?”
宋听檐心中自然明白,他看着廊外纷纷细雨,“无非是为了宝藏。”
皇帝今日这一怒本就只为威逼宋听檐,但夭枝不敢保证,她若是不在,皇帝是不是真的会杀了他?
她想到他如今的处境,心中又沉了几分,这差事恐怕不好办,倒不如劝他将此事说出来。
“殿下会说吗,经此之后,说不准殿下会永远幽禁于此?”
“不会。”宋听檐轻浅回了两个字,似乎早已看清自己的命运。
夭枝有些急,话里有话开口,“殿下为何不说?太后娘娘想来如今也未得到宝藏,否则怎会“病重”?”
檐下细雨,绵绵如针,显出几分朦胧,他垂下眼,良久才叹道,“如今这般便是最好的局面。
我告诉皇祖母乌古族的宝藏,是因为此事她知晓也只能暗中探查,乌古族凶险非常,皇祖母派去的人必然找不到宝藏所在,也好消磨她的执念,折了私兵便无力再寻。皇权既然已经交到了父皇手里,便不该再内斗,否则必是亏虚国力,苦了百姓。
不告诉父皇,是因为父皇必能通过祖母动向猜到有宝藏,我朝佣兵百万,能人异士之多,光明正大地找总能找到。而我如今若说了,便是站在父皇那处,难免伤透了皇祖母的心,她老人家身子不好,我岂能这般?
如今天灾人祸,国库空虚,边关战事频发,宝藏已是最关键的一步,由父皇费心寻到最好不过。
父皇和皇祖母并不是亲生母子,平衡一失,我不是没了父皇,便是没了祖母,我既怕失了养恩深重的祖母,又怕失了血脉相连的父皇,谁我也帮不了,只能佯装不知。”
夭枝闻言心中莫名萧瑟,也不知是这细雨太冷人心,还是如此处境寒人心。
至孝的心难免显出人性凉薄。
他所担心的祖母和父皇,可没有一个将他放在心上,他生来就是被牺牲品,自幼如此,如今亦如此。
微风徐徐,细雨微凉,夭枝劝说无用,也不好再留,只问了句,“殿下可做好了弃子的准备,皇权不可测,你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子弟。”
宋听檐闻言看着细雨落于庭中树叶上,雨珠源源不断垂落,缓声轻道,“我如何想不要紧,只看他们如何抉择?”
这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夭枝不再多言,“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了。”她步下台阶,往雨雾中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他,“宝藏之事我亦知晓,殿下就不怕我告诉陛下吗?”
宋听檐却笑起,平静了然开口,“你不会说。”
夭枝愣了一瞬,她自己都没这般确定,心中难免好奇,“为何?”
“先生是聪明人,这件事无论告诉他们中的哪一个,对你来说,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带着一同前去,找不到宝藏得死,找得到宝藏也得死,聪明人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当作不知才是对的。”
夭枝思绪停滞了,彻底停滞。
她……她根本没想这么多啊……
夭枝一时有几分虚,不曾想他这般高看她,她只是不想掺和其中,徒增麻烦……
她想着又有些疑惑,“我们一行人一起去的乌古族,为何陛下和太后从来不怀疑我们知道乌古族的宝藏所在,也不曾询问过洛疏姣和贺浮?”
宋听檐微微垂眼,“早便试探过了,回京都的第一日你们便被查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你,颇为节俭,便是多花银钱也只买花盆,无相门中弟子也是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若是得了宝藏又怎么可能到如今还这般?”
那倒也是,无论是知道金山银山,还是金山银山在手,都藏不了太长时间的,拿着不花岂不就是破铜烂铁,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已经穷疯了的山中人。
夭枝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果然是这皇权中的人,看穷鬼都看得如此透彻,她虚虚笑起,喃喃开口,“原来在殿下这,我这般有能力?”
宋听檐透过雨雾看过来,眼中神色竟也染上几分朦胧,叫人看不清楚心中所想,“先生的胆子应当也不止如此。”
夭枝闻言只觉过誉了,她只是一条咸鱼罢了,至多是个神仙,占个先机。
“殿下保重。”
外头又在催促,夭枝匆匆离去。
宋听檐站在屋檐之下,看着夭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大门缓缓关上,与世隔绝。
思绪也渐渐浮去。
宫中少见的大雪,雪下得深了,踩下去都能没过小腿处。
远处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步下宫殿玉阶,看着嬷嬷领来的孩子,年幼至极,这般冰天雪地,玉雕般小脸冻得青紫,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不休。
她满眼心疼,伸手拂过他发间的雪,“可怜的孩子,这般年幼就没了母亲。”她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满心慈爱叹息,“是祖母不好,没能早早将你和你母亲接来,往后你就跟着祖母,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嬷嬷开口温柔哄道,“二殿下,快见过太后娘娘。”
女人不由笑起,责怪道,“他如此年幼还行什么礼,便叫祖母就好,我就缺这么一个乖孙。”她说着满面疼惜,将他冻僵的小手捂着,很暖。
孩童看向她,仿佛冬日的雪落在身上都没有这么冷了。
宋听檐看着顺着瓦片垂落而下的雨珠,像道道雨帘,遮挡视线。
他看着雨珠接连不断落下,在地上汇成片片汪洋,默然安静。
太后靠卧床榻由着宫女伺候喝药,看着嬷嬷过来,慢慢抬眼看去,“外头如何了?”
老嬷嬷俯身上前回话,“陛下为了逼出宝藏的位置,竟动了刀要亲自处置殿下,奴婢正要阻止,被那位夭姑娘先一步拦着了……”
“你急什么,皇帝没这么浅,宫里面动刀杀子,还杀得是哀家养大的孩子,言官的唾沫都能将他淹死,还能安稳做皇帝?”太后冷嗤一声,显然不悦至极,“他若是真这么容易对付,哀家倒还要谢谢他,何至于斗上这么多年。”
老嬷嬷越发矮下身子,果真是做帝王的料子,这戏做得太真了,即便皇帝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都没能看出破绽。
太后半阖着眼,“这个夭枝一直跟着簿辞,倒是会费心。”
老嬷嬷当即开口,“这位夭姑娘本事倒不小,在禹州可谓是料事如神,叫那一处的老油子官员那是言听计从,只差把她当活神仙了。”
太后闻言自也知晓,但区区一个江湖术士,她如今诸事缠身,无暇多管,“不帮着皇帝,便由着此人多活一阵。”
她拿过帕子擦了擦嘴,“人如何了?”
“殿下无事,只是幽禁王府,不得外出半步。”
太后闭上眼睛,拨弄佛珠,老神哉哉,“可有说了?”
老嬷嬷弓着身,轻轻摇头,“殿下并没有说,宝藏一事他只字不提,陛下盛怒,不知后头会如何?”
太后闻言没有说话,转动着手中佛珠,默默念经。
老嬷嬷犹豫片刻,开口问,“娘娘,您说殿下会不会骗您,倘若这宝藏并不存在?”
毕竟这么多人过去,却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便纷纷命丧黄泉,没有一个活口,连情形如何都不知晓,怎会不叫人心慌?
又或是殿下并没有告知宝藏真正的位置,毕竟这般富可敌国的宝藏若是看见,难保殿下不会为自己考虑。
那山如此之高,这么多宝藏全都藏在山中,可能吗?
“簿辞自幼便不会对哀家说谎,宝藏一定有,且一定是真的。再者,他想独占宝藏,也要有那个本事花。”太后闻言眼睛都没有睁开,“若是十几箱金子银子,他自己留下,自然也可能不叫人知晓。
可这么大的一山宝藏,他既没有人,也没有权,自己留着也没处花,最终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再说了……”太后睁开眼,语气淡淡,“他自幼被哀家养大,他也没那个胆子。”
老嬷嬷闻言瞬间明白过来,确实,一山宝藏富可敌国,有心也无力花之,“娘娘,咱们现下该如何?”
“再等等,今日动了刀子,后头必然还有招呢,皇帝的心思可不少,他岂会善罢甘休,老子教训儿子,他多的是法子。
重压之下,早晚会说的,如今水患战祸正是好时机,国库缺少银两,必能逼得皇帝犯错。
如今我们没有人手,便等皇帝问问清楚,也正好确认簿辞给的路线是否准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时只要让兄长安排好人跟在皇帝的人后头,便能省了不少力。”太后攥着手中的佛珠,难免痛心家族悉心栽培的死士私兵无一生还。
不过一个月,皇帝便牵连诸多,与宋听檐有过照面的大臣都被查了一遍,一同从乌古族回来的贺浮更甚,屡次被皇帝叫进宫去左右盘问,无人知晓原因,圣心难测,一时间整个贺家人心惶惶。
不只是贺家,连洛疏姣也因为偷偷前去乌古族而连累了整个家族,家中男子在朝为官皆被反复盘查。
跟皇子关系过密,不可能不叫皇帝猜疑,一时间人人自危,根本没人敢提贤王二字。
与此同时,太子在禹州赈灾成效极好,洪水之后浮尸成疫之灾,匪盗成群之祸都没了出现的苗头,皇帝龙心大悦,屡屡赞赏太子,可谓是满意至极。
只可惜宋听檐所有的努力都被揭过,无人提起,想当初若不是他以身犯险迁移百姓,多番筹谋,步步思虑周全,这场天灾根本不可能这么容易收尾。
只是如今这功劳没了,还幽禁于府中,一步都不能出来,像是没了这个人似的。
宋听檐的处境也越发艰难,身边本就没有帮衬的,如今连交好的都被皇帝吓得不敢接近。
连她这个不过是挂了名的官职,竟也受到了牵连,此前告的假无限延迟了。
万幸的是宋听檐是宫女所生,没有母族,否则牵连更广,这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可就没了。
日近黄昏,夭枝不必去教皇子,闲来无事便呆在院中,将院子里放了许久的盆栽一一擦干净。
贤王府她如今自不能再住,老太监那日便带她来了这处先生住所。
这院子是前一个皇子先生住过的,对于盆栽这些摆设的玩意儿并不上心,是以都蒙了尘。
夭枝见不得这般,她虽没有凡人那般必定要一间屋子做容身之处,但多少也沾染点习性,这些盆栽就是她喜欢的屋子。
往日在山门,便是有一个破败的盆都已经算是极好了,如今来了京都,竟是各种样式的都有,还是旁人弃之不要的,她可谓极为富有。
难怪都说环境养人,这么说来的话,他们山门的师兄弟要是都来京都乞讨,那岂不是一辈子吃穿不愁?
夭枝陷入沉思。
外头传来敲门声,夭枝转头看去,门虚掩着,那人敲了门之后便推门进来,是酆惕。
她替宋听檐劝解皇帝,酆惕是太子那派,自然也要避嫌,毕竟他还要顾及酆家。
他手中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进来,倒是将凡人的礼数做得周到。
夭枝当即替他倒茶,颇有些入乡随俗,“这是我山门后头那些茶树精摘下来的头发,我师兄前几日特地寄来给我的,你尝尝,可是极为清甜。”
酆惕听着怪怪的,欲言又止一番便也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点点头,“此茶果然不同凡间。”
夭枝观他面色,好似还不错,这不对啊。
她思索片刻,“我给你的药方子,你不曾抓药喝吗?”
“咳咳咳!”酆惕生生呛到,他放下茶盏,“夭卿关切,我暂没有这个想法。”
夭枝有些遗憾,她还想看看药效如何,毕竟很少有人用到她的方子。
酆惕不敢再逗留这个话题,当即转移了话头,“你师兄可是司命殿的最优秀的凡人仙者,狗中仙滁皆山?”
夭枝:“?”
狗中仙是什么鬼?
这名字如此脱俗,师兄真的没有在司命殿发疯吗?
夭枝疑惑片刻,一边忍笑拿起剪刀修剪盘栽,一边回道,“是他,比我早入门早成仙,他如今也在凡间办差,改日若有空闲,我引你们相见。”
酆惕闻言点头,神情隐隐有些凝重,如此局势,他们如何还有空闲时候?
夭枝见他这般,放下剪子,“你这般过来,太子不会责怪你?”
酆惕看向一旁带来的礼物,“就是太子让我来看望你,这些东西也是太子命人送来,他在禹州听到了这处消息,要我来与你打好关系。”
夭枝自然也明白宋衷君这是何意,想来是因为禹州的事极为顺利,觉得她颇有用处,便想拉拢于她。
这倒也对,毕竟禹州的事,可是宋衷君坐稳太子之位的关键所在,原本帮助太子的老者也是得到他极大的信任。
帝王者择才而用是本能,做皇帝就是要会用人,且还要用得好。
酆惕却有些忧心,毕竟她现在是彻底卷入了局面里,而这命簿的关键老者却还没有踪迹,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皇帝和太子如今都注意到了你,我很担心你,你既卷了进来就不得不站队,太子对贤王如今很是关注,若不是这次贤王回宫失了圣心,被关禁闭,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出来,太子只怕是要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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