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瑛此刻问起,他也不打算告诉她,有些事,她不知道更好。
于是姬珩只是笑了笑,指着前方道:“要放灯了,咱们过去看看罢。”
正月十五,天官生日,百姓们会在这一天放天灯,祈求天官赐福。
朱雀桥上,上万盏孔明灯一齐燃放,冉冉升上夜空,仿若星河倒灌,光耀四野,美得令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婉瑛与皇帝共同亲手放了一盏天灯,当孔明灯受热膨胀,脱手上升的那一瞬间,她猝不及防与姬珩对上了眼。
他的眼瞳倒映着万千明灯,还有一个小小的她。
第30章 巧遇
遇仙酒楼是京中最大的一座酒楼,占地极广,共有五座楼,各楼之间用虹桥飞槛相连,今晚又是上元佳节,楼中更是灯烛辉煌,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伙计忙得脚打后脑勺。
主楼的一间雅阁里,顾明远正苦口婆心地劝着萧绍荣振作起来。
“萧贤弟,俗语说得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出身世家,又生得一表人才,何愁日后没有良配?世间姻缘自有前定,你与弟妹同行一程,缘尽于此,便当好聚好散。就像我与慕二姑娘,实不相瞒,起初听到她欲另觅良姻时,愚兄也是大醉了一场。可是后来你兄长大婚,我不是也举杯恭贺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么?贤弟,听愚兄一句劝,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可别再终日颓废,意气消沉,做出让爹娘伤心的事了。”
他这厢掏心窝子说的话,萧绍荣却一句也不往耳朵里去,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他连日几番痛饮,除了酒,肚子里一粒米都没有,瘦得颧骨突出,也不知多久没净过面,胡子拉碴,没半点人样儿。
顾明远实在看不下去,拦住他不停灌酒的手,强行将他的酒杯夺走了。
“少喝点罢,吃点下酒菜。”
酒杯被夺,萧绍荣也不生气,无聊地拍着桌子喊:“柳文莺呢,怎么还不来?”
也是巧,他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二位公子,柳娘子来了。”
萧绍荣:“进!”
房门被推开,走入一个怀抱着琵琶的女人。
女人款步走到桌前,抱着琵琶盈盈下拜,行了两个万福。
“二位爷好,奴家给二位爷请安。”
不等她行礼完毕,萧绍荣就一把将她拉至身旁坐下,看着她问:“你最近又谱了什么曲儿?”
柳文莺低眉顺目地答:“回萧公子,奴家最近谱了一曲《喜冤家》,客人们点的多。”
萧绍荣放开她的手:“唱来听听。”
柳文莺便素手拨弦,轻启丹唇,唱了起来。
琵琶音凄凄切切,一曲唱毕,萧绍荣却说不好听,让她换支曲子。
柳文莺只好又改曲调,来来回回换了三四支曲子,都被萧绍荣中途打断。
柳文莺其实是这遇仙酒楼培养的歌伎,专门给楼中食客红妆佐酒,唱曲儿助兴。她声音动听如黄莺,又粗通些文墨,能自己写词撰曲儿,所以很受客人们欢迎,还从未被人这般无礼对待过。
只是萧绍荣到底跟别的客人不同,得罪不起,她只得咬牙勉强应承着。
眼见萧绍荣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忽地一把抢过柳文莺怀中琵琶,不耐烦道:“尽是些没新意的闺阁艳曲,我这儿有阙极好的词,我来唱,你弹曲儿。”
从没有过客人自己要唱曲儿,柳文莺一时有些惊慌,却见席上另一位公子冲她轻轻摇了下头,她只得信手捻起弦来。
琵琶声起,萧绍荣开口吟唱:“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的嗓子遭烈酒浸润,虽然喑哑难听,但好在情感丰沛,一阙词唱得锥心泣血,尤其是最后几句,几乎是呜咽着唱出来的,待那三个“莫”字唱完,已经是泪如雨下。
柳文莺亲眼见到几滴泪自他眼中掉落,一下慌得弹错了音,指腹被勒得生痛,“嘣”地一声,乐声戛然而止,弦断了。
柳文莺怔怔地还未反应过来,手就被人握了过去。
萧绍荣看着那被琵琶弦勒红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两眼含泪道:“瑛娘,你疼不疼?”
柳文莺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是头一回为萧公子佐酒,第一回见他,他就抱着她痛哭,也是喊她瑛娘。
柳文莺一开始还以为他喊的是自己,后来才知道,他喊的是那位传闻中被皇帝夺走的前妻。
萧绍荣恐怕是醉了,捧着她的手哭起来,一旁的顾明远叹着气劝他。
柳文莺想要抽回手,萧绍荣却猛地抬起头看着她,恨恨地骂了一句:“慕婉瑛,你这个没有心的坏女人!”
柳文莺为难道:“萧公子,您认错人了,奴家不是您思念的那位人……”
可是跟醉酒的人怎能讲清道理,正拉扯着,“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踹门的是个身形肥胖的男人,他先是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圈房中情形,目光定格在柳文莺的脸上,随即冷笑一声,一手拽过旁边人的衣领,直把他拽得两脚离地。
“方老板,什么意思?跟我说柳娘子不在,那房里坐着的那个女人是谁?不是柳娘子吗?”
方老板有苦难言:“谢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萧公子是先来的,所以……”
“放你妈的屁!”
谢公子全名谢渊,家里是金陵富商,玉京各大钱庄都是他家的生意,是以他家虽没有什么权势,但富甲一方,谢渊有钱仗腰子,也是这京中横着走的一号纨绔。
谢渊瞪着那看人下菜碟儿的方老板道:“本少爷前几天就定了柳文莺,还交了一半的定金,你别说你不知道!谁先来?谁后到?你敢耍弄老子,我把你们遇仙酒楼的招牌砸了!”
说罢将方老板一手丢开,喘着粗气走到柳文莺身前,抓着她的手腕就道:“走!跟老子回去!今后也别唱曲儿了,少爷纳你做妾!”
柳文莺被他缠上有一阵儿工夫了,她凭借自己的手艺挣钱,虽然赚不了多少,但好歹心安理得,不想跟着肥头大耳的谢渊做妾,当即激烈地反抗起来。
谢渊正要将她强行扛走,手却被人按在桌上。
萧绍荣阴沉着脸道:“她是我点的人,席还没散,曲子还没唱完,我看你敢带她去哪儿!”
谢渊偏头,仿佛这才开始正眼打量他一样,阴阳怪气地笑道:“哟,这谁啊?萧世子么,这都认不出来了。世子爷眼高于顶,怎么瞧上了这么个玩意儿?哦,我知道了。”
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萧二爷的爱妻被人夺走了,所以没地儿泻火不是?要不这样,在下给您举荐个地儿,里头的女人可比柳文莺这娘们儿风骚多了,保管让你玩得尽兴。不过,您若真是瞧上了柳文莺,在下干脆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不然你争女人争不过皇帝,还争不过在下,这说出去……嘿嘿……”
他还没“嘿”完,肥脸上投下一块黑影,一个醋钵儿大的拳头朝着他迎面而来,一拳揍中他的鼻梁。
谢渊顿时捂着鼻子惨叫一声,鼻血横流,眼前金星乱冒。他摔倒在地,只觉得鼻梁骨好像断了,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敢置信地瞪着萧绍荣。
“姓萧的,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萧绍荣敏捷地跳过来,骑在他身上挥拳便揍,一拳比一拳狠,揍得谢渊两眼翻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顾明远害怕再打下去闹出人命,急忙去拉扯他。
那边也不知道是听到了动静,还是偷偷溜掉的方老板去报的信,谢渊带的仆从们也来了,他们见着自家少爷被人按在地上打,岂能袖手旁观,一个个儿地撸着袖子冲上来了。
顾明远一个文弱书生,虽不擅长打架,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吃亏,无奈只能加入混战。
一场一对一的揍人逐渐演变成群架,而且从楼上打到楼下,从雅间打到大堂,杯箸碗碟碎裂一地。
大堂里的客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了这场精彩纷呈的群殴,竟然还鼓掌喝起彩来,有好事者甚至跳到桌上,煽风点火地喊打得好!俨然将这场架当成了斗鸡在看。
在众人都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打架时,没人注意到楼上悄无声息地走下来一行人。
萧绍荣越打越激出了血性,好似这几个月以来的憋屈都随着拳头的落下而发泄出来了。躺在地上的人五官变了形,恍惚中变成了皇帝的脸,他揍得双眼充血发红,几个人都制他不住。
目光偶然扫过楼上时,忽地顿住了。
谢渊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拳使老了劲,奉还给他的鼻梁,嘴上痛骂道:“操.你妈的!你这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活该你妻子给你戴绿帽!”
萧绍荣狼狈地倒在地上,鼻血狂涌,一块透着脂粉香气的帕子赶忙掖在他鼻子下,柳文莺扶住他,担忧地问:“萧公子,你没事儿罢……”
萧绍荣却似被冻住了一样,身体一动不动。
柳文莺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只见一行人静静地立在楼梯处,正看着这边。
婉瑛立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大堂中的萧绍荣,不知何时,脸上已是一片湿润。
他瘦得不成人形,满脸青紫,挂了满下巴的血,看着骇人,和她记忆里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分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却像是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彼此默默无语,泪流满面。
身旁传来一声冷嗤,姬珩看了眼她,又转开视线,居高临下,俯视着趴在地上的萧绍荣,嗓音似裹着万年寒冰。
“这位公子,你盯着在下夫人看做什么?”
“…起六留五令吧八饵五…”
一片寂静,楼下的打架声,人群的哄闹声,喝彩声……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婉瑛突然想起出宫前他似笑非笑说的那句话,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就可以了。
她如梦初醒,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袖子一紧,姬珩垂眸,看着那抓扯着他衣袖的女人。
十指纤白,抓在暗色袖子上,让人莫名喉咙发痒。
“走罢。”
她凝望着他,被泪水洗红的眼睛里全是哀求。似乎是担心他不答应,又加了一句。
“求你。”
“吻你可以,云雨却不行,这是为何?难道不是要拒绝便一起拒绝么?”
姬珩抚着唇上被咬出来的伤口,血珠渗出,衬得那淡色薄唇都有了点鲜红血色,愈发显得面孔妖异。
他盯着身下瑟瑟发抖、满脸抗拒的女人,几乎要气笑了。
“还是说,今日见了你那从前的夫君,便破天荒地想起要为他守贞了?”
婉瑛死死地拉着被子,遮住自己几近赤.裸的身躯。牙齿打着颤,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从牙关之间挤出一句话。
“你……你说过,你会等……”
“是啊,朕是说过。如果你不愿意,朕会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但是小九啊,前提是真的有那一天。”
姬珩苦笑一声,指尖划过她的锁骨,引起一串战栗。
他很清楚婉瑛这样的性格,就像缩在洞穴里的兔子,胆小被动,别人推一下,她动一下,所以这阵时日以来,他殚精竭虑,挖空心思,拿捏着和她相处的尺度,若太近了,她害怕,若太远了,她又不把他当回事,他必须处在一个不会吓着她,但又让她不得不紧张在意的位置,循循善诱,步步靠近。若不是他主动提出教她念书,又厚着脸皮一亲芳泽,恐怕这辈子她都不会让他沾她一根手指。
姬珩曾以为只要自己耐心等下去,再耍些小手腕,总能等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可是他后悔了,他渐渐地失却了这份耐心,尤其是在遇仙酒楼偶遇萧绍荣时,他清楚地在婉瑛的泪眼中看到她对萧绍荣的情意,她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翻滚着,嫉妒令他双眼血红,几乎丧失理智。
他想要冲下楼去,当着婉瑛的面,将她心心念念的萧绍荣一剑砍死!再将他那双胆大包天的眼珠挖出来,装在盒子里,送给她做礼物!
婉瑛根本不会知道,他当时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将骨子里这份嗜血的冲动压下去,她为什么要拒绝他?她怎么敢拒绝他!
在锁骨处游移的手缓缓移到那纤长白皙的脖颈,这样细的颈子,仿佛一掐就能折断。
婉瑛本能地闭上双眼,濒临窒息的痛苦令她恐惧不已,泪水打湿了睫毛,她看上去就像只明知死期将至却无能为力的小猫,只能颤抖着等死。
可是死亡并没有到来,那只冰凉的大手离开了她的咽喉,以一种称得上温柔的力量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他的声音温和得让人害怕。
“小九,告诉朕,你究竟喜欢萧绍荣什么?”
婉瑛掀开湿漉漉的睫毛,惊恐地看着他。
姬珩皱着眉道:“不然朕实在是想不通啊,作为一个丈夫,你被婆母欺负,指尖都烫出血泡了,他护不住你。你被他亲妹子绊倒嘲笑,他无法替你撑腰。就连你妹妹珠胎暗结,怀上他兄长的孩子,你在林子里急得直哭,也不敢告诉他,怕他休了你,可见你对他也并非全然信任。一个男人,倘若护不住怀中的女人,便是无能。这样一个无能又懦弱的男人,他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想起萧绍荣憔悴落魄的模样,即使心中再害怕,婉瑛也忍不住反驳:“不是他的错,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出身卑贱,人也不伶俐,无法让公婆喜欢我,父母养育之恩大过天,他无法违抗爹娘,那不是他的错,他也是身不由己……”
看着她口口声声维护前夫的模样,姬珩心中只想冷笑,手指替她拭去眼尾泪珠,语气轻柔得像是在为她叹息。
“傻小九啊,哪儿来那么多身不由己,不过是看你听话不计较,哄一哄你罢了。养育之恩又如何,真正在乎你的人,是不会任你受一点委屈的。若是朕,无论是谁,若是欺侮了你,朕一概杀之。”
婉瑛震惊地抬起眼。
他好笑道:“看什么?难道你不知,朕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不……”
婉瑛哭着摇头,不是的,他说的都不对,萧绍荣很爱她,可是无论再怎么说服自己,她的心底还是有什么在逐渐松动,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思索。
她想起每一回在尤夫人那里受了训斥,萧绍荣都要去替她讨回公道,可是只要她稍微一劝,他就放弃了,说是不想让她为难,所以都听她的。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他只是看她听话,不计较,顾全大局,忍气吞声,所以刻意做出要为她出头的样子来哄她?那这两年的夫妻恩爱,又算得了什么?
婉瑛不愿意相信,只能自欺欺人。
“不,你能这样说,是因为你是皇帝,你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姬珩微微一笑:“是么?那这些暂且算作身不由己罢。可后来他打你,骂你,辱你,甚至想要掐死你。你被他父亲关在黑屋子里,不见天日,最后落下怕黑的毛病,夜里不点灯都不敢入睡,睡着了也总是做噩梦。这个时候,你的好夫君干什么去了?想必是在借酒浇愁,听别的女人唱曲儿罢?”
“他恨朕抢了他的发妻,可他不敢对朕做什么,所以他扔给你一把刀,让你自尽全他声誉,若不是朕将匕首夺了过来,小九,你是不是此时已命赴黄泉?九泉之下若有灵,你看着你的好夫君,为你的死掉两滴眼泪,然后转头就将你忘记。他是家中独子,靖国公夫妇定不会允许他为了个女人终身不娶。他又是个无法违逆父母的大孝子,到时候只好‘身不由己,迫于无奈’,娶别的女人为妻,与她生儿育女。小九,你在天之灵,可会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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