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珩这才放下心来,又问了些保养伤腿的注意事项,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马虎了可不行。
其实这些话,早在之前齐太医就跟婉瑛嘱咐过了,可是现在皇帝问起,那也不能不回答,只得又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自己过来的正事。
“皇上,微臣先给您号号脉……”
“号罢。”
姬珩自然地伸出手。
就……就在这儿?
齐太医左右四望,打量了一下这幕天席地的环境,就不能……去帐子里坐下聊么?
无奈皇帝丝毫没有看出他的为难,齐太医只得勉强搭了手指在他的脉门上,表情渐渐凝重。
最后,他撤回手,对姬珩说:“皇上,事关龙体,兹事体大,还是找个僻静地儿说罢。”
姬珩的身体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一直都是这位齐太医负责,他是太医院医正,杏林圣手,家中世代学医,医术在整个太医院是最拔尖儿的,当然嘴巴也很严。
天子龙体事关重大,的确不适合在这外面说,免得被有心人听去制造事端。
可是,姬珩隐隐觉得,老太医突然这么小心谨慎,应该不仅仅是出于他老成持重的性格,更像是……与他的身体有关。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不远处陆承走来,他也是听闻皇帝醒了,前来禀报事情的。
他的事比齐太医的事还要紧急——慕昀醒了。
这小子冥冥之中或许是有几分运气,当年那场宫刑没能要掉他的命,昨日他腹部中了一支弩箭,胳膊还被匕首扎伤,本来应躺在茫茫大漠里失血而死的,谁能想到陆承偏偏带队先找到了他。
这场刺杀中的刺客已经全部死光,如果有人能知道幕后真凶是谁,那就只有跟刺客合作过的慕昀了。
考虑到他的重要性,陆承当机立断,让随行的队医用上好的金疮药粉替他凝住了血,随后不辞辛苦将他从大漠抬回了营地,就是为了审问他是谁策划了这场刺杀。
陆承皱眉:“他的嘴有点难撬开。”
能升到缁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没有几分真本领是不行的,想当年陆承的名字,诏狱里哪个犯人听了不害怕?能让他这个刑讯老手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慕昀的骨头有多硬,再难熬的骨头,到了他手里,那也得脱层皮。
他之所以感到难办的是拿捏不准用刑的尺度,毕竟慕昀的身份,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他始终是慕家人,婉瑛的亲弟弟,到时若用刑过头了,遭到婉瑛的记恨,就得不偿失了。
姬珩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别人的小心思在他眼里宛若透明。
他只说:“人在哪儿,朕来审。”
正要抬脚离开,不料被齐太医叫住:“陛下……”
姬珩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的事,等朕回来再说。”
慕昀被两个缁衣卫提进了营帐,看得出陆承还是对他用了点刑的,整个人血迹斑斑,虚弱得像条奄奄一息的死狗。
姬珩坐在上首,两边坐着各族的酋长,就连姬芸也借着当翻译的名头前来旁听。
天子还未发话,其他人都不敢先出声,帐中沉寂良久,姬珩目光冰冷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人,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杀你长姐?”
慕昀如一摊烂泥似的蜷在地上,本就受了刑,此刻看着这三堂会审的森严架势,更是吓得身子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想杀她。”
“你没想杀她?”姬珩冷冷盯着他,“朕亲眼看见你双手掐着她的脖子,是假的?是你不想杀她,还是想杀却没杀成功?”
“是……是真的,”慕昀哭道,“我本来不想杀她的,是……是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脖子上,说她活着很累,不想活了,让我杀了她。我……我也是被逼的,是她自己想死。”
“住口!”
姬珩拍案大怒:“还在这儿信口胡说!你不想杀她,这东西不是你做的?敢在宫里行巫蛊邪术,活腻了你!”
他抛来一个扎着银针的人偶,正好扔在慕昀脸上,又掉落在地。
慕昀几乎吓破了胆,手脚瘫软地趴在地上。
“我……我只是想诅咒她,并不是真的想杀她……”
姬珩的脸色愈发难看:“诅咒亲姐,似你这样的人,死上一千一万次也不足惜!”
闻言,慕昀愕然抬头:“你……你不能杀我,阿姐她不会让你杀我……”
姬珩冷笑:“到这种时候,你反倒认她是你阿姐了。”
各族酋长听不懂汉话,全靠身后的通译官翻译,才能勉强听懂意思。本来见帐中气氛紧张,天子又满脸怒气,还以为他在质问犯人是谁指使了这场刺杀,却没想到全然问的不是这回事,这不是跑题了么?
酋长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却不想沉默片刻的天子赫然起身,经过陆承时,顺手拔出他腰畔的佩刀。
长刀出鞘,有金石之声。
座中的姬芸头皮发麻,猛然意识到什么,急忙站起身阻止:“皇兄不可——”
她的话却说迟了,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只见凛冽刀光一闪,跪着的慕昀就已经人头滚了地。
鲜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喷了数尺之高,喷得连帐顶都是血。头颅像个球一样往斜刺里飞出去,恰好落在一名酋长的桌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那名酋长年事已高,被这一幕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那具无头的身子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后,就彻底不动了。
姬芸也被吓得瞠目结舌,魂都去了一半。
虽然她一贯知道皇兄的脾气算不得好,但杀人这种事自有底下人去做,他何必亲自动手,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好半晌,姬芸才幽幽叹了口长气:“皇兄,他是唯一知道幕后真凶的人,你现在把他杀了……”
“无妨,朕已猜到那人是谁。”
姬珩面无表情地转身,擦拭掉刀上鲜血。
因为离得太近,他的脸上也沾满了喷溅出来的血液,殷红刺目,宛若一尊杀神。
他将变得光亮的刀抛回陆承怀里,瞥了一眼地上的无头尸体,不带感情地下令:“扔去喂鹰,处理干净点,不要让人知道。”
帐中并未点灯,黑漆漆一片,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伺候她的侍女都知道她有怕黑的毛病,总会在她床前点上一盏琉璃灯,燃上一夜,直到清晨天明。这习惯维持了几年,不可能会忘记。
她的心加速跳动,手忙脚乱地想要去点灯,却瞥见床沿似乎坐着个人影,如一座高山,沉默而伟岸。
她吓得失声问道:“谁?”
黑暗中,响起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是朕。”
婉瑛的心顿时落下去一半,忽然感觉黑影凑近,紧接着,听到衣料窸窣和摩擦打火石的声音,灯烛亮了起来。
帐内恢复光明,姬珩将琉璃灯罩盖上,烛火光芒便显得更柔和了些,照亮他的侧脸。
他似乎刚沐浴完,穿着宽松的长袍,腰带都没怎么系,前襟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头发也洗过了,就这么随意披着,还散发着水汽,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陛下怎么……”
“小九,”姬珩淡淡地打断,“朕有话问你。”
他一直盯着她,眼神似乎有些奇怪,像是夹杂着一些……探询?
婉瑛不解,却也没有深思,只点了点头。
姬珩看着她的双眼,缓缓问道:“为什么要将慕昀留在身边?”
婉瑛一怔,眼睫落寞地垂下来。
“因为他是臣妾的弟弟,是臣妾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姬珩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凝视了她半晌,忽然意味深长地笑:“是么?你是真的把他当弟弟,还是,把他当一把刀?他与你有杀母之仇,绝非善类,朕屡次与你说过,将他打发出去,可你就是不肯答应。小九,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直等着他向你寻仇的这一天?”
婉瑛似被人戳到痛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颤巍巍地抬起眼,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眼神惶恐不安。
就是这楚楚可怜的神情,欺骗了他那么久。
姬珩伸出手,挑起那尖尖的下巴。
婉瑛被迫仰起头,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滑动,从眉毛滑到眼角,再到那饱满红润的唇。
分明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可婉瑛还是逐渐脊背发麻,察觉到了恐惧。
姬珩淡淡地道:“你想死。”
他用的甚至不是疑问句,而是相当笃定的语气。
心里那些隐秘的念头被他毫不掩饰地揭破,婉瑛感到惊惧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就好像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她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地反问:“我不可以死么?”
姬珩多少有些讶异,本以为她会否认,却没想到,这么干脆地承认了。
他笑了,可眸中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冰冷的怒气。
“不可以。”
怎么会有这么霸道的人呢?连死也要经过他的同意。
婉瑛笑容淡淡,眉眼间透着厌倦。
“很可惜,陛下能让人生,却管不了人死。”
他要怎么去管她呢?从今以后,见到深一点的湖,她就想跳下去,见到一株好看的花树,她就能解下衣带投缳自尽。就算他将湖填了,将树砍了,只要她不吃不喝,还是死得成的,一心寻死的人,怎么样都能死,他能看住她一日,却看不住她一辈子。
姬珩错愕地看着她,像是被她的话给震住了。
他一向是游刃有余的,很少有这么呆滞的神情,看着都不像他了。
好半晌,他都未发一语,忽然,他眉心拧起,偏头呕出一口血来。
“……”
竟然被她气吐血了?
婉瑛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来扶他。
他受了这样重的伤,才从昏迷中苏醒,她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气一个病人呢?
她后悔又自责,心急地想要下床去宣太医。
姬珩狠狠攥住她的手,力气大到像要将她的手骨捏碎。他将她一把推倒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说的也是。朕又不是阎罗王,命簿一勾便能断人生死。不过小九啊,”他冷笑着看她,“朕虽然掌控不了你的生死,但靖国公府一家人的生死,朕还是能说了算的。”
婉瑛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愕然瞪大双眸。
“不,你不能……”
“不能?为什么不能?这个世上,还没有朕不能做的事。”
姬珩一如平常地看着她,眼神却是冷的。
“从今往后,你若少吃一口饭,朕便杀他们靖国公府一个人。先从下人杀起,世家大族,家中怎么着也有上百口人,杀光了下人,就轮到靖国公的几位儿女。这么一说,贵妃也算罢?接着便是靖国公夫妇二人。等等,朕还漏了谁来着?”
他故作沉吟,眼底笑意闪动:“对了,朕忘了,还有你最深爱的夫君萧绍荣。”
婉瑛脸色煞白。
是啊,他的确没有什么不能,他不惧流言是非,不怕手染血腥,更不在乎日后史书骂他是残忍嗜杀的暴君,只要他想,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
泪珠顺着眼尾滚落,即将渗入鬓发,被姬珩轻轻地拭去,他摸摸她的脸颊,笑道:“我们小九不是最怕阴司报应的吗?若是有无辜的人因你而死,应该都怕得不敢去地下见阎王了罢?”
“……”
是了,婉瑛流着泪愤恨地想,他从来便是这样的人,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哪怕用尽一切卑劣手段。温柔不过是他伪装自己的面具,目的是夺取她的心。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他就会撕下面具,暴露他野兽一般的天然凶性。果然,对着她,他还是用上了更管用的威胁。
明明,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可是,心脏为什么这么疼呢?就像是有人拿钝刀子割肉,疼得她喘不上气,眼泪不停地流。
身体被他紧紧桎梏着,就像一个牢笼,他贴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诱哄:“活着很累么?那便交给朕罢。如果你不知每日吃什么,做什么,朕来替你决定。朕会拉住你,不让你掉下去,小九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活着就可以了。”
他为什么会认为活着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对于婉瑛来说,光是呼吸就很艰难了,过往的回忆不肯放过她,这双手,沾了太多人命,她每日都在罪恶感中煎熬,夜里总有亡魂入梦,向她索命。
她在这世上犹如飘萍,什么也不属于她,就连这条具身体,也不属于她。
可他的话却执着地灌入她的耳朵,向她揭示残忍的事实:“为什么需要亲人呢?他们又不爱你,这个世上,只有朕爱你。”
“别说了……”
“不喜欢听?真话都是难听的。”
他轻轻地抱住她,与她耳鬓厮磨:“如果你没有亲人就活不下去,那便将朕当做你的亲人罢。无论是兄长,父亲,还是夫君,都可以,朕不在意。”
“我不要……”婉瑛哭着说。
可到头来,她的身边还是只剩他留下,就如当年那只香囊,在别人都嫌弃嘲笑时,只有他珍而重之地佩戴在腰上,这么多年都不曾摘下。
她的心意,唯有他会珍惜,她这个人,唯有他会认真对待,偏偏是他,偏偏是这个她曾经惧怕憎恨的人。
“好好活着,小九。”
他吻了吻她的发鬓,温柔地恐吓:“如果你不想那么多人为你陪葬的话。”
十一月初,圣驾启程回京。
各族都在拔营,准备迁往冬季牧场,营地里人来人往,一片忙乱光景。
敕勒川昨夜下了一场大雪,白雪覆盖着浅浅的草皮,海东青在铅灰色的天际盘旋,加重了离别的伤感气氛。
毡帐里,姬芸握着婉瑛的手,眼圈泛红:“这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了。”
婉瑛坐在椅子上,脚边放着火盆,腿上还盖着厚厚的白狐狸毛皮子,她垂着眸,一言不发。
姬芸看在眼里,有些失落,却什么也没说,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
“小九,你……多保重。”
话音刚落,姬珩撩帐走进来,携来一身清冷雪气,看着相顾无言的二人,他问:“说完了么?该走了。”
姬芸点点头,本想奉劝他几句,让他日后对小九好些,可看他进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火盆前烤火,等双手烤暖和了,这才将椅子上的人一把抱起,又不免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婉瑛被抱上了马车,她的腿伤还不至于严重到无法走路的程度,但姬珩却怕她乱跑乱动,骨头愈合不好,便不许她下地走路,去哪儿都抱着她。
激昂的鼓乐声中,天子车驾回銮,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塞外各族青年在族长们的带领下骑上马背,一路相送到数十里之外。
直到吕坚远远跑来,奉天子旨意,劝他们不必再送,他们才翻身下马,以最尊贵的礼节,目送这位伟大的天可汗,四海草原之共主离开敕勒川。
山道狭窄,长长的队伍转过一处山坳,那面象征着大楚天子的纛旗便彻底看不见,唯余雪地上留下杂乱的马蹄印。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马车里却温暖如春,这马车宽敞得能摆下一张榻,如同一座移动的宫殿,但只坐了姬珩和婉瑛两个人。
眼下二人一个在翻书,一个捧着手炉静静发呆,过了半晌,婉瑛忽偏过头去,将脸冲着车壁。
没过多久,背后就传来男人淡淡的嗓音:“哭什么?”
婉瑛转过脸来,果然是满面泪痕。
她不由得有些讶异,他不是在看书么,怎么都能发现她哭了?
姬珩放下手中的书,将她一把捞过来,抱在腿上,温柔地询问:“后悔没多跟小十六说几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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