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是容易,可这般把后头的事一一说清,又要指出各个官员的问题所在,其上关联几人,其下覆盖几何,这便是常驻那处的官员都未必说清楚,初来乍到,几日功夫便能大致全看明了,是何等的深谙人心?
再者,何处修堤坝,何处山野防匪兵,何处地点最适合增设赈灾收容等,所有事情都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皆有应对之法,根本无需再细想,因为已经细到不能再细。
太子初来乍到,按照这上面所说一一照做,竟没有丝毫出错出乱的地方,这乃是在羊圈破损之前,先牢牢加固了,而不是出一个问题按一个问题,处处都是问题,处处焦头烂额。
这般一来,不仅省时省财,还省人力物力。没有纵观全局,洞若明火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这般。
这禹州水患的各种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小朝廷,便是皇帝自己来看,都觉满意至极,如此步步缜密到匪夷所思,他这江山竟还埋没了这样的人才?
皇帝眼神瞬间变了,往日只当她是个厉害的江湖术士,再加上乌古族药之一事,先留着无妨,可如今这般,实乃大才。
皇帝难得和颜悦色,“既有如此才能,如何能困于山野之间,即日起,便由你随太傅一道教导太子,你可愿意?”
这可不是先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虚职。
夭枝知道不能拒绝,她观书无数,书有不同,但唯一相同的便是圣意不可拒,否则这个困于山野,便绝对会变成埋于山野之间。
她当即叩头谢恩,“臣虽感己身能力不足,但陛下要用微臣,臣荣幸之至,臣不敢言教导二字,但必然竭尽所能随太傅行太子殿下左右。”
皇帝这才笑起,“如此甚好,你禹州有功,有何所求,皆可道来,朕必然赏赐予你。”
夭枝依旧俯着身,片刻后沉声道,“微臣别无所求,只有一事,便是贤王殿下。”
宫中都是人精,他们从来都是揣摩圣意来做事。
宋听檐被禁足,说明皇帝不喜这个儿子,那么下面的人自然会按照皇帝的心意做事。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皇帝放过宋听檐,否则她便是熬再多的药也防不住。
皇帝闻言笑意渐淡,气势无限压迫,“夭大人此言何意?”
夭枝直起身看向皇帝,“陛下,我与殿下相识已久,我等山中之人不通世俗人情,便是寻常路人生了疾病,门中规矩也是相救一二,更何况殿下是相识之人,所以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原谅殿下不妥之处,殿下如今病重,无人照看,恳请陛下许太医院前去相看。”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压抑至极。
宋衷君神色僵硬,似不敢相信她竟敢这样明说。
毕竟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医院不去看,是看谁的意思。
皇帝面上已经没了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唤人拖她出去斩了,他话间渐重,“夭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朕要你做太子的先生,你却说你与贤王有旧,怎么你还一心希望贤王做太子不成?”
这话一出,殿中俱静,太监吓得跪倒了一批,宋衷君当即跪下,低着头不敢言语。
殿中压抑,压得人不敢大口呼吸。
夭枝眉心一跳,连忙开口,“陛下,臣乃浮萍,既无根基,也无门生,孤身一人就好比是陛下手中的筷子,陛下想要吃什么菜,自然会用筷子去夹什么菜,而筷子却不可能决定陛下吃什么,所以陛下想要吃什么便得到什么,这结果无论是筷子还是碗,都只会是陛下的心意。
储君之事,臣不敢牵扯,也绝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无声看着她,叫人越发忐忑。
殿中许久的沉默,叫人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压抑至极。
夭枝额间微微出了汗珠,竟难得感觉压抑可怕。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可惜了,是个女儿身。”
夭枝连忙开口,“陛下能让臣跟随太子,已然是对臣最大的重用。”
“女子为官是为难事,你做得好,朕自然惜才,至于贤王,病了自然要看。”
“微臣多谢陛下。”夭枝提着的气终于松了下来。
果然常言不错,自古伴君如伴虎,她只觉此言轻了,虎无思想,岂有帝王可怕?
夭枝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谢恩,准备速速离开,担心皇帝改了主意。
毕竟他如今既同意太医院去看,就是承诺明面上不会再对付宋听檐,下面人自然不敢再怠慢宋听檐,她办差自然也轻松些。
她与宋衷君一道出来,他颇为以礼相待,倒像是禹州那回让他心服口服。
夭枝步下台阶,“这等大功太子殿下为何不自己应下,陛下知晓也必然欣喜,这一卷定策本就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敢说。”
宋衷君转身看向她,“这一卷定策确实无人知晓,这大功我也确实可以揽去,可先生之能远远不止这一卷纸,岂能因为这功劳之事错失先生。”
“太子过誉了,我相信以太子殿下的能力,此事若是全权交于殿下,殿下也依旧可以想到这些。”夭枝自然对太子有所了解,他绝对不可能平庸,否则皇帝也不会这般看重他。
宋衷君却郑重其事开口,“这些应对之策若是由我来,我需得一一经历出现问题后才能去研究出解决之策,没有几个月是万万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他说着,神情严肃,“先生,这做题的答案都是一样,但看一眼就能想到答案和深思熟虑、绞尽脑汁想到答案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父皇才会力排众议,让先生随太傅一道来教导我,先生之能不必谦虚,我还有的学。”
夭枝闻言顿住脚步,似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她是神仙,知道往后所有会发生的事,自然觉得这满盘的应对之策很是容易。
可真的容易吗?
必然是不能的,便是那位经验丰富的老者也是因为诸多经验,又着实才干极强,才能将禹州这到处隐藏的祸端一一按下。
宋听檐这一眼就能拟出所有问题的答案,这是何等能力?
他如今也才十七,而那老者可都已经年过半百了……
正如太子所说,一眼便想出答案和深思熟虑想出答案是天差地别,年过五旬与舞象之年答案等同,又如何没有差别?
夭枝一时心惊,竟有些不安。
宋听檐这等才智究竟从何而来,命簿之中若给他这样的命数,就不可能给他比太子高的才干,否则掀翻了太子,他做人皇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般太子如何赢得过他?
夭枝暗暗思索,看向宋衷君,“殿下没有顾虑吗,毕竟臣刚刚保了贤王一命。”
提到宋听檐,宋衷君沉默片刻,也有了太子的架势,“贤王与孤乃是兄弟,他自幼便听孤的,若是有二心,他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更何况先生也说了,浮萍一二,如何成事?”宋衷君也是极为坦白,对她完全没了太子的架子。
确实,宋听檐和她处境并没有不同,身后根本没有任何依仗,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做太子的对手。
这是个明君做派,倘若宋衷君之前并不重视这功劳,倒显得不揽功此事不足轻重,可他偏偏极为看重,却还是能够告知皇帝,倒也是能成事的。
宋衷君步下最后一层台阶,回过身来看向她,“那么先生,我们何时上课?”
夭枝闻言思索片刻,她好歹是个神仙,教凡人易如反掌,便也不推辞,“明日我会去东宫。”
夭枝与宋衷君分别,出了宫便往贤王府去。
这一回她从正门进去,且门外的御林军没有要拦着她的意思,显然太医已来过。
夭枝进府直奔宋听檐的院子,才进院里头便闻到一股药香。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进去,宋听檐正靠在矮榻上看佛经,每日礼佛他竟不曾落下。
他手中拿着佛珠,听见声音抬眼看来,见是她放下经书一笑,“你来了?”
“刚从宫里出来,顺道路过来看看你。”夭枝上前看了眼,桌上是刚刚煎好的药,“太医来过了?”
宋听檐微微颔首,“看过了,府中也安排了下人。”他说着,默了一瞬,“先生可是答应了父皇什么?”
夭枝拉过凳子坐下,闻言摇头,“我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只是将你的情况告知陛下,是陛下心中不想逼你太甚。”她话只说了一半,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听檐这般境地都没有开口,想来皇帝也不会逼他太甚,若是将人逼死了,那便真的什么都挖不出来了,她也明白了,她这一求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否则皇帝怎会如此好说话?
夭枝没有将话说透,她看向一旁快要凉透的药,“殿下将药喝了罢,太医院开的药比我可要好上许多,应当没几日便能好。”
宋听檐闻言沉默片刻,他微微抬眼看过来,神色平静,连说话都是平静,“先生往后要去教皇兄了吗?”
夭枝没想到他这般快就知道了,“太医告诉你的?”
“下人谈论时,我听见了。”
夭枝沉默下来,他们都清楚,她既然成了太子一个人的先生,自然不可与旁的皇子太过亲近。
宋听檐微微垂眼,唇角微弯了一弯,似在自嘲,“如此,先生往后恐怕来不了了。”
一两个月便也罢了,他若是自由身,他们自然也能相见,可如今这般情况,他是不可能被解开禁足的。
自古以来,被关上十几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皇子也不是没有,或许这一别便是最后一面。
况且他也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光景。
夭枝想着忍不住开口,“怎会来不了,我即是太子先生,也是来去自由,太子怎能管我?”
宋听檐闻言一笑,却因为过于虚弱,连笑容都有些苍白。
谁心中不清楚,这都是安慰之词。相处的人不同,立场便不同,时日长久,终会成为陌路人,谁都不会例外。
他笑容轻浅,开口依旧温和,“我幼时时常会羡慕皇兄,无论是朋友还是先生,都是长者精挑细选而来的。”
夭枝也不知该说什么,她视线落在他面上,见他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仿佛习惯了一般,看了叫人莫名难受。
她起身离开凳子,手放在他榻边,在他面前微微蹲下身,抬头看他,话间认真,“殿下,我们是朋友,必不会因此疏远。”
宋听檐垂眼看来并未开口,心声却难得出来,‘世事如此,何必哄骗我……’他连心声都是平静,显然根本不信。
夭枝伸手按住他放在身侧的手,一字一句颇为认真,“殿下,我若是不能光明正大来看你,那我便偷偷来,总不会叫你一个人。”
宋听檐闻言并没有疑惑她的答案正巧对上他心中所想,只是视线落在她面上,看了许久,他唇角才慢慢弯起,“我信你。”
他心中再没有别的想法,显然是真的相信她。
“参见太子殿下。”
夭枝听到这一声,有些怀疑自己听岔了,但见到宋衷君从外头进来,才发现他是真的来了。
宋听檐见他进来,起身便要行礼。
宋衷君当即上前拦他,“你身子还未好,不必多礼。”他说着转头看来,冲他伸手作揖,“先生。”
夭枝便也回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宋衷君笑着开口,“早知道先生也来看簿辞,孤便和先生一道过来了。”他手中拿着一个雕工精美古朴的紫檀木盒,打开后里头是一本极厚的经书,显然是珍品,他看向宋听檐,“孤去了趟慈宁宫,皇祖母担心你,特地让我来看看你,顺道带了经书予你,免得你呆在这处,心中烦闷,她要你放心,她老人家必然会想办法。”
宋听檐伸手经过,显然很喜欢,他平和开口,“多谢皇兄,也请皇兄替我谢过皇祖母,请她不必担忧,我在这处并没有大事。”
宋衷君闻言拍了拍他的肩,“你的事孤知晓,只是你不该顶撞父皇,父皇如今在气头上,皇祖母劝了也无用,如今你只能等着,等有机会,祖母必然会说动父皇解了你的禁足。”
宋听檐满目平静温和,不住低头轻咳几声,“多谢皇兄,皇兄也不必担心,我往日也喜欢在府里,如今和往日并无差别。”
宋衷君笑了一笑,伸手轻拍他肩膀以示安抚,又接着转头看向她,似乎并无耐心在此多待,他今日能来看这个弟弟一眼,已经是给他莫大的恩赐。
“正好先生在此,酆惕远在禹州,如今寄信过来,与孤说明水灾善后之事还有为难之处,孤想和先生探讨一二。”他说着看向宋听檐,颇为平易近人,“簿辞如今病着,这些繁琐之事也不便在此扰他心神,先生若是得了空,便去我府中商讨此事,正好可以在我那处用晚膳。”
这事夭枝必然是推脱不了的,更何况禹州那边也确实不能出岔子。
只是时机有些不巧,这才当太子先生第一日,便要和太子一道离开……
她看向宋听檐,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眼中平静,闻言未置一词,片刻后,他温和开口,“既如此,政事要紧,先生和皇兄慢行。”
夭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才与他承诺了的话,如今便好像真的哄骗他一般。
她沉默片刻,也说不了什么,只能开口,“你好生休息。”
宋衷君见宋听檐此举很是满意,看向夭枝,伸手往外让她先行,极为礼遇。
夭枝也不讲究这些,见他让她先走,她便先出去了,宋衷君随后跟来。
夭枝出了门,宋衷君才出来与她并排而行,离开院子时,她才忽然发觉这里过于安静冷清了。
她不由回头看去,只能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宋听檐的身影,他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像是习惯了这冷清一般。
夭枝的心莫名被扎了一下,有些叹息却也是无法,这禁足只是开始,她只能转头和宋衷君一道出了院子。
宋衷君负手而行,一路四处看,似乎颇有闲情欣赏这贤王府。
“皇弟这府中风光颇好,不知先生可曾逛过?”
夭枝见他忽然问起,便看了眼周围,自然是未曾关注,“不曾,我往日只待在自己院中,这里许多地方都未去过。”
宋衷君转头看来,似乎颇有兴致,“既如此,不如我和先生一道看看,我可听说我这二弟有许多稀奇的藏书,他每日啊,就只喜欢看看书,少与人亲近。”
夭枝微不可见提了心,宋衷君话里有话,只怕这一趟来,不仅是为了探望宋听檐,而是为了探他底细,又有没有往来结交文臣武将。
果不其然,宋衷君方向一转,已经往宋听檐的书房而去,他虽没住过,也没来过,但显然对这府中的布局了如指掌。
夭枝心下微沉,他这般不避她,岂不是光明正大地告诉她,她所有的举动,包括宋听檐的,他都看在眼里,避不过他的眼。
这皇家的人心眼子可真是跟莲藕孔一样多,这府中往日恐怕也有太子的人,只是宋听檐不知晓。
宋衷君一路往前,推开书房的门迈进去。
宋听檐的书房很大,入目成排的书架,上面全是书,他惯爱收集藏书,往日她听他心声时,他便一直在看书,搅得她满脑子都是晕乎的。
她虽说也会看看书,但只是修炼时日太长,着实无聊拿书打发闷子,这每日都看,怎叫她不晕?
宋衷君在书架前绕了一圈,又走到书案前,低头看着书案上随手摆放的画纸和笔墨。
他扫了一眼,随意一般四处翻翻,没有看到让他生疑的东西,面上的表情和煦了许多。
他看了眼画纸,又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先生这玉镯可是皇弟送给你的,怎他还画了下来,难道是他找人做出来的?”
夭枝本来无所事事靠在门旁,对于书房也没兴趣,闻言神色一顿,当即直起身往书案那处走去。
到了书案前,果然见桌上摆着一叠纸,上头皆是宋听檐抄的佛经,字迹端正,一笔一划与他在禹州写的字迹竟还有所不同。
难道他在禹州写预案时就已经想好了不让旁人知道是他出的主意?
这是为何?
若是旁人,必定是要邀功的。
不过他既然是在皇家,又不是太子,也不得宠,确实是要藏拙的。
夭枝转念一想,倒也解释得通,只是这玉镯……
她拿起压在最下面一角的纸,上面画着的玉镯与她手腕上的花纹一模一样,画得是栩栩如生。
她这玉镯可是东海的听心镯,凡间不可能会有同一只。
那么宋听檐画得一定是她手上这只,只他画这镯子究竟是何用意?
难不成他觉得少见,想做出来送给心仪的女子?
夭枝还在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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